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暴君解龙袍》杜锦灯

6、归鹤

　　少年敛着眸，心思颇沉。顾不得淫风袭身，琉璃宫灯摇晃，似要将这满笼灯光洒出，泼在如漆如墨的冰冷砖地上。
　　打更的竹筒声在长街上响起，穿透两道厚重的红色宫墙，传到长乐宫中，偌大寂静的宫殿被这声音充满。
　　顾岑不由加快步伐，再有三刻钟就是戌时，要是秋枫院落了锁，他回不去麻烦就大了。
　　长乐宫中分为前后两个殿，和左右两个偏殿。
　　前殿就是顾岑他们早晨来过，设了灵堂，支了供桌，摆放牌位的地方。
　　后殿的金棺，才是存放尸身的地方。

　　顾岑路过前殿，看着灵牌上“敕封孝仁懿皇后慕顾氏闺名长则之灵位”这十七个字，心底又怒把慕尘这狗骂了一顿。
　　他忍住掀桌的冲动，绕过前殿往后殿走去。

　　慕尘这会儿也已经看清来人是花满蹊。他站在东偏殿的回廊下，身上墨色长袍与夜色混为一体。
　　顾岑本就做贼心虚，一路匆忙，也顾不得东张西望，并没有发现慕尘所在。
　　慕尘只静静看着那道酷似顾岑的身影，暗下指甲掐入手心，那一点点的疼痛才能唤醒他的理智。
　　这人不是顾岑。
　　可这痴儿又是如此的像他的岑儿。

　　后殿并没有上锁，顾岑很轻松就推开门进了殿中。却是一进殿就被迎面袭来的寒气冻得打了个哆嗦。
　　慕尘为了护着顾岑的尸身不腐不坏，金棺之中又做了一具冰棺，那冰棺用的是万年不化的寒冰。
　　护住了顾岑的尸身，也使这殿中温度常年如寒冬，冰冷不堪。
　　顾岑搓了搓自己的手，一呼吸就哈出了一口白气，他拢了拢衣袍，将琉璃宫灯吹熄，放在大殿门口，只身进了殿中。
　　这大殿之中与顾岑想的不甚相同，并没有顾岑想的那么简陋。穹顶绘着星河，四面的墙壁上绘着仙人乘鹤归去的图景。
　　慕尘这是什么意思，盼他得解脱？许他自由，祝他早日登仙？
　　顾岑环视了一圈，殿中点着四十九盏长明灯，照亮得那座金棺越发显得金碧辉煌。
　　顾岑对着穹顶和四壁的壁画没多少兴趣，反正慕尘都以为他死了，做这些大抵是为了宽慰他自己的心吧。
　　顾岑原以为慕尘是恨他入骨的，但现在想来，或许真如他所说，人死如灯灭。在他死后，一切恩爱也好，怨恨也罢，都随烟云散去，一笔勾销。
　　慕尘与他，就算是放下，和解了吧。
　　顾岑走到金棺前，金面冰寒无比，足足一寸厚重。并非是漆金的棺材，而是实打实的一口纯金打造的金棺！
　　顾岑摸了一遍，心中啧啧。少说也有百斤以上的黄金，若他哪日要逃离皇宫，定要将这具金棺偷走。
　　这里的黄金足够保他下半辈子吃喝不愁，生活无虞！
　　不过话又说回来，慕尘对他还是可以的，生前那么恨他，但他死后，还舍得给他打造一口纯金的棺材。为人这块，大气两个字没得说。
　　顾岑试着推了推金棺的盖子，一推，没推动。顾岑加重了力气又推了一次，仍旧纹丝不动。
　　也不知哪里的能工巧匠造的这金棺，棺盖竟然做的严丝合缝。
　　顾岑顺着棺材看了一圈，终于叫他发现了一条细小的缝隙，他酝酿片刻，准备用尽全力，再试上最后一次。
　　只要稍微打开一条缝隙，让他确认了躺在里面的果真是自己的尸体，顾岑心中也有安然了。
　　他只有确定自己当真是死得透透的，当真是换上了花满蹊这个新身份，才无后顾之忧。
　　顾岑摩拳擦掌，往手心哈了一口气，然后用尽全力就要推上棺盖的时候，一道冰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这棺盖重三十一斤，棺中有巧匠设计的机隼扣住，与整具棺材合为一体，八个两百斤的大汉才勉强将整座金棺抬起。”
　　“孤瞧你抬得费劲，可须替你找几人来帮忙？”
　　顾岑双手尴尬停在原地。
　　这厮……怎日日到长乐宫来守着一个死人，他身为皇帝，难道不需要去后宫营业吗？

