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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我爸走到客厅摆放钢琴的角落,从钢琴盖板上拿起一张照片,走过来递给我。我妈抢过去端详起来。

      “模样儿没得说,又是藤校毕业,长相智力兼而有之,后代差不了,我同意这门婚事。”

      “妈,你不是说璇子是你儿媳妇的吗?怎么这么快就变节了?”

      “我是喜欢璇子,可她远在天边,等她读完几年博士,你们都老了!再说,法国人水性杨花是出了名的,近墨者黑,难保璇子几年下来,会不会变成一个法国人。”

      “你妈说的有理,环境会改变人。就拿我来说,在圣彼得堡呆了六年,精神上和性格上不知不觉就沾染上了俄国人的某些特质。”

      “行了,这个问题免谈!”

      我一气之下离开餐桌,坐到了沙发上。

      “林局是部里的领导,管的可不光是市里、而是全国范围内像我这样的文化工作者,找林局提亲的人把他家门槛都踏破了,他不为所动,听说我有个儿子,就主动找到我,把他闺女的照片送上来。我们两家门当户对,要能结成秦晋之好,那就真是文化圈里的一段佳话。”我爸给我妈使了个眼色,她离桌走过来,坐到我边上,把照片递了上来。我扭头执意不看。我妈伸长手,又把照片转到我面前,我直接起身,说有事要走。

      “你别不知好歹,吴畏!”父亲直呼我的名字,看来是真发怒了。“你看看你,工作工作不要,女朋友也不找,成天东游西荡,游手好闲,哪里有一点二十六的样子?不是说非得要你们成一对,人家领导屈尊来求,怎么也得给个面子,跟那个女孩见一面,不过分吧?”

      “爸,你不就是看人家是领导吗?要不是领导千金,你还会上赶着要我去见吗?你都悟道了,怎么还在乎领导不领导的!”我也在起头上,管不了父亲的情绪。

      “我说过了,道是自己的事,自己揣着,生活是生活,不要一起搅和!我给你挑明了,你要是不见林媛,宝马车钥匙现在就交出来!”父亲一拍桌子,把我吓一跳。

      父亲将我这一军可真厉害。一个大男人,在如今这个汽车时代,没有一辆像样的四轮载具怎么说得过去?父亲一招就打中我七寸,“知子莫若父”,千真万确。我及时收住双脚,又坐回沙发。母亲见机把照片搁上茶几,我看一眼,嘟囔着:“人家可是美国名校生,我哪配得上。”我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希望能打消父亲的意图。

      他回敬说:“你也是中国的藤校毕业生,别小看自己!”父亲就是这样,他可以责骂我是“废物”,但别人却不能看不起我,我自己也不能看不起自己。

      父亲自视甚高,笃信“虎父无犬子”的血统论,对我寄予厚望,但他对我的谆谆教导却在近年逐渐失去效力,这令他颇感挫折。这一年来他气头上会骂我是废物,然后又会说废物也可以利用,给自己台阶下,也给我“回头是岸”的改造机会。这回他想与□□的领导联姻,我猜就是想借机改造逆子。

      我开的那辆宝马车是父亲买的,三年前我工作时,他把车钥匙交给我,笑着祝我“一马当先”“马到功成”。可惜我都没做到。我每天开着父亲送的车上班,开始几个月确实做到了“一马当先”,早早就到了单位,我很享受从宝马车下来时,同事们都投来的艳羡目光。那时有车的人并不太多,至于宝马车,全单位就我这一辆。当我载着同学或朋友去各处消遣,不用去搭乘拥挤的公共交通,就更能体会到私家车的种种便利好处。为了拒绝一次相亲而丢掉爱车,稍微有些理智的人都做不出这等事。

      照片上的女孩杏眼朱唇,大波浪卷发,坐在一块草坪斜坡上,抱着一堆书咧嘴大笑;背景是一座灰色尖顶建筑,紧挨着一座钟楼,我猜这就是她就读的校园了。我头脑冷静下来。

      “爸,她的电话有吗?”细思过后,我服软了。

      “照片背面写着呢。”父亲口气也温和下来。

      宝马车化解了一场家庭冲突。表面上看,似乎是我向现代物质主义缴械投降,没有坚持内心的真实想法,精神让位给了物质,但我认为,具体到这件事上,我的做法并不可耻,也值得原谅。我答应去做一件并不乐意的事,只是一个权宜之计,一个迂回,我见了那个藤校女生,如实相告我目前的处境,她见我是个没出息的窝囊废,也就再也不见了。这样,我落得轻松,车也保住了,还没有忤逆父母,岂不是一箭多雕的美事。我为自己这回没有顽固到底感到庆幸,人有时候就得圆滑些。

