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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大结局 ...

  •   苏月华一路风尘仆仆,随押送粮草药材的车队抵达北疆要塞时,眼前的景象让她心头骤然揪紧。

      这座叫作雁城的边城要塞,如今已被战争的阴云与匮乏侵蚀得面目全非。

      城墙巍峨依旧,但墙砖上满是烟熏火燎的痕迹和尚未干涸的血污。城门处守军维持着秩序,那一张张过分年轻和疲惫的脸上,菜色与风霜同样深刻。

      车队进城的一路,触目惊心。

      街道两旁,屋檐下,甚至残破的城墙根,或坐或卧着许多伤兵。有的裹着渗血的脏污布条,茫然望天;有的低声呻吟,因缺医少药而伤口恶化;还有的,已经悄无声息,只等着一卷草席。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草药苦涩味,一种深沉而绝望的气息压得苏月华喘不动气。

      更让她心沉的是,沿途所见的百姓与协助的辅兵,个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

      分发给他们的粥水清澈得几乎能照见人影,手中的干粮黑硬粗粝,难以下咽。

      显然,城内的存粮已濒临耗尽。

      她终于在被加固了数次的城防核心处,见到了父亲武安侯与兄长苏明允。

      武安侯的战袍上沾满尘土,暗沉的血迹斑斑,昔日威严的面容此刻写满了疲惫和深重的忧虑,但腰杆依旧挺得笔直,如同这要塞最后的中流砥柱。

      兄长苏明允脸上多了几道风霜的刻痕,嘴唇干裂,正在沙盘前与几名将领低声争论着什么,声音沙哑急促。

      见到苏月华突然出现,两人先是震惊,随即武安侯虎目一瞪,担忧瞬间压过了惊喜,

      “华儿,你怎可来此凶险之地!”

      苏月华快步上前,来不及诉说别情,直接切入最紧要处,“父亲,兄长,朝廷新拨的粮草与药材,女儿已随队押运来了。”

      她身后,是浩浩荡荡的粮车辎重。

      仿佛久旱甘霖。

      武安侯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了一分,苏明允与周围将领的眼睛骤然亮起。

      “粮草……终于到了。” 苏明允声音带着哽咽。

      “快!明允,你亲自去清点入库,立刻分派下去。先紧着伤兵和城中妇孺。” 武安侯立刻下令,雷厉风行。

      苏明允闻令离开。

      苏月华环顾四周,补充道,“父亲,女儿随车带来的多是治疗外伤、冻伤和防治时疫的药材,还有些许配制好的金创药粉。我看城中伤员众多,可否多设些临时医棚,女儿可帮上忙。”

      武安侯看着女儿沉静而坚定的面容,知道她已不是需要庇护在羽翼下的娇女。

      他重重点头,“好,既然来了,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苏家儿女理应如此。”

      最后一句,带着父亲深深的感慨与骄傲。

      当苏明允清点好粮草快步走入武安侯帅帐,已是午后。

      苏月华被武安侯派去的士兵强行“请”回来吃饭。

      苏明允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振奋,向武安侯禀报,“父亲,粮草已经清点完毕,入库了。数目……比朝廷批文上所载,还要多出近两成。”

      武安侯正对着粗糙的边疆地图沉思,闻言蓦地抬头,浓眉挑起,“多出两成?户部那群人,何时这般大方了?还是押粮官出了差错?”

      边关粮草被克扣拖延是常事,此番能足额已是万幸,居然还能多出来,着实反常。

      苏明允摇头,看向一旁的苏月华,眼中带着钦佩,“并非户部大方,也非差错。妹妹,还是你来说吧。”

      苏月华放下碗筷,站起身,走到父亲面前,声音清晰平稳,

      “父亲,多出来的粮草,并非朝廷额外拨付。女儿离京前,将徐之谦当初为讨好晋王、意图求娶玲珑郡主而私下囤积的一批上好粮米,以及他部分来不及转移的浮财,通过晋王府的渠道,悉数折换成了耐储存的粟米与豆料,一并混入此次朝廷粮队中运来了。”

      她顿了顿,继续道:“徐之谦在户部侍郎任上,利用职权,倒卖仓粮,克扣边饷,中饱私囊已久。此次他彻底失势,这些不义之财正好派上用场。女儿已禀明晋王与玲珑郡主,他们也赞同将此‘赃物’用于边关,算是……物归原主,略偿前愆。”

