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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昨夜与蕙姐的谈话令我意识到一点:我处理问题鲁莽草率,缺乏与年纪相匹配的成熟,说到底,还是太自以为是。虽然她出于对我自尊心的爱护,没有直接挑明这些毛病,然而她的暗示已经足以令我警觉起来。
      夜里医院的环境恰恰适合深度思考,我也反思了一整夜。我忍着疼痛,一帧一帧把能想起来的画面拼凑起来,将事件发生经过连贯串起来,厘清前因后果,以便找出自身的问题。

      我从进入酒吧开始:点了沙皇牌金樽伏特加,想起医嘱,让酒,蕙姐见状上了茶水,唐棣带上司来听《绸缎里的女人》,我开车回去拿,为了朋友忍痛把黑胶借出,蕙姐担心我拿不回,我撂狠话抢也要抢回,之后李韬要我续杯,我欣然应允,喝完他再次要我请,蕙姐阻止,他出言不逊,我发怒扔杂志砸他……

      我规规矩矩把整个链条接好,把它摆在面前,什么都一目了然了。蕙姐说得一点不差,就是我的错,明摆着的。从见到前上司那一刻,愤怒的火苗就点燃了,他还恬不知耻借走了蕙姐给我的宝贝,那时我其实已经怒不可遏了。我假装没事,这个“假装”薄得就像一层纸,李韬这个倒霉蛋只不过不小心点燃了这张纸,于是成了替罪羊。

      我还断断续续想起,我被揪住的时候,琦哥正站在吧台那边,他一脸愕然,不是看着我们这边,而是一旁正要冲过来解劝、紧张得要命的蕙姐。我把琦哥当时的表情定格,琢磨了一番,得出一个结论:那不过是遇到突发情况时的惯常表情,不值得大惊小怪和过度解读。我认为蕙姐过虑了,女人虽然敏锐,但过了头就是小题大做,甚至无中生有。

      医院这一夜没有白费。

      第二天清早,我抬头看黑蛾还趴在日光灯管上,搬来椅子,站上去把已经疲惫不堪的“探路者”捉住,打开窗户放生。我拍手挺胸,呼吸着新鲜空气,自觉就是一个“救世主”——我可是刚给一条生命找到了出路。

      蕙姐打来电话,问我感觉怎么样,我说好得很,马上就可以出院。她要我别胡来,鼻梁骨刚动过手术,医生说怎么也要十天八天才能拆纱布,这期间要静养,免得引发严重炎症。但我还是在吃过早餐后,打车回公寓取了证件和现金,回来就办理了出院。我站在医院对面的一棵老槐树下,看着大门口进进出出的病患,扶老携幼,川流不息,想着世上可怜人何其之多,昨夜那股自伤的情绪彻彻底底消散无踪。

      我来到酒吧,把琦哥夫妇垫付的医药费还给了他们,又加了一千块,算作对损坏物品的赔偿。琦哥只收了垫付医药费,坚决不收另外那一千。他说,一点物品损失可以忽略不计,人没有大碍才是万幸。我向来不爱在钱的问题上推推搡搡,他们不要,我也就不强塞,想着细水长流,到时用这笔钱买些别的物品送给他们。

      回到寓所,心情甚是畅快,看什么都顺眼,我扑到床上,抱着圆嘟嘟的小熊枕头亲了又亲。挂彩事小,悟出道理事大。我在心里感激蕙姐的点化,她在我心里的分量又加重了几分。

      我每天开车去医院换一次纱布,到第三天,脸上和鼻梁的肿胀明显消下去,看着像个正常人了。第三天晚上,我回了一趟自己家。

      我家住东边商务中心附近,挨着一个大公园,是市里数得上号的高档小区。上个月从家里搬出去时,我妈跟我约法三章,规定每周至少回一趟家,我踩着这一周的尾巴回来了,尽管我一百不情愿,回来就得看我爸脸色。我在小区外的酒行挑了一瓶波尔多葡萄酒和一瓶白鲸牌伏特加,刷卡进了小区,把车停到地下车库,直接从地库坐电梯上到五号楼八层。