      父亲见我回心转意,用力吸一口烟斗,吐出一个悠长的烟圈。母亲从厨房端出两小块草莓蛋糕,我和她各一份。父亲不吃,是因为俄罗斯甜腻的糖果糕点当年已放倒了他脆弱的脾胃。我斜放调羹,从蛋糕表面靠外沿切入,侧面斜出,切下一块小三角,送入嘴中,像小时候一样,也不用呀咬,翻动舌头轻轻搅动,任其自主解体、溶化。童年的美好记忆涌上心间,我心满意足地看向对面墙上的那幅油画,画的正是父亲在涅瓦河边悟道的那一瞬,耳边忽然响起水流声。我猛地想起星河说到的河流。

      “爸,你在涅瓦河边站了那么多年,应该对河流了如指掌了吧?”我看向还坐在餐桌旁的父亲,希望从他那里得到些启示。

      “你是说河流代表的含义?”父亲立马提起了兴致,“不说了如指掌,多少还是有些心得。”

      “说说看,河流到底有哪些意义?”

      “河流是人类文明的摇篮,这是其现实历史意义,就不用说了,譬如我们中国人把黄河称为母亲河。至于河流代表的隐喻,那就是年华似水,韶光易逝,警示我辈要珍惜时间。我想,这可能就是河流最大的意义所在。”

      “没别的意义了?”

      “角度不同,解读也会不一样。别的意义肯定存在,就看你站在什么角度了。”

      “小猫,要说画河流,国内油画界没有比你爸更权威的了。林局长当年也是看了你爸的那个大河画展,被他的才气折服,大力推介,帮了不少忙。呦,才几口就快吃完了,我这半块也给你,正好减减肥。”

      “也不能这么讲,我跟林局是相辅相成,各取所需。我过去也给他送过不少画。”

      “就是就是,你爸一幅小尺寸的画现在都能拍出三四十万,过去送给林局长的那些画,现在怎么也值两三百万了,这些钱,他仅靠工资一辈子都赚不来。林家一点不吃亏。”

      “我看中的是林局手里的人脉,这些资源也不是钱能买得到的。这次林局主动介绍女儿,也是个机会,如果能成的话,说不定可以顺便解决一下你的工作。据说林局很快要提副部了,他有人事权的。”

      “那敢情好。小猫把握好机会,第一次见面,好好表现。对了,我那里还有一些珠宝首饰,你见面时给她送两样。”

      嘴里的蛋糕顿时索然寡味。我放下调羹。母亲拿来两个红色缎面的首饰盒,说:“这是给媛媛的见面礼。”我打开看,一条珍珠项链和一个玉镯,问:“不便宜吧?”母亲一笑说:“放心,不是地摊货。”我又问:“多少钱?”她神秘一笑说:“一个抵得上你之前一个月的工资。”我惊到了:“太贵了!不能这么轻易送。”母亲一摆手说:“哪儿的话!当妈的投资儿子,哪有舍不得的道理!”我希望母亲回心转意,说:“投资是讲回报的,当心打水漂,人财两空。”她不听,还是坚持要我送给林家大小姐。我也懒得再费口舌,勉强答应,心里却打定主意:这么贵重的礼物,我不可能肉包子打狗,送给一个全然没感觉的对象。

      母亲找来一个精致手袋,把首饰盒放进去,递给我。我接过来想了想,又说:“第一次见面就送大礼,会不会让人感觉掉价,好像我们吴家非要要高攀他们?”

      父亲一听哈哈一笑,大手一挥说:“怎么会掉价?你要是比她身份低,这么做就掉价,就像你说的,我们想高攀她,用金钱攻势,可论学历长相家庭,你哪里都不比她低,这么做只会涨价,显得你知书达礼。”
      我说:“我没工作。”

      父亲说:“没工作是暂时的,你堂堂人大新闻专业生,还愁找不到好工作?是你不想好好找,当初非要去音乐台。我早说过,个人爱好不能当饭吃,你偏不听。论各方面条件,找什么样的对象都没问题,你没有配不上的!”

      母亲疑虑顿消,笑着说:“你爸就是不一般,一说就透。小猫,你跟你爸一样一表人才,家世又好,怎么做都不会错,你爸说的对极了!”