      屋内一时寂静。

      炭火盆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武安侯听完,沉默良久,方才长长叹了一口气,那叹息里带着复杂的情绪,

      “徐之谦……当年他也是寒窗苦读,凭着真才实学状元及第,曾几何时,亦有过报国济民之志。谁能想到,不过数年宦海沉浮,竟堕落至此。”

      他一拳捶在案上,“行此龌龊之事,罔顾边关将士生死,有负圣恩,更有负他当初苦读时的那份心气。”

      苏明允也忍不住摇头,“是啊。名利熏心,竟能让人变得如此不堪。如今想来,真是……幸亏妹妹及早看透了他的虚伪与凉薄,当机立断,与他和离,跳出火坑。否则,若真与他纠缠下去,不知还要受多少牵连与磋磨。”

      他看向苏月华,目光温暖而骄傲,“妹妹,你做得对。不仅保全了自己和硕儿,如今更是为边关将士谋得了一份实实在在的助力。这些多出来的粮草,或许就能多撑几日,多救几条性命。”

      苏月华微微垂下眼帘。

      提及往事,心中并无波澜,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徐之谦其人,早已是过去的一道阴影,而此刻,她更关心的是眼前的城池,身边的父兄,以及如何让这些用非常手段得来的粮草,发挥最大的作用。

      “父亲,兄长,过往之事不必再提。” 她抬起头,目光清亮,“粮草既已到位,当务之急是妥善分发,稳定军心民心,加固城防,以应北燕下一波攻势。”

      武安侯看着一双儿女,心中的沉重被一股油然而生的欣慰冲淡了些许。

      他重重点头,“华儿所言极是。明允,你即刻去安排分发事宜,务必公允及时。”

      “是!” 苏明允抱拳领命,转身大步离去。

      屋外,北风呼啸,但这座要塞之内,因为粮草的抵达和亲人的齐心,仿佛又多凝聚了几分坚持下去的力量。

      苏月华望向沙盘上密集代表着北燕兵力的标记,轻声问道,“父亲,眼下战事……是否非常吃紧?”

      武安侯走到窗边,望着城外远处北燕联营依稀可见的旌旗,沉声道,

      “换了新可汗。这位新汗,年轻气盛,性好杀戮,以战功立威。他将其父老可汗的病逝,归咎于与我朝战事不利,誓言要踏平边关,一雪前耻。”

      他手指重重地点在沙盘上象征武安关的模型上,“我们这个关口,在他们眼中,是防线上一处相对薄弱、‘最好攻破’的节点。他们如今聚拢了能调动的全部兵力,日夜打造攻城器械,斥候回报,粮草也在源源不断运抵大营……这一次,他们是举全国之力,志在必得。”

      从他的语气里,苏月华清晰地感受到了山雨欲来前的焦灼。

      这好似不再是寻常的边境摩擦,而是一场决定双方国运的生死对决。

      他犹豫了片刻,看向女儿,语气带着试探,“京城传来的消息说……那个曾在秦国公府的薛沐,其实是北燕的皇子?此事……当真?”

      屋内炭火盆的光映在苏月华沉静的侧脸上,她沉默一瞬,点了点头,“是。他是北燕七皇子。”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下。

      敌国皇子的身份,如同一道无形的沟壑横亘其间。

      苏月华能感受到父亲目光中的隐忧,不仅关乎战局,或许也关乎她。

      她抬起眼,目光清澈地迎向他,声音平稳,“父亲,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关于他……有些事,或许与你们所知不同。”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那日他在京城被围捕,逃亡途中……撞上了我的银簪。”

      她没有说得更具体,但“撞上银簪”这个说法,已然暗示了某种非比寻常的、带着决绝意味的结局。

      武安侯闻言,目光锐利地审视着女儿,似乎在判断她话语背后的含义与情绪。

      良久,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语气中带着武将特有的直率,慨叹道,

      “虽是敌国皇子……但若真如你所言,能在那般情境下,以这种方式……也算恩怨分明,有恩必报,不失为……一种君子之风。”