      我拿钥匙开门,悄没声进屋,把酒放到鞋柜台面上。我摸进客厅,看见我母亲正斜靠在沙发上看电视,我瞅一眼屏幕,几只灰不拉几的雏鸟从百丈悬崖跳下,朝砾石遍地的地面直坠下去。我好奇,走过去坐在母亲身边,问:“这些鸟是傻吗?翅膀还没长硬,从这么高的地儿跳下去,不是找死?”
      我妈头也不回地说:“再傻傻得过你?”

      我就接着看:下坠途中,两只雏鸟直接撞上崖壁,从怪石嶙峋的石堆上滚落,摔死了;另三只活下来,晃晃悠悠跟着父母去别处觅食。我妈这才斜睇我一眼,科普说:“这是北极的鸟,为避野兽,巢建在悬崖边。它们身子是黑的,脸是白的,叫白颊黑雁。鸟爸鸟妈教幼鸟从悬崖上飞下来,去远处找吃的,眼看着就摔死俩,活着真不易!咦,你脸怎么了?鼻子还打了纱布。”

      我找了个借口:“也是点儿背,前天走夜路,掉窨井里了。”
      我妈惊呼:“哪个杀千刀干的缺德事!哎呀,我忘了提醒你,最近老有人偷井盖,好多人不明不白掉到井里去,摔死的都有,新闻都报了。你也是,走路不长眼,以后得学会低头看路。刚发作完晕症,又掉坑里,真是祸不单行,今年运不好。明儿我去一趟庙里,拜一拜菩萨,替你求个签。”

      我笑说:“妈,我小心些就是,不劳您求神拜佛。我爸呢?”
      我妈一指厨房:“在里头忙活呢,给贵客做饭!”

      我一看家里没别人,以为人还没到,就问:“贵客都有谁啊?”
      我妈磕着瓜子正色说:“喏,就我边上坐着那位。”

      我噗一笑:“平时不都是您老出马吗?”
      我妈说:“谁知道他哪根筋搭错了,非要亲自掌勺,拦不住。但愿今晚咱娘儿俩能吃上口熟饭。”

      我回到自己房间,打开收音机,音乐台正播放着古典音乐。躺在床上,扫一眼墙面,发现又多了两幅油画,其中一幅风格抽象,但我能看出来是涅瓦河边的青铜骑士,这是父亲最爱画的题材,一年总要变着花样画上几幅;另一幅画面空白,搁在十多幅色彩风格各异的油画中间,甚是扎眼。我起身凑近去看,确定画布上干干净净,没有笔触痕迹,纳闷为何要挂一张空白画布。

      饭好了。桌上齐齐整整六道菜,有我最爱吃的黄豆炖猪脚、啤酒仔姜鸭和皮蛋擂辣椒。熬了一周,就等这一顿色香味俱全的家庭餐。父亲虽不常下厨,但厨艺跟他的画技一样无可挑剔。我大快朵颐,母亲眯眯笑着,时不时给我碗里添点菜。

      父亲细嚼慢咽,时不时喝一小口我买的伏特加,看我吃得太急,就会提醒我注意吃相。等到酒足饭饱,我终于有了说话的欲望,就问我房里怎么挂了块空白画布。

      “那不是空白画布,是一幅正儿八经的画哩。”母亲笑着说,又夹了一块鸭脖到我碗里。

      “上面什么都没有啊。”我纳闷。

      “有!那是你没看见。”父亲又喝了一口酒。

      “妈,你看见了吗?”

