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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假作真时真亦假 隔壁王二不曾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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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玉二十年长在富庶之地,平原坦荡,大路也坦荡,不见什么穷山恶水、人世险阻。他练功又不是为了名扬天下,只知道既有江湖,则必有江湖第一,至于这第一是何许人也,姓甚名谁,向来是漠不关心;乍听到摘下这沉重头衔的竟是个女子,不禁又敬又畏,而那三尺擂台,更显得卑琐可笑了。
擂台上的假第一初来乍到,就已稳坐了擂主之位。霍玉再看,只见他动势行云流水,剑法凌厉,功力运转有吞吐山河之气,虽不是真第一,也算个内力深厚的高手,三两招便打得对手左支右绌,破绽连连,撂倒一人宛如吹飞指尖一粒灰尘。慕名来战的青年男子络绎不绝,那假第一不急,牛车旁的一众村民却急了。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领头的男人道,“投毒一事性命攸关,必须现在报官追查,否则再等上一日半日,贼人逃出了山外逍遥快活,哪里还来得及?”
周小对擂台上的比试没甚兴趣,原本神情淡淡,正在闭目养神,听了这话,却像得了水的鱼一般容光焕发起来,朗声道:“我有一计。”
几人病急乱投医,也不管对周小有什么成见,连忙请他赐教。霍师弟有些武功,周小说,不如请他假装要比武,等站上了擂台,离县老爷就只有几步之遥,有什么话不能讲?
村人凑在一起一商量,以为是个妙计,也不管霍玉呆若木鸡,确认道:“你怎么保证他不会趁乱逃跑?”
周小微微一笑:“我留下来当人质,他自然不会逃跑。”
几个男人觉得是这道理,便给两人松了绑。周小活动开手腕,将手关切地搭上霍玉的肩头:“霍师弟,快去快回。”
两脚踏上了擂台,霍玉却还在发怔,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就被这么推了过来。周小一肚子坏水,其心可诛;而村里事态紧急,此话倒并不假。霍玉定了定神,反正他不是真来比武,跨开一步,正要朝那知县所在的长案走去,只觉得耳旁一阵剑风,这假第一欺世盗名,连武德也不讲,擅自免了抱拳行礼,第一记杀招便无声而至。
霍玉咬牙骂了句脏话,侧身一躲,脚尖发力,整个人凌空一翻,落地时耳朵剑已出鞘。兵器相撞,伶仃数声,斩得两方天地倒错,刃尖一突,撕开衣袖几道,再来便直指眉心。霍玉知道此人身法蛮力皆在他之上,也无心恋战,草草挡下几招,便打算认输。谁知来去之间,忽然传来一阵娇笑,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霍玉只当是那掌柜千金,不明所以;假第一却猛地一滞,收起攻势,转身向擂台下逃去。人群皆被这急转直下的一幕惊呆了,而女人的笑声愈发地大,如金钟震荡,将整个县都罩在其中。
一道人影鬼魅般从空中徐徐降落,黑衣黑裤,头戴一只硕大的斗笠,遮去了上半张脸,只露出朱丹一般艳红的嘴唇。
那设下擂台的王掌柜几乎瘫软在地,面色吓得惨白:“你是……”
“如何,胆敢借用我的名头,却不欢迎我?”女人收了笑声,转而面向霍玉,“现在擂主跑了,若我赢了他,还是你名正言顺的女婿呢。”
霍玉只知道一股罡风随着剑意兜头劈来,直接将他震晕过去;他最后一眼看到自己的耳朵剑碎成两半,折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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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没?”