      他没有追问细节,也没有评论其他。

      这句话,更像是一位父亲,对一件复杂难言之事,给予的某种理解和定性。

      它划清了敌我的界限,却也承认了人性中某些超越立场的情义与选择。

      武安侯看了看妹妹,最终也没有再多问,只是拍了拍苏月华的肩膀,低声道,

      “女儿,过去的事……不必多思。眼下,守住此关,才是重中之重。”

      苏月华轻轻“嗯”了一声,将目光重新投向沙盘。

      薛沐的名字所带来的短暂波澜,被更庞大、更紧迫的战争阴影覆盖。

      个人恩怨情仇,在家国存亡面前,显得如此渺小。

      然而,父亲那句“君子之风”,却像一粒小小的火种,悄悄熨帖了心底某个冰冷的角落。

      吃过饭,苏月华又回了临时的伤员棚。

      她卷起衣袖,露出纤细却稳当的手腕。

      不一会,原本身上那件原本素净的青色棉袄,此刻前襟和袖口已沾上了星星点点的血污与药渍。

      她正俯身在一个年轻士兵身前,士兵腿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皮肉外翻,边缘已经有些发黑。

      “忍一忍,腐肉必须剔掉,否则整条腿都保不住。” 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定的力量。

      旁边的老军医点头,将烧红的匕首递过。

      苏月华接过,手腕稳定得不像个深闺女子,利落地处理起来。

      士兵咬紧木棍,额上冷汗涔涔,却没有过分挣扎。

      她用煮沸放凉的盐水小心冲洗伤口,然后撒上周芸儿特意配制的金创药粉,再用干净的麻布仔细包扎。

      动作不算快,却井井有条。

      苏月华的额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颊边,也顾不得擦一下。

      医棚里呻吟声不断,血腥味浓重。

      伤员源源不断地被抬进来,轻伤的相互搀扶,重伤的昏迷不醒。苏月华穿梭其间,或帮忙递送热水、干净布条,或协助军医固定断骨,或为疼痛难忍的士兵低声安抚。

      她并不精通所有医术,但那份沉稳细心和不畏污秽的付出,让原本人手紧缺的医棚,运转得稍微顺畅了些。

      “苏娘子,这边又送来三个,箭伤!”
      “热水!快!”
      “药粉!金创药粉快用完了!”

      呼喊声此起彼伏。

      就在苏月华来的第二日,城头上又传来了战鼓声、喊杀声、投石机抛射的沉闷轰鸣,以及北燕人带着啸音的冲锋号角,日夜不息,且一日比一日猛烈、密集。

      那声音穿透城墙,压进每个人的心里。

      医棚的位置虽不在最前线,却能最直观地感受到战事的惨烈,送来的伤员数量与日俱增,伤势也越发惨重。

      起初,伤员多是箭伤、轻度的刀剑伤。后来,被滚木礌石砸伤、被火烧伤、被坍塌的城墙碎砖砸中的越来越多。再后来,出现了大面积冻伤坏死和昏厥猝死的辅兵民夫。

      医棚早已不堪重负,不得不将轻伤员安置到邻近的民房甚至街道屋檐下。苏月华每日休息的时间被压缩到不足两个时辰,眼圈深陷,手指因长时间浸泡在药水与血水中而发白发皱。

      她看到兄长苏明允来巡视时,甲胄上的血迹新旧叠加,脸上的疲惫浓得化不开。

      也看到父亲武安侯站在城楼最高处,背影如山,却仿佛一夜之间又苍老了许多,指挥的声音也带上了嘶哑。

      每一个新抬下来的伤员,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这座孤城本就紧绷的神经上。药粉在飞速消耗,干净的绷带开始短缺,连用来消毒止血的烈酒也所剩无几。

      连日的救治让苏月华几乎直不起腰,她趁着短暂的间隙,坐在一只倒扣的木桶上,就着昏暗的油灯,检查着所剩无几的药包。

      麻沸散早已见底,金创药粉也所剩无几,只剩下一些寻常的止血草药。

      一个瘦小的身影一瘸一拐地挪了过来,是前几日从城头换下来的一个小兵,看面容不过十五六岁,一条腿被落石砸伤,虽然保住了,但恐怕会留下残疾。

      他脸上还带着稚气,此刻却因为疼痛而皱成一团。

      “姐姐……” 他声音微弱,带着哭腔,“我好疼……腿像有火在烧……”

      苏月华心头一揪。

      麻沸散要用在更紧急的伤口清创上,眼前这孩子……她低头翻找,拿出一点晒干的野山楂干,又加了一小片有轻微镇痛安神效果的缬草根。

      “来,把这个含在嘴里。” 她将混合好的草药递过去,声音放得格外轻柔。

      小兵看了一眼那黑褐色的东西,本能地抗拒,“我不要……肯定很苦……”

      苏月华笑了笑,尽管那笑容疲惫不堪,“不苦,你尝尝,是甜的。姐姐不骗你。”

      孩子将信将疑地接过来,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诧异地睁大眼睛,“真的是甜的!”