      母亲去厨房端出茶具,摆上茶几,从茶叶柜里拿出一罐小青柑,先斟了一杯,叫父亲过来喝。父亲挨着母亲坐下,端起茶杯吹了吹,喝下一口,又对我说:“人啊,别顾虑太多,想多了就成缩头乌龟,什么都不敢做。”
      我点点头,想到了自己的名字。

      母亲给我倒了一杯,说:“你爸就是敢想敢做,当年远赴俄罗斯,就是他自己提出来的。”

      父亲笑笑说:“那时候还叫苏联呢,世事难料。对了,听你妈说前几天你又犯了眩晕症,鼻子也给摔了,要多留意身体,吃好睡好多运动,少喝点酒,身体是本钱。”

      我们仨喝着茶,聊着天,说说笑笑,仿佛又回到过去的岁月。那时候百无禁忌,自由自在的什么话题都能说,而今一提到工作、女友之类的话题,就会针锋相对。经过了之前的不愉快,我和父母都加了小心,尽量不再去触碰“禁区”,维护着脆弱的和睦。一想到这儿,心里就堵得难受。

      如今这种“核平衡”似的微妙家庭关系,实在令人如鲠在喉,虽然大家面上都笑着,其实心里都清楚,这种欢笑不再如过去那般牢不可破了,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把它惊吓得无影无踪。到底为何会这样?我曾经以为,一家人相亲相爱是天经地义,不需要刻意维护,如今才明白,这是何等幼稚的想法。还好这一夜总算安稳和平,是我的见机退让避免了一场原本可能激化的矛盾,令情势转危为安。

      难得这一夜风平浪静,我于是答应母亲,今夜不回公寓了。我进卧室早早歇息,父母一直在客厅里喁喁私语,他们说到了明年父亲的大型个人画展。我朦朦胧胧的,眼睛半睁半闭,就像回到了童年。那时我睡下后,父母常坐在一旁聊天,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我就迷迷糊糊睡着了,那时候还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延续下去。现实却没有如我所愿。

      此后两天,除了依旧去医院换纱布,我就待在公寓里哪里也没去,盘算着怎么对待那位藤校女。我得既让她瞧不起我并迅速打消与我继续交往的念头,还要护住自己的尊严,展示出起码的绅士风度。这看起来不容易,是个矛盾。我对着浴室镜子演练表情、语气、手势和一些能想到的微妙细节。我还根据母亲的提示,草拟出了一份问题清单,写在了纸上,这些问题是出现冷场时救场用的。

      第三天一早,手机响了,是林媛打的。没想到她这么主动,这倒省了我一个大麻烦,我做事就爱拖拉。我们客套地寒暄一阵,约定在市中心那家全市最热闹的商场门口见面。

      到达商场门口时,我一眼就认出她来。她穿着白条纹蓝色运动套装,背休闲双肩包。头发跟照片不一样,染成了性感的栗色。身材高挑又健美,站在人流中鹤立鸡群。她也一眼认出了我,咧嘴笑着朝我挥手,露出白净整齐的牙。

      “你真人比照片更帅气!”她见我就像见到一个老熟人,毫不掩饰地夸赞起来。我有些措手不及,支支吾吾不知该说什么。这也……太直接了……从来没有女孩当面这么夸过我……还是第一次见面。

      “你没认出我来吧?”林媛退了两步,张开双臂,让我看清楚她。我暗吸了一口气。她笑得可真阳光,一对杏眼炯炯有神。

      “认出来了,认出来了。”我掩饰着心慌,硬挤出一个笑。这场面跟我预想的全然不一样,我本来打算先发制人的,没想到竟被她一句话占据了主动。

      “那就好。因为我性格好动,喜欢变化,经常改造型,我怕我爸给你的照片跟我现在差别太大。”她撩了一下胸前的一缕头发。

      “不大,不大。”我茫茫然,不知道怎么接话。我的大脑就像一支被对方骠骑兵冲得阵脚大乱的部队,混乱不堪,一盘散沙。她一定在嘲笑我的傻样。

      “噢,那就放心了,我在美国半个月就得换一个发型,这样才能对自己一直保持新鲜感。你知道,发型对于女孩来说,就是第二生命。很多男人第一次见到某个女人时,首先关注的就是她的发型、发色和发量,而不一定是眼睛,虽然眼睛可能比头发更重要些,毕竟,没有头发还可以戴假发,没有了眼睛,就没有可替代的了。”

      “呃……女孩如果看不见了,她的爱人或许可以充当她的眼睛。”我急中生智想到这么一句话。林媛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你可真浪漫。”她羞涩一笑。阳光下,她两颊飞出明媚健康的红晕。我松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在逆境中扳回一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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