      “我现在看见了。”母亲笑得意味深长。

      “画的什么?”我更加疑惑,怀疑他们故意联手耍弄我,作为对我长期离家的报复。

      “鸟叫声。”

      母亲说得一本正经,我忍不住噗嗤一笑,一口饭差点喷出来——这不是睁眼说瞎话么,画上鸟毛都没一根。

      “爸,我妈胡诌呢。”

      “你妈说的对,那幅画就叫《鸟鸣》。”我爸放下筷子,指了指墙上一幅浓墨重彩的山林油画,“上周末我去松山远足,正走在一片林子里,周围安安静静,我也很放松,突然听到一声鸟叫,我一惊,楞了好久,脑子里一片空白。这副画,呈现的就是我当时的那种自然状态。这种境界你还懂不了,毕加索那种水平的画家,兴许能明白一点,但也不一定。”父亲脸上露出悠然又自负的神气。

      父亲有自负的资本。他二十岁那年被国家选中,公派到苏联留学,进入久负盛名的列宾美院油画系。六年后学成回国。据他说,列宾美院是出了名的难毕业,能从那儿顺利拿到毕业证书的,都是人中龙凤,画中翘楚。
      那六年的留学生涯给了他取之不竭的底气,也铸就了他舍我其谁的气魄,为他后来在油画界纵横驰骋奠定了钢铁般的基础。漫长的留学岁月里,他每日傍晚雷打不动会去涅瓦河畔,或思考或冥想,周末会一直走到西北边的涅瓦河口,眺望碧波万顷的波罗的海。

      第六年的一个深夜,他站在青铜骑士下方,闭目沉思之际,眼前突然大放光明,终于悟通绘画之道,他郑重其事地将那一刻命名为“涅瓦悟道”。至于是什么道,他多年来守口如瓶,国内外评论界猜测纷纭,他都不置可否。

      我也问过他悟出来什么,他说:“万言不如一默,说一千道一万,不如一个字不提。悟道实有其事,但说了,就没意思了。任何道说穿了,都索然无味。我选择不说,不是故弄玄虚,而是给道应有的尊重,还道于无形。道,无形无状,说了,就有形有状,不是道了。”父亲借用老子《道德经》,给自己悟的绘画心法命名为“非常道”。

      “那幅白板的《鸟鸣》,毕加索能懂?”我不信。

      “我是说,他说不定能懂。我懂毕加索,他不一定能懂我。”父亲划了根火柴,点上烟斗,“为什么这么说?今天可以跟你讲一讲。你爷爷是小学美术老师,从我能抓稳画笔那天起,你爷爷就手把手教我画点描线,用的都是正规画法,所以我从小就没有像其他小孩那样胡乱涂鸦过。

      “两岁半,我画出第一幅完整的作品,就被你爷爷拿去学校,作为班里学生学画的示范模板。这张画你在爷爷家里见过,就是那幅名为《日出》的水彩画,你爷爷珍藏至今。当我第一次看到毕加索那些所谓立体主义的画时,一点也不奇怪,反而觉得亲切。

      “那些画看起来奇形怪状,笔触幼稚,像是没一点基本功的孩子信手涂抹出来的,但实际上是一个美术大家返璞归真的作品。为什么会这样?因为这个西班牙人跟我一样,儿时没有任性涂鸦过,他晚年画得越来越古怪,越来越像儿童,实际上是为了弥补童年的缺憾,是一种心理代偿行为。这其中的奥秘,只有我能懂。”

      “爸,你的意思是说,毕加索跟别的画家是反过来的,别人从简单开始,复杂结束,他是复杂开始,简单结束。”

      “你这么说也可以,不过并不准确。简单与复杂,本就不容易界定。有时候简单的反而复杂,复杂的反而简单。我从我自己的经历出发,很容易就能理解毕加索的创作心路,但他不一定能理解我的。”父亲看着吐出的烟圈,眼神有些落寞。

      “你是指涅瓦悟道?”