      “嗯,含着它,慢慢就不那么疼了,好好睡一觉。” 苏月华摸摸他稀疏枯黄的头发。

      小兵听话地将草药含在口中,疼痛似乎真的缓解了些许,他仰起脸,昏暗光线下眼睛却亮晶晶的,

      “谢谢姐姐。等仗打完了,我也好想像姐姐一样,学治病救人,悬壶济世……”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浓浓的迷茫,“可是……姐姐,仗……还能打完吗?”

      苏月华喉咙一哽,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孩子没有等到答案,含着那点微甜的安慰,倚着墙根,沉沉地睡去了,只是眉头在梦中依旧不安地蹙着。

      苏月华轻轻给他掖了掖盖着的破毯子,站起身,走到医棚外。

      夜风凛冽,带着硝烟和血腥气。

      她看见兄长苏明允正带着一队亲兵,沿着内城墙根沉默地巡逻,火光映出他铠甲上的污迹和眼底深重的青黑,步伐虽稳,却透着一股强撑的沉重。

      “哥哥。” 苏月华迎上去,声音发紧,“你几天几夜没合眼了,这样下去不行。去歇一个时辰也好。”

      苏明允停下脚步,摇了摇头,声音沙哑 “不能歇。北燕人最喜欢趁夜偷袭,尤其是这种时候。城墙各处都得盯着,一点疏漏都可能……”

      “可是你太累了。” 苏月华打断他,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铁打的人也经不住。”

      苏明允沉默了一下,目光投向远处一片漆黑,那里偶尔有火光闪动。

      他的目光收回来,又扫过城内蜷缩在残垣断壁间瑟瑟发抖的百姓身影,低声道,

      “累?比起我们这些当兵的,最苦的……是这些被卷入战火、家园破碎的百姓。我们至少手里还有刀,他们……连逃都没处逃。”

      这话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沉重。

      苏月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头堵得难受。

      她想起那孩子的问题,也想起白日城头父亲那悲壮的誓师,一股深切的茫然涌上心头。

      “哥哥,” 她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残酷的宁静,“仗……还能打完吗?”

      她也问。

      篝火噼啪一声,爆出几点火星。

      苏明允没有像白日誓师时那样,斩钉截铁地说“一定能胜”。

      他只是站在那里,望着无边无际的黑暗,良久,才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里,没有答案,只有身为守将,在绝境中依然必须挺直的脊梁,以及无边无际的疲倦。

      也许,未来他也看不透。

      这一日,北燕的攻势似乎达到了一个顶峰。从清晨至午后,厮杀声震耳欲聋,几乎未曾停歇。

      医棚外等待处理的伤员排成了长队,痛苦的呻吟与压抑的哭泣交织。

      苏月华刚为一个被马蹄踏碎肋骨的士兵紧急包扎完,手上还沾着血,就听到外面一阵急促的奔跑和惊呼,

      “快!城西缺口,北燕人上城了。死伤……死伤惨重!”

      她的心猛地一沉,手里的药瓶险些滑落。

      城破的危机,如同最凛冽的寒风,瞬间席卷了医棚内外每一个人的心头。伤员们忘记了呻吟,都惊恐地望向城西的方向。

      雁城,还能守多久?

      城西那段本就相对低矮的城墙,在北燕军队不计代价的轮番猛攻和重型冲车的持续撞击下,终于在午后被撕开了一道狰狞的裂口!

