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君臣疯 ...

  •   黎明初现,熹微的光线由窗柩破入,落在少年人玉色素衫上,苍白的面容拢在暗处,衰衰病气绕缠在那眉眼间,尽是可怜意。

      万鹤望着这位在前几日还吊着长华殿内所有侍奉医官性命的人,额头已不觉尽是冷汗,躬着的背身更显佝偻。

      “太医自宫里来?”

      少年的声音倦极了,裹着病意的哑哑音,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就好似累得厉害,侧了身子缓缓靠在美人榻上。

      “小公子病才将愈又遇险,太后很是惦念,遣我在宫门放钥后速来虞国公府为小公子探病。”万鹤答道,攥握在象牙镂雕提食盒上的手有些绷紧。

      “太后慈仁。”虞稚舟垂首低低道,抬了抬薄衾上的手,“那劳烦太医了