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听雨》单色平面波

1、清明的雨（1）

　　又是加班加到凌晨的一天，加得脑子都有点迟钝了。好不容易解决了问题，大家却都提不起劲高兴，在电梯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明天的安排。

　　“吃点青团就算过清明了。”
　　“和朋友约了去爬山。清明亲近下大自然也不错。”
　　“天气预报要下一周的雨呢，冒雨爬山吗？”
　　“……啊，那也没什么别的事好做，毕竟假期只剩一天了。”

　　何苏发了条消息过来，说他已经在路上，二十分钟就到，让我不必打车。我回了个“好”字，电梯刚好到了一楼，于是回过头对众人说：“这两天辛苦了，最后一天好好休息吧。”

　　大家七嘴八舌地回应“玥姐也辛苦啦”，话多的小郑拉着我的手作感动状：“多亏玥姐出马，不然还不知道要忙到什么时候。”

　　赵安在后面说：“你也好好休息”。

　　这个副手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电梯门已经开了，我走了出去。

　　午夜的承创大楼非常安静。近乎全黑，只留了一些简单的应急灯。走出大楼的时候我抬头看了看星星，却只看见了一片朦胧。

　　空气中带着点湿漉漉的水汽。这个清明不出意外的仍是阴雨连绵。

　　大门口的保安已经打起瞌睡，我在春日的夜风中等着何苏的到来，想着见了面要如何应付。作为男朋友，他一向很关心我的身体状况，大概又要碎碎念我只想着工作，而不顾惜自己的身体。

　　身后试探性的招呼打断了我的思绪：“乔组长？”

　　我回过头，看见一个眼熟的面孔。是组里今年刚招的新员工之一，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学历不错，认真努力，还在试用期。

　　我叫出她的名字：“周敏妍？”

　　她眼睛明显亮了起来，走到我旁边。

　　招聘的时候所有新员工简历都会由组长亲自把关，试用期的mentor也会定期汇报他们的进度。周敏妍的mentor就是赵安，他跟我说过这个小姑娘性格很活泼健谈。

　　我很快意识到这评价非常中肯。带着点刚入职场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她近乎自来熟地和我聊起了天。

　　“真没想到连组长都要加到这个点，实在太辛苦了……就是因为邮件里那个加急的市场反馈吗？”

　　“嗯，好在处理完了。”我说，“你不也是加到这么晚？是在准备转正答辩吗？”

　　她说：“是啊。做的工作比较多，整理起来有点麻烦。对了玥姐，转正答辩的时候霍总会不会来当评委啊？”

　　我看着她的表情，一时没看出是苦恼还是期待。“听老员工说的？以前我们组员工比较少，霍总会过来旁听一下。今年不一定吧，他最近几个月一直在北京出差。”

　　她似乎稍显失望，又松了口气：“来公司三个月了，还没见过霍总呢。”

　　“也没什么好见的。”我说，“他很凶的。”
　　毕竟是曾经在转正答辩上几句话问哭小郑的人。考虑到新员工的心理健康，他不来也不是什么坏事。

　　周敏妍认真道：“我对霍总很好奇啊。承创真是他读研的时候拉起来的公司吗？六年就发展到这个地步，这也太可怕了。”她想了想又说：“其实凶也正常，都说他长得很帅，如果不凶一点，岂不是会有很多麻烦？”

　　这话意外的挺精辟的。起码我组里所有员工都巴不得离他远点，每次技术汇报都要推来让去，不愿做那个主讲。

　　周敏妍很明显还处于对帅哥老板自带好感的阶段。我说：“霍总搞技术出身，组里的新成果都要向他汇报。等答辩过了，以后还是有不少机会的。”

　　周敏妍听明白了我对她答辩的鼓励，一双眼睛弯了起来，说了句：“谢谢玥姐。”

　　几句话的功夫就从“乔组长”变成“玥姐”了。我心里觉得有点好笑，不过也并不反感。这小姑娘的亲和力不错，交际起来非常主动，在研发可算是稀缺人才。如果她真的不怵霍斐，以后转正成功，技术汇报的工作交给她也不错。