      砖石崩塌的轰鸣仿佛敲响了丧钟,混合着北燕士兵狂喜的呐喊,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涌向那道致命的缺口。

      武安侯与苏明允早已亲率最精锐的亲兵堵了上去,在那狭窄的死亡之地展开最惨烈的白刃战。

      刀剑碰撞的刺耳声、濒死的惨叫、血肉被破开的闷响……每一刻都有人倒下,缺口处的尸体迅速堆积起来,又被后续涌上的人践踏。

      战事急转直下。

      城中早已没有真正的“后方”。

      但凡还能站起来的男丁,无论老少,甚至有些身体尚可的妇孺,都被组织起来,向城头输送滚木、礌石、烧沸的金汁,以及一切能用来砸向敌人的东西。

      更多的人,拿着简陋的农具、菜刀,甚至拆下来的门闩,面色惨白却眼神决绝地涌向城墙各处,准备进行最后的巷战。

      援军的消息迟迟未来,如同石沉大海。

      绝望的情绪开始如同瘟疫般在残存的守军中蔓延。

      连那个腿受了伤的少年也站了起来。

      他们知道,此战必是死战。

      苏月华也抓起了手边一根用来搅拌药汁的硬木棍,木棍一头被削尖,可当武器。

      她没有犹豫,逆着惊恐向内城逃散的零星百姓,朝着喊杀声最激烈的城西方向奔去。

      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此刻,她必须和父兄、和这座城在一起。

      武安侯浑身浴血,甲胄破损多处,他猛地跳上一处尚算完好的城垛,拔出已经砍出数个缺口的长刀,向着周围所有还能听见他声音的人,用尽平生力气嘶吼,声音压过了一切喧嚣,

      “将士们!父老乡亲们!看看你们身后!那里是我们的家,是我们的国,北燕蛮子想踏过去,除非从我苏镇北的尸体上踩过去!”

      他刀锋指向城外无边无际的敌军,眼中燃烧着视死如归的火焰,

      “人在城在!城毁人亡!今日,无路可退,也绝不后退!诸君!随我死战——!!”

      “死战!死战!死战!!”

      残存的士兵、伤痕累累的将领、甚至那些拿着农具的百姓,都被这绝境中的豪情点燃,发出震天的吼声。

      尽管这吼声中带着壮烈的悲音。

      苏月华终于踉跄着登上了临近缺口的一段城楼。

      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冰冷的恐惧攥紧了心脏。

      城外,目力所及之处,是黑压压的仿佛无穷无尽的北燕军队。

      旗帜如林,刀枪如苇,巨大的攻城器械如同狰狞的巨兽,缓缓逼近。

      硝烟弥漫,遮天蔽日。

      箭矢如同飞蝗般从城外射来,钉在墙砖上、盾牌上,不时有人中箭倒下。燃烧的火箭拖着黑烟划破天空,点燃城内不多的屋舍。

      她看到了父亲那如同标枪般挺立在最危险处的背影,看到了兄长在敌群中已辨不清面目的血人模样,也看到了周围一张张或年轻或苍老的面孔,虽然写满恐惧却咬牙坚持。

      这座关,这座城,仿佛怒海中的一叶孤舟,正被黑色的巨浪疯狂拍打,下一刻就要彻底倾覆。

      苏月华握紧了手中那根可笑的木棍,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她靠在冰冷的垛口后,大口喘息,不是为了平复恐惧,而是为了积聚最后一点力气。

      伴随着一声仿佛从大地深处传来的断裂巨响,城西那道早已摇摇欲坠的裂口终于彻底崩塌!

      烟尘冲天而起,碎砖乱石如雨砸落。

      “城破了——!!!”

      不知道是谁发出的第一声凄厉绝望的呼喊,瞬间点燃了所有人心头最后的恐惧。

      下一刻,黑色的铁流如同决堤的洪水,从缺口处狂涌而入。

      北燕士兵压抑了许久的凶悍与杀戮欲望,在这一刻彻底释放。他们挥舞着弯刀长矛,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冲进这座抵抗了他们太久的城池。