      父亲两眼神光收敛,瞳仁墨如黑金。一提到涅瓦悟道,他就会进入类似禅定的忘我状态,整个人呆若木鸡,神色游离,像是灵魂出了窍。我看了看母亲,她像个追星的小姑娘似的,百般钦慕地凝望着父亲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自我记事起,一旦谈及父亲的悟道经历,母亲看他就是这种眼神。父亲缓缓抬头,眨眨眼像是醒过来,说:“毕加索尤有斧凿之痕,没达到绘画的化境。绘画的至高境界,是‘纯粹’。那些传统画者,印象派大师,其他三教九流的画派,都不过是光线和形象的奴隶。他们没有领会,甚至做梦都没有梦到过‘纯粹’这回事。”

      “怎么理解‘纯粹’呢?能不能说具体一点?”我问。

      “具体不了。一个人从来没吃过苹果,你无论怎么解释形容,他都不可能知道苹果的具体味道。那些没在涅瓦河畔的落日余晖中冥想过六年的人,自然也理解不了我悟出的道。涅瓦悟道是我个人的事,究竟如何,我自己明白就行。”

      母亲痴相不改,我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鼓着腮帮拍了一巴掌。

      “爸,什么时候带我去涅瓦河转转呗。咱悟不了你的道,至少看一看道的诞生地,沾点光也好。”

      “等不那么忙了,带你去。你一定要看看那条河,跟我们的黄河不一样。涅瓦河养育出的俄国人,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典范,他们没有经历西欧的文艺复兴,但在绘画音乐文学艺术方面,后来追上甚至超过西欧的师傅们了。他们还很谦虚:托尔斯泰算得上世界文学奥林匹亚山上的宙斯,他竟然说,俄罗斯人的自信,源于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很多人以为托翁是批判俄国人,我不这么理解,我认为托翁不是批判自己的同胞,而是在展示俄罗斯人独特的谦虚之道——只有承认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自己一无所知,才会知耻而后勇,如饥似渴去汲取知识,从科学与艺术中获取力量,才会不顾一切摆脱无知的束缚,真正睁开双眼,看清世界的逻辑。俄国人的自信,就来自于他们敢于承认自己的无知,并奋力向西欧和其他地区学习,这种精神引导他们一步步走向巅峰,成长为为世界级的艺术大国。”

      “听到没有?小猫,你爸是要你学习这种自谦的品质,承认自己无知,才有动力去学。你不要老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实际什么都不懂!”母亲摇了摇酒杯,喝了一小口,“嗯,法国红酒很有味道。”

      “妈,承认自己无知,太难了!要不,你先承认一个试试,比如下周上课时,你当着全班学生的面说:‘我鲁老师其实很无知,你们知道吗?’,想想就知道,这不可能做得到。”

      “我都五十多了,当着十几岁的学生,说自己无知,我傻啊。”母亲说。

      “这不就是嘛,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说。

      “做起来难,所以才要做。”我爸拿烟斗指着我说,“铁不打不成钢,人不做难事,永远成不了器!”

      “懂了,爸。还是聊聊你的画吧。”一聊到成才之类的问题,我就头疼,于是努力转移话题,“你小时候没涂过鸦,不会以后也像毕加索那样画吧?”

      “绝对不会。那些离经叛道的画法也不过是些技术层面的皮毛,我怎么会为了点皮毛丢掉精髓呢,何况我现在已有了一套完全属于自己的思想体系。等有一天,你有了自己的‘涅瓦悟道’,就会明白什么是‘一览众山小’了。当然,生在俗世,就遵守俗世的规规矩矩,悟出的道,藏在自己心里就好,不必非说出来。”

      “来,为了吴大师曾经的涅瓦,为了小猫未来的悟道,我们仨干一杯!”我妈把酒杯举到桌子中间,笑眯眯看着丈夫和儿子。

      “也为了鲁老师的不老容颜!”我也举起酒杯说。母亲闻听此言,乐开了花,父亲放下了烟斗,举杯来碰。

      这顿饭吃得如此融洽,实在出乎我意料,正当我沾沾自喜,想着能安然度过一个和睦之夜时,来之前担心的事还是不可避免发生了。吃完饭,父亲竟然问起我女朋友的事,这个话题他过去碰都不碰,向来都是我母亲的专利。听说我单身,他面带喜色。

      “正好,给你介绍一个,林局长的闺女,林媛,藤校毕业生,刚从美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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