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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前世遗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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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仙台地处云琅山脉,曾是上古大仙飞升之所。渡劫的天雷将山顶夷为平地,由此形成一座天然灵台,故称望仙台。凡修界大典,都喜在望仙台举行。
山上小桥流瀑,阁楼林立,白玉制成的石阶绕山而上,便见一片松林杏影。姬珩到时,已有许多游玩的宾客。
姬珩出身世家大族,又师承天尊,是近年势头最盛的年轻大修,因此时不时有一些世家子弟和小宗派的长老们与他攀谈。
但他此番过来是寻谢昀,所以与其他人说话时显出几分漫不经心。
忽然,不远处传来议论声。
“听说了么,南域主的人选本来是少尊主。”
“少尊主?怎么会输给那个废人?”
“对啊,夜老在云崖会上发了好大的脾气。”
“不愧是谢氏长子,就算废了也能做域主……”
唏唏嘘嘘,姬珩初时没听明白,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两人在议论什么,一时心头种种复杂难言。
不过一会儿,一声厉喝就自人群中响起:“狗道修,敢骂我们峰主?!”
众人皆看向声音来处,却见是一名剑修正与刚才两个窃窃私语者对骂。两人正要反驳,却见在场其他佩剑修士也都面露怒色,于是悻悻闭嘴。
这种场景前世见得太多,姬珩觉得无趣,转身准备去后山。
哪知侍女拦住他:“少尊主还是不要去后山了。”
姬珩抬眉:“怎么?”
侍女低声道:“妾打听过,夜老猜到少尊主要来,特意在后山等您呢。这会儿夜老正在气头上,少尊主您过去……”
姬珩脚步一顿。
听了那些议论,他方才想起前世这个时候,他做错了一件事。前世他不觉有错,甚至避着家老们,与家老们生了嫌隙。今世他断不会重蹈覆辙。
姬珩问侍女:“后山除了祖父,其他家老们也在么?”
侍女点点头。
姬珩想起前世自己说要修筑天堑大阵时,一个个梗着脖子拦自己的家老们。事实证明,他去修天堑确实是送死。
姬珩忽然笑了:“正好,去看看。”
说罢,不顾侍女微讶的目光,缓缓走上通往后山的石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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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石桥,是一片清池花圃。后山有一处灵眼,灵气浓郁,许多大修便在此驻足。相比于前山,这里更加清静,几位世家长老相互交流道术,凉亭里还开了一局棋。
姬珩过来时,那些长辈都认得他,姬珩一一拜过,交谈声逐渐停下,后山陷入诡异的寂静。
姬珩似无所觉,直往凉亭处走。刚走上亭阶,便听见“哼”的一声,一枚黑子摔在地上,骨碌碌滚到他脚边。
姬珩垂下目光,拾起那枚黑子,其余人等纷纷离开,只剩几位家老坐在凉亭里。
“祖父。”姬珩向亭中央的老者作揖。
老者脸色不太好,倒是对面执白子的老者看了姬珩一眼,呵呵笑道:“珩儿主动来认错了,老岐你就消消气吧。”
说话的正是夜氏的供奉长老,面色不虞的那位则是姬珩的外祖父,夜岐山。
夜老蓄着一撮长长的白须胡,鹤发童颜,端得是一副仙风道骨,但木杖在地上一敲,张口就是一句骂:“混小子!还敢见老夫?平时不都躲着不见吗?这大典到底是为谁准备的,如今却要老夫给谢氏庆祝?真气煞我也——!”
中气十足。
听到熟悉的声音,姬珩心中一软,忍不住抬头看去。
供奉长老打圆场:“谢氏那长子一直颇有人望,当初和珩儿是平票,也不一定就是珩儿坐这南域主的位置,你何必较真?”
闻言夜老更是不忿,指向姬珩:“那你问问他,姚家、江府还有那什么周家,他们的票怎么回事?那天姚家主过来,说珩儿让他投谢昀!”
闻言,供奉长老哑了声,众位家老也都以不赞同的目光看向姬珩。
修界分为东、西、南、北、中、天六域,每一域又与凡尘、魔域等相关联,疆域极广。六域各司其职,又以中域为首,每一域的域主都是由各大势力共同投票决定的。
时隔三百年,终于等到南域主空缺,夜氏早已打算将姬珩选为南域主,可偏偏……姬珩自己放弃了。
他放弃了万众瞩目的南域主之位,还游说几个世家将至关重要的票选给了谢氏长子——谢昀。
谁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总之南域主的位置以两票之差落到了谢氏。外人都道姬族遗子与谢氏长子棋逢对手,最后姬少主惜败。可本家自己人清楚,这南域主的位置是拱手让出去的,这要一众家老们如何不气?!
夜老背过身去,供奉长老对着姬珩叹气:“珩儿,你解释下。”
姬珩什么也没说,直接跪在地上。
众家老们一惊。
夜老心疼得直骂:“成何体统?站起来!”
姬珩却郑重地一叩首。
让出南域主之位的原因,旁人不清楚,他自己心知肚明。前世,他出身高贵又得天尊青眼,人人都赞他迟早是修界第一人,因此,他对身外之物十分淡泊。在他看来南域主之位于他只是锦上添花,于另一个人却是雪中送炭。
彼时,谢昀也曾是惊才绝艳之辈,其剑道造诣之高,是年轻一辈翘楚。只是后来渡劫失败,经脉俱损,成了一介废人。而他前世居然欣赏这个废人,所以将南域之位让给了对方。他知道,修界弱肉强食,对于失去道脉的谢昀来说,南域主是对方留在修界的最后机会。他不忍见昔日天才沦落,因此让了这一手。
后悔吗?