      残存的守军爆发出最后的悲鸣,用断裂的兵器、用身体、用一切能抓到的东西,在街道、在巷口、在每一处熟悉的角落,进行着绝望而混乱的抵抗。

      刀剑撞击声、怒吼声、濒死的惨叫,瞬间充斥了关内的每一个角落。

      然而,最先被这血色狂潮吞噬的,却是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

      试图逃回家的老人被从背后砍倒;母亲抱着孩子蜷缩在墙根,被长矛无情刺穿;少年想捡起地上的石块,瞬间被数把弯刀分尸……

      鲜血泼洒在黄土路上、残破的墙壁上,迅速汇成细小的溪流。

      哭喊声、哀求声、绝望的尖叫,比任何战鼓号角都更撕心裂肺,却又在更响亮的喊杀与兵刃声中,迅速微弱下去。

      苏月华被溃退的人流和追击的北燕兵冲得跌跌撞撞,背靠着一处半塌的土墙。她手中那根木棍早已不知丢在何处。

      眼前,一个北燕士兵狞笑着朝她逼近,手中弯刀滴着血。

      她下意识地紧紧护住怀里,那是一个约莫一岁多的婴孩,小脸脏污,吓得连哭都忘了,只死死抓着她沾满血污的衣襟。

      孩子的母亲,就在片刻之前,刚刚在她眼前被这个士兵一刀砍倒,鲜血溅了她一身。

      弯刀举起,映出士兵残酷的眼和婴孩懵懂惊恐的脸。苏月华退无可退,只能用身体更紧地护住孩子,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那刀锋即将落下的千钧一发之际——

      “呜——呜呜——呜呜呜——!!!”

      一阵急促、尖锐、穿透所有喧嚣的鸣金之声,陡然从城外北燕大营的方向传来!

      那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制力,反复敲响,节奏越来越急。

      举刀的北燕士兵动作猛然僵住,脸上闪过惊疑和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对军令本能的服从。

      他恶狠狠地瞪了苏月华一眼,终究低骂一声,毫不犹豫地转身,朝着来时的缺口狂奔而去!

      不仅仅是这一个士兵。

      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瞬间拽回,所有正在烧杀抢掠的北燕士兵,无论他们是否已将刀锋抵住猎物的咽喉,是否已将火把凑近房檐,都在那尖锐的鸣金声中,如同退潮般迅速撤离。

      他们丢下到手的财物,甚至顾不上补刀尚未死透的伤者,以惊人的速度向缺口处涌去,很快便消失在烟尘与断壁之后。

      城内的厮杀声、哭喊声,就这么被骤然掐断。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真空般的死寂。

      只有尚未熄灭的火苗噼啪作响。

      苏月华缓缓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环顾四周。

      方才还如同修罗炼狱般的街道,此刻只剩下满目疮痍。断臂残骸随处可见,鲜血将土地浸染成暗红色,未散尽的烟尘低低地飘浮着。

      北燕人……退了?

      退得如此突然,如此彻底,仿佛刚才那场血腥的屠杀只是一场集体幻觉。

      怀里的小孩仿佛这时才反应过来,“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苏月华紧紧抱着他,身体因为后怕和极度的紧张而微微发抖。她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下去,目光茫然地扫过这片骤然降临的血色“宁静”。

      城,算是守住了吗?

      还是说,这只是下一次更猛烈风暴来临前,短暂而残酷的喘息?

      直到苏月华跑到父亲军帐,也没有人能回答她,北燕兵为何退兵,是内部生变?是诱敌之计?还是另有大图谋?

      但无论如何,这短暂的空隙必须抓住。

      武安侯与苏明允立刻下令,不计代价,以最快速度抢修城西缺口。

      所有还能动弹的人,无论军民,全部投入。

      拆内屋梁柱,运土石,甚至将敌我双方尚未清理的尸首也匆匆掩埋或焚化以防疫病,一切只为将那致命的裂口重新堵上。

      日夜不息,灯火通明。

      苏月华也已最快速度回到医棚,全力救治伤员。药品极度短缺,便用煮沸的盐水、干净的草木灰,甚至临时收集的、有止血效果的草药捣烂替代。

      每一个能被救回的生命,都弥足珍贵。

      这样高度紧张、疲惫不堪的状态,持续了三天。

      直到第三日傍晚,负责瞭望的哨兵连滚爬爬地冲下城楼,声音因激动而变调,

      “侯爷!将军!北燕大营……空了!旗帜少了八成,炊烟几乎不见!看迹象……他们好像真的撤走了!”

      武安侯与苏明允对视一眼,俱是难以置信。

      两人疾步登上城楼最高处,极目远眺。果然,昨日还营帐连绵、人马喧嚣的北燕大营,此刻已是一片狼藉的空旷,只剩下少量栅栏和焚烧后的残骸,主力部队踪影全无。

      “怎么回事?” 苏明允眉头紧锁,“粮草不济?后方生乱?还是……有更大的阴谋,绕道别处?”