　　和周敏妍聊天的时候，之前电梯里的同事陆陆续续开着车从地下车库出来。有的点个头打声招呼就走，也有的停下来问怎么回去，需不需要顺路送上一程。

　　周敏妍喊了一声“安哥”，很开朗地表示她家就在本地，有家里人来接。

　　赵安看向了我。我说：“男朋友过来，已经在路上了。”

　　赵安愣了下，又笑了笑：“那我先走了。”

　　何苏大概在开车，一路上没发消息。我低头翻着手机，看到一个熟悉的头像和备注，三分钟前发了一句“回南城了吗？”

　　凌晨一点半发这种消息，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我退出了聊天软件，就当作自己已经睡着，什么也没看见。

　　周敏妍的语气突然有些迟疑：“玥姐，那位是你男朋友吗？”

　　我抬起头，看见一辆黑色迈巴赫停在马路对面。一个身材高挑的男人刚从车上下来，远远看到了我，径直向这里走来。

　　一时间不免心情复杂。我说：“……不是。”

　　那人已经走到近前，昏黄的路灯照亮他风尘仆仆的脸。其实没什么憔悴的感觉，眉眼仍然冷冽，面庞还很英俊，毕竟做老板的精力都异于常人。

　　他声音淡然：“这么晚还没回去？”

　　我开了个玩笑：“是啊。为公司鞠躬尽瘁呢，霍总。”

　　周敏妍明显换了个站姿，非常上道地跟着道：“霍总好。”

　　霍斐看了她一眼，略点了点头，又随口问我：“今天没开车？怎么回去？”

　　我只能再重复一遍：“男朋友来接。”

　　霍斐的眉毛明显往下压了压，表情微妙，却什么都没说。他看了我片刻，才道：“那就行。”

　　点到即止的寒暄后，他走进了公司。周敏妍瞠目结舌，频频回头看他背影，还有点没缓过劲：“霍总还真……不过说曹操曹操就到，这也太巧了吧！”

　　的确非常巧合，她应该为此感到高兴。加班加到凌晨，下班的时候撞到老板回公司。哪个职场打工人不会羡慕这样的开局？

　　不过对于我来说，这巧合算不得什么好事。起码装睡的计策是失效了。

　　我叹了口气，拿出手机，老老实实地回复刚才那条消息：“今年不回了，麻烦你帮我买束花，还是要蓝色矢车菊。”

　　隔了几分钟，那边才吝啬地回了个“嗯”。

　　……

　　何苏开着车到的时候，周敏妍已经被家里人接走了。

　　我坐上副驾，系上安全带。趁着他还没找到机会表示不满，抢先开口：“我好累，一句话都不想说，让我歇一下。”

　　何苏喉结动了动，明显把很多话咽了下去。片刻后才无可奈何道：“歇吧歇吧。”

　　我闭上眼睛小憩。何苏的车开得很平稳，路灯明了又灭，我在昏昏沉沉中半梦半醒。梦中闪回了几个不太美妙的片段，我醒了过来，看见雨刷器勤勤恳恳地扫去前窗的水迹，闻见若有若无的泥土腥气。

　　何苏看见我醒了，说了句：“下雨了。你看，很漂亮的雨景。”

　　眼前的城市亮化在雨中反复折射，呈现出光怪陆离的梦幻朦胧，的确是很漂亮的雨景。

　　但我慢慢地坐直，慢慢地说：“我不喜欢下雨。”

　　“我也不喜欢。”何苏很没原则地改口，“下雨很麻烦，路上也不安全。毕竟我等下还要开车回去。”

　　我听出他想留宿的意思，但没说话。

　　何苏的车遮住了风，隔绝了雨幕，置身其中，风雨似乎离我很远；可是水滴落在车顶，又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那声响很近，提醒我不曾逃离。

　　何苏送我上楼。等电梯的时候还是开口问：“明天不用再加班了？”

　　我看了眼手机。工作群里大家零零星星地说了几句话，内容不外乎“已经到家”“早点休息”。最新的发言是那个熟悉的头像，说的是：“大家工作到这么晚都辛苦了。这次事出突然，迫不得已，相关经验有必要总结下，下周请乔工组织一次内部分享会@乔玥。”