前世的姬珩并不在意,但今世的他只觉愧疚难当。
末日降临,罪魁祸首很可能就是谢昀。若不是他当年心软,怎会养出这样一个祸害?若不是他让出南域主之位,魔头又怎能知晓天堑大阵的奥妙?
说到底,是他识人不清。
想起前世与他一起葬身谷底的家老们,姬珩有些自责:“家老们说的是,姬珩知错。”
众家老们都没想到他会主动认错,而且还如此诚恳。
夜老忍不住叹气:“唉,老夫在意的哪是区区一个南域?我是为了你的道途!”
修士成仙,契机和资源也十分重要。姬珩如今在修界无衔无职,夜氏能给予他的修炼资源有限,而一旦成为南域之主,也就有了超然的地位与权势,这对姬族、对姬珩都是天大的好处。
姬珩自然明白其中关窍。
或者说,前世之死,后世之师。
夜老的脾气是个炮仗,姬珩埋头听训,也不反驳。骂到动情处,夜老一股郁气堵得不住咳嗽:“光跪着不说话!你……咳,咳咳!要气死老夫!”
姬珩关切地看了眼,起身,走到亭心石桌旁。夜老还在咳嗽,他给人顺气,又取了一套茶具。
茶是从乾坤囊里取的宗鹤叶,水是煮沸的昆山灵水,沉岩的茶香铺开,他煮了茶,倒在白瓷盏里,递给夜老。
亭中家老们见此,露出几分笑意,夜老也哼了声,接过茶。
刚抿了口,便惊讶道:“昆山仙岩?”
姬珩嗯了声。
夜老最爱喝茶,昆山仙岩正是少有的仙茶,在仙市里也是千金难换一两。姬珩来时已做了准备,这会儿正是投其所好。
茶是好茶,外孙也是亲外孙。夜老喝完茶,一时骂不出口了。
姬珩这才道:“祖父莫要生气。”夜老哼了声,姬珩看着他,认真道:“我知道您关心我的道途,不必担心,孙儿不会重蹈覆辙了。”
……
自后山出来,姬珩松了口气。
重生之后,绝望、不甘、愤怒,种种负面情绪充斥着他,令他心魔丛生。而这种种,在见过家老们之后,竟奇异地得到了一丝平静。
侍女笑道:“少尊主今日心情不错。”
姬珩顿了下:“有吗?”
“前几日您见到家老们都是远远躲开,哪有今日去主动认错的。”
姬珩沉默了下。
其实是他欠他们太多。
回了前山,姬珩便打发侍女走了,一个人在山阶上踱步。
此行他为谢昀而来,人还没见,自然不会回去。而且见过祖父后,阻止末日的心更强烈了。
望仙台崇山环绕,阁楼众多。姬珩问过几个童子,都说不知道新晋的南域主去了哪儿。
前山后山皆是客,谢昀一介凡躯必然不在山顶;大典为他所开,他也必然不去后山。至于前山,有松园竹林,也有桃观杏隅;松竹高雅,却非盛季,桃杏争妍,谢昀却最爱风雅。
姬珩绕过几个园子,走向杏花深处。
淡淡清香随风而至,粉白的杏花铺锦流霞,如进了桃花源仙境一般。姬珩拂开缀满花蕊的杏枝,果不其然看见了谢昀。
前世高高在上的灭世之魔,如今竟躲在一株杏花树下偷闲。那人坐在石桌旁,姿态闲雅,身上披着厚厚的墨色狐裘,只一个侧影,便静如山水云鹤。
姬珩瞥了眼周围,发现有两名侍从站在不远处,监视着四周动态。
昔年谢昀渡劫失败,一身修为尽毁,但身份一直是太虚仙宗的剑峰主。未出事前声望极高,出事后也有谢家的支持,因此修界的地位没有改变,随行都有侍从左右。
看来想要无声无息地杀他,很难。
姬珩皱眉,正想着如何下手,忽听见一点窸窸窣窣的声音。
修者耳目极灵敏,姬珩循声看去,发现原来是一只松鼠跳上了石桌。
前世之魔正在逗松鼠。
桌上摆着茶点,茶是顶尖的灵山雾雨,瓜果的也是珍贵的上阳果。望仙台钟灵毓秀,山上的生灵也比山外的有灵智,嗅见这般好东西,松鼠收起两只前爪,大尾巴扫啊扫,眼巴巴地看着谢昀。
讨吃的。
谢昀拿起一枚上阳果给它。
松鼠试探地用前爪戳了戳,见对面人仍是温笑看着,于是抱起灵果跳下了桌,一溜烟地连影子也瞧不见。
谢昀不以为意,周围侍从也习以为常。
本以为只是个插曲,结果不过一会儿,那只松鼠又回了,窸窸窣窣地,还带了一窝小松鼠。
谢昀一愣。
毛茸茸的小松鼠们站成一排,姿态各异,但小尾巴们都扫啊扫地看着他。
讨吃的。
这次谢昀有些无奈,但也只是轻笑了声,干脆将一盘灵果都放在地上。
“拿去罢。”声音清和悦耳,如流水击石。
小松鼠们彼此望了眼,胆子大的先抱了一颗,随后有一有二,吱吱叽叽地各抱了两三个,摇着尾巴往回跑。
一派热闹间,忽然一股凌厉的剑气自林中袭来,毫不留情贯穿地面。小松鼠们被剑气惊得吱哇乱叫,尾巴上的毛被削了大半,吓得瘫软在地,灵果滚得到处都是。
“谁?!”
“大胆!”
侍从察觉有人闯入,纷纷挡在前面。
谢昀也皱眉,但声音仍是温淡的:“不知来的是哪方朋友?”
话落,一个神色淡漠的青年从杏花林中走出。青年一身白衣如雪,背上负剑,神色淡漠如高山上的雪原。
正是姬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