      武安侯面色凝重,捋着胡须,沉吟半晌,“不管如何,加强戒备,斥候放远三十里,昼夜巡逻,不可有丝毫懈怠!传令下去,缺口修复不能停,防备他们杀个回马枪!”

      接下来的半个月,缺口被初步堵上,并以最快的速度加固。

      斥候回报,北燕军队确实全线后撤了数十里,并无立刻返身攻击的迹象。

      但关内无人敢放松,修复工事、清点存粮、救治伤员、安抚百姓……一切都在压抑的气氛中进行。

      又过了半个月。

      城楼完全修复,甚至比之前更加坚固。

      关内秩序略有恢复,但战争的创伤随处可见,人人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与茫然。

      北燕人依旧没有来。

      那场惨烈的攻城战,仿佛真的成了一场逐渐远去的噩梦。

      又不知道过了几日,瞭望兵急促的声音再次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报——!侯爷!北面有一队北燕人马朝关下而来!人数约百骑,打着使节旗帜,未见大军尾随!”

      武安侯心头一凛,立刻披甲登城。苏明允紧随其后。

      关下,果然只有百名左右衣甲鲜明的北燕骑兵,护着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队伍前方高举着象征使节的白色牦牛尾节旄。

      与之前黑压压的攻城大军相比,这支队伍显得毫无威胁。

      “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武安侯沉声喝问,声音在空旷的关前回荡。

      马车帘幕掀起,一名身着北燕贵族服饰、面容精干的使者策马向前数步,用流利的中原官话朗声道,

      “武安侯请了!我主北燕新可汗,深感两国兵连祸结,生灵涂炭,非长久之道。今特遣我等为使,携国书与厚礼,前来通婚求和,愿结秦晋之好,止戈休兵,共修边境安宁!”

      通婚?求和?

      武安侯与城上众将面面相觑,疑窦更深。但看对方阵势,确实不像袭城。

      他沉吟片刻,下令,“开关门,放使者入城!但只许使者及随从十人入内,其余在关外等候!全程严密监视!”

      使者一行人被引入略显残破但已稍作整理的正堂。武安侯端坐主位,苏明允按剑立于侧,气氛依旧紧绷。

      苏月华正在偏厅协助清点最后的药材库存,闻讯赶来,悄然立在父亲座椅后方不远处的屏风旁,想听听这突如其来的“求和”究竟是何意图。

      正堂门开,北燕使者与数名随从步入。

      为首一人,身形挺拔,并未穿北燕可汗的正式王袍,而是一身象征尊贵的玄色暗纹锦袍,外罩银狐裘,头戴一顶镶嵌着硕大东珠的貂皮暖帽。

      他面容被帽檐的阴影遮去少许,但那份从容的气度,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人目光缓缓扫过堂上众人,最后,精准地落在了屏风旁的苏月华身上。

      四目相对。

      苏月华浑身一震,如同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击中,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那张脸……那眉眼……

      只见那人唇角缓缓扬起,露出一抹她既熟悉又仿佛隔世经年的笑容。

      他朝着她的方向,微微颔首,声音清朗,用字正腔圆的中原话开口说道,却并非对武安侯,而是仿佛只对她一人,

      “这位娘子,你好。”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可否认识一下。我是北燕新任可汗,耶律玄。”

      “耶律玄”三字落地,正堂内一片死寂。

      武安侯瞳孔骤缩,苏明允握剑的手猛然收紧。

      而苏月华,只觉得耳边嗡鸣一片,眼前那个含笑的身影,与记忆中染血跌落的影子,重重叠叠,却又截然不同。

      薛沐……不,耶律玄。

      她缓缓走出屏风,每走一步,心境反而平静一寸。

      苏明允挡在妹妹的面前,警惕道,“妹妹,不要过去。”

      她侧侧头,拍拍哥哥的肩膀,让他安心,低声道,“哥哥,没事的,他不会伤害我。”

      走到薛沐面前时,苏月华勾起清淡的笑容,福身道,

      “见过可汗,民女,南楚武安侯嫡女,苏月华。”

      两人相视而笑。

      一切过往,仿若尘埃而散。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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