　　顾岑讪讪收回手，背对着慕尘，目光已经转了几圈，心中对策已明。
　　反正他现在是个痴儿，就是皇帝也不能为难他一个傻子，傻子做事也不用讲道理。
　　顾岑回头，眼底已经变成一片茫然。
　　“君上是来陪蹊蹊寻宝的吗？”顾岑笑的一脸痴傻。
　　慕尘那双寒冰般的眸子静静凝着他，威严不已。顾岑却没有一丝恐惧，冲他咧嘴笑着，说出来的话又痴又傻：
　　“他们说先皇后娘娘的宫里有好多很棒很棒的宝物，让蹊蹊来寻。君上您也是来寻宝物的吗？”
　　慕尘的脸色又冷下三分，这傻子笑起来的样子就不像顾岑了。
　　还有他眼里的傻气，这些绝对不会出现在顾岑身上。
　　“谁告诉你这里有宝物的？”慕尘语气已经完全冷下去了。
　　顾岑表情茫然了一瞬，“就是……就是，他们呀，徐公子他们都这么说。”
　　徐厌风么？
　　慕尘眯了眯眸子，眼底不可察觉的露出一抹杀意。
　　顾岑还是笑呵呵的看着慕尘，他又道：“这里确实有宝物呀，君上这么大一块金子不就是宝物吗！”
　　顾岑说着一口咬上金棺，似乎要向慕尘证明这金子是真的一般！
　　慕尘瞪大眼睛，瞬间怒气上涌，两步走到顾岑面前，狠狠将人扯开，重重扔了出去。
　　可那具打造精美的金棺上，已经留下了两排整齐的牙印！
　　慕尘怒不可遏。
　　时隔五年，顾岑又一次被慕尘摔在地上，屁股先着地，摔得他七荤八素，躺在地上一边打滚，一边哎哟叫疼。
　　慕尘居高临下的凝着他，那一瞬他当真是动了杀心。这傻子！留下也是祸害。
　　慕尘压抑着内心怒气，冰冷的吐出一个字：“滚！”
　　这于顾岑而言却是天大的恩赐，他忙不迭应了声好，就慌忙往门外冲去。

　　顾岑心道：多亏自己聪慧，急中生智，方才逃过一劫。
　　他慌忙走到门口拎起他的琉璃宫灯，点燃宫灯就准备跑路。可不知为何，忽然间，那火石竟点不燃宫灯。
　　顾岑擦了几次，不知是不是因为内心慌张，心中愈是慌张，这灯愈发点不亮。
　　他没有回头都晓得身后那道身影一直盯着自己。慕尘的目光盯得他后背发凉。
　　顾岑凝了凝心神，凭他对慕尘的了解，他对花满蹊这痴儿此刻已是诸多不满，对他只有恼怒。
　　早就没空想他是替身这回事儿，他现在只要安安静静从这处离开，只怕今日慕尘对他的恼怒，会让他这辈子都再不会与慕尘见面。
　　这对顾岑来说只会是好消息。他不怕被慕尘冷落，反而怕被这厮惦记上！

　　顾岑这次擦亮了宫灯，他小心的用左手护着火苗，将灯盏盖好，又将火石收起来，提着宫灯起身，转身欲走。

　　“站住。”

　　慕尘的声音冰冷传来，顾岑脚步一顿，不知为何，眉心一跳，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慕尘几步走到顾岑面前，男人一袭漆墨长衫在他身前站定。慕尘抬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挑起顾岑的下巴，逼着他抬头与他对视。
　　顾岑垂下眸光，不去看他。
　　男人却忽然的靠近，滚烫的呼吸打在他的脖颈间，瞬间激起一片细小的战栗。男人在他长颈之间轻嗅，好似在确认什么一样。
　　顾岑握紧了琉璃灯盏的灯杆，脑子已经生锈般停止了转动。他抿紧唇，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他想不出慕尘这狗男人突然之间发什么疯，或又是在他身上发现了什么。
　　男人不满足的揽住他的腰身，把他往怀中重重一带，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愈发靠近，连呼吸都在一方空气。
　　顾岑心惊，差点没拿稳宫灯，灯影绰约，照着地上方寸间的砖瓦，晃了几下。
　　“君上，时辰不早了，容我告退吧。”
　　顾岑是真的怕，怕旧情重燃，怕被当成替身，怕在这月夜如水的宫苑中和慕尘擦枪走火。
　　慕尘捧着他白净的小脸，眼底暗光中一抹顾岑看不懂的情愫。
　　那人微微粗粝的指腹轻抚上顾岑左边眼角处的那颗泪痣。
　　他似乎爱惨了他眼底的这颗泪痣。

　　顾岑不知道的是，只有这颗泪痣会让慕尘片刻的失神，将他真的当成是那个回不来的人。
　　经久重逢那种感觉，未经之人，又怎能懂？

　　只是慕尘这一遍遍的抚摸，勾的顾岑几次腰软，站立不住。
　　这得拜慕尘所赐，他全身上下最敏感的地方，竟然是眼底一颗泪痣！

　　顾岑明台清明了一抹理智，轻咳一声，推开慕尘，强行将两人之间拉开距离：
　　“君上，故人已化鹤归去，追思亦伤神，望君珍重！”
　　顾岑低敛着眉目，故意不去看慕尘的神色。他重重一叩头，脑袋垂在地上，低俯着身体。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慕尘会因为他这话勃然大怒，甩袖，愤怒离开。
　　顾岑已经做好了在这砖地上罚跪整夜的准备。

　　但下一瞬，忽然一股大力将他掀翻。
　　慕尘这一脚踹在了顾岑腰间，把他整个人从跪着的姿势踹翻，仰面过来。
　　“哎哟！”顾岑忍不住大叫了一声。
　　慕尘的怒气似乎已经达到了顶峰，一把掐住顾岑白皙细长的天鹅颈，眼底猩红：
　　“花满蹊！谁教你说这话的！孤问你！谁、教、你、刚、才、那、句、话、的？”
　　顾岑不知哪来的勇气，直直迎上慕尘的怒气，一双桃花状的眸子充斥着坚定又决绝：
　　“难道不是吗？先皇后已然离世，君上却寻了我等来做先皇后的替身。我劝君上追思伤神，又有何错？”
　　他忍着腰间传来的阵阵剧痛，言辞清晰，句句在理。
　　世人都知慕尘满世界的在找顾岑的替身，却没有一人敢直言说出。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慕尘心中的一根刺，一颗脓疮，这话一旦挑明，就是血流千里，伤口溃烂。
　　顾岑今日说这些话，显然是不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