什么东西拍打着霍玉的脸颊,他倏然睁眼去看,却是一只女人的手,戴着玉环,一动便清脆作响。这只手指节修长,掌心倒宽厚,霍玉一望,柘如海坐在他榻边,已经摘了斗笠,露出一双美目,左眼下有两个圆圆的疮疤,右眼下则有一个,不像是寻常的伤口,却像和尚头顶用香烫的戒疤。她收起了滔天的杀气,此时显得温柔可人,周小站在一旁,手中又捧着个茶盏了,瓷色润泽,好像是上品。
这事说来无聊,也没有阴谋阳谋,王掌柜在别处走镖时遇到一位高手,恰逢他要为心爱的千金宝贝比武招亲,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与那人谈妥了条件,要他扮演江湖第一,自己放出风声,吸引来十里八方的青年;等遇到了女儿中意的,那人便假作弃权,大度将美人相让,如此这般,就能钓到个满意的金龟婿。柘如海行踪不定,深居简出,极少有人见过她的庐山真面目。王掌柜想当然,以为在这个小县城惹不出多大风浪,谁知本尊正好路过,这才造成了一出闹剧。
那些村人呢?霍玉心中还惦记着投毒案,柘如海摆一摆手:“江湖第一自然有自己的本事,我随着带着可解百毒的药,让他们带回去救急了。县令听说了这事,已经派人去搜查附近的山头。”说完,她一击掌,玉环悠悠地晃了圈,“和周小聊天无趣,他偏要等你醒了把话一道说开。现在人齐了,便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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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清风手登上牛尾巴山,见到一座观,名叫玄妙观。她行盗贼之事百无一失,进了玄妙观,便偷走了所有的男人。清风手只取物,不杀人,那些道士被她送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江湖之中传为奇谈。
清风手给自己取了个法号叫观逸,又把玄妙观改成了清风观,从此金盆洗手,和十二个道姑住在一起,整日做些道姑该做的事。那年七月发了大旱,赋役还是一般重,活得下去的还在卖儿鬻女,活不下去的纷纷落草为寇,清风手到山下去作一场法事,捡到一个男婴,不哭不闹,目光澄明。
于是周小在观里长大,和道姑们打着交道,愈发机灵善变、圆滑世故。他十五岁时,隐退已久的清风手接到个推脱不了的任务,皇帝一封加急的密函,请她出山追回失窃的宫中秘宝,信使给她一幅盗贼的画像,告诉她秘宝是一卷书。她思量再三,易容成个邋遢老头,满身鱼腥,混迹在乞丐中,风餐露宿,追着贼人找了一年,又在一个月夜无声无息地回来了,对发生了什么绝口不提,好似这一年她从未离开过。
又过了四个春秋,与清风手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公子北上京城,居然来到清风观中;可见命里有时终须有。
周小说得轻描淡写,霍玉却听得瞠目结舌。他回想起观逸姑姑那张清癯的脸,怎么也无法和记忆中那个形容委琐的老呆子重叠。周小看出他在想什么,耸耸肩道:“清风手作为一介盗贼,易容拟声是家常便饭,就连我也不知道观逸那张脸是不是她的本来面目。那一年里发生的事我全不清楚,还是前些天你告诉了我,我才知晓常府乞丐的事。她给了你一本剑谱,算是把你领进了门,你叫我一声师兄,却不算太错。”
霍玉道:“那你说你不会武功,是骗我的么?”
“观逸不教我武功,只教我人心之术。”周小摊开手给霍玉看,白玉生生,细皮嫩肉,不要说刀戈斧钺,恐怕连锄头镰刀也不曾碰过。
“你们废话完了没有?”柘如海敲着床头,催促道,“我也有话同霍玉讲。”
周小做了个请便的姿势,柘如海清清喉咙,亲昵地抓起了霍玉的手腕:“我偶然路过,偶然与你对上了一招,便是有缘。我这人很信造化这东西,恰好最近又有收徒的打算,我看你底子不错,不必拘泥于陈规旧俗,你心甘情愿叫我一声师父,这事就成了。”
霍玉人生中的任何一天都无法和这一天相比,他费力地眨眨眼睛,柘如海笑意盈盈。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开口叫道:“师父!”柘如海连声应下,眼波像一池深水。她想起来什么似的,将身后的佩剑交到霍玉手里:“我毁你一把剑,便赔你一把剑。武功勤在多练,若你现在能下床,去熟习一下也好。”
霍玉接过剑,像得了肉的小狗,眼眶都热起来。只听得一声响亮的“谢师父”,他就翻身下榻,踉跄了两步,出门练剑去了。
等霍玉的脚步声也远去了,柘如海一收脸上的笑意,挖苦道:“周道长好谨慎,睡着的人也不放心。”
周小喝了口茶,没有正面回答:“我倒也想知道,柘大侠什么时候多了一柄佩剑。”
我行走江湖,从来赤手空拳,不依仗什么刀刀剑剑。柘如海把玩着手上的玉环,“刚才从镖局的武器库中顺手牵羊了一把,虽不是名品,也比霍玉原先的好了许多。”
“果然如此。”周小点点头,复而不再说话。柘如海盯着他端起茶盏的手,唐突开了口:“你的手可没有大碍?”
周小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手背,只有淡淡的几点痕迹,不细心看实在难以发现。
“在村中搅符水时溅到几滴,这种小伤怎么也入得了柘大侠的眼了?”
“不让霍玉去搅,却自己去搅,”柘如海饶有兴味地试探他,“周小,你对霍玉是真心呢,还是假意?”
周小将茶盏放下,落得闷闷一声,吐出四个字:“有利可图。”
柘如海这次是真的又笑了:“那我也是有利可图。”
“霍玉信你偶然经过,我可不信。”周小道,“柘大侠但说无妨,你来此地是要找谁?”
“清风手。”柘如海嘴角还衔着笑容,我要她替我偷霍渠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