　　霍斐几乎从没在这个群里说过话。他在工作群的态度一贯是这么不近人情，但对上不对下，很少会在部门小群发表意见。也不知道今天哪根筋搭错，吓得群里的人都不敢吭声了。

　　周敏妍发了个好友申请过来。我通过后，她的消息几乎是立刻弹了出来：玥姐你到家了吗？我已经到啦。

　　我回：“嗯，早点休息。”

　　她发了个很可爱的表情包。

　　何苏在旁边看着，语气有点幸灾乐祸：“怎么只回她的，不回老板消息？”

　　我说：“没有人喜欢回老板消息。”

　　何苏说：“你跟你老板不是高中同学吗？我以为你们的私交应该很好。你家里那一储物间的礼物，不都是他送的吗？”

　　“我不也是个尽职尽责的员工吗？够投桃报李的了，收拾完烂摊子还得做经验总结。”我打开了门，从柜子里翻出拖鞋给他，“自从做了他的员工，同不同学的就没必要提了，人得找准自己的位置。”

　　何苏换了鞋，听到这话笑了笑，看得出心情不错。他去厨房捣鼓了一会，端了一杯热牛奶出来，递给了我。

　　“我还是希望你别那么拼。”何苏终于步入正题，“承创对你是很好，但你的生活也不能只有工作。照你以前那种工作强度，身体迟早要出问题的，那时候承创就算做得再好，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喝了口热牛奶，懒懒地回答：“以前算是创业期，忙起来没办法，现在已经好多了。要不是临时出了紧急状况，我也不可能清明假期跑过去加班。真的，本来回南城的票都买好了。”

　　何苏认真地看了我半天，才道：“好吧，我相信你。”

　　他话锋一转：“如果我今晚没去接你，你打算怎么回家？”

　　“打车？”我看他一脸严肃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好了，知道半夜一个人打车不安全。我又不是自己没车，工作忙起来会自己开车上下班的。”

　　住在地铁站附近大部分时候都很方便，但加班加到太晚，地铁也会停运。工作第二年，我给自己买了一辆代步车，省得每次都要借别人的车出行。

　　何苏把喝完的牛奶杯抢了过去，显得很无奈：“你吃准了我会去接你，所以故意加到这么晚。”

　　他进了厨房洗杯子，我跟着走到他旁边。

　　何苏的话其实也没错，今天加班我是故意没开车的。我知道不论多晚他都会去接我，不是因为他时间很自由，而是因为他很在意我。

　　水池正对着厨房的狭窄窗户，外面的雨已经渐渐小了。我看着他不太熟练地洗着杯子，整个人身上散发出安静又从容的气息。他就是这一点最吸引我。

　　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我只能说：“谢谢你，何苏。”

　　“好客气。”何苏偏头看我，“小乔，不要这么客气。我们是情侣，有什么话直接说就好了。你想让我接你下班，就发消息告诉我，不用等我主动问。万一我忘记了，或者睡着了，你要怎么办？”

　　我说：“那证明我们没有缘分。”

　　他瞪了我一眼，很直白地说：“大部分的缘分都是人为制造的巧合。”

　　“就像你在那家咖啡厅等了我半个月？”

　　“是的，那就是我主动制造的巧合。所以不要太相信缘分这种东西，我的经验告诉你，想要的东西要主动去争取。”

　　何苏拉过我的手放在了他左胸：“我的心在这里。只要你想，它随时都是你的。”

　　我问他：“现在还不是我的吗？”

　　何苏说：“男人总得矜持点吧。”

　　也许是为了印证他的“矜持”，他这晚没再尝试在我家留宿。只是道了声晚安，就拿起伞离开了。

　　后来何苏曾跟我说，他很后悔这个选择。他想知道，如果那天晚上他留下来陪我，如果第二天没有发生那件事情，这个故事会不会全然不同？

　　我想了想，告诉他：“会的。”

　　那个缚住我十三年的茧，唯有那晚近乎消散过。

　　我非常珍惜那一刻。

作者有话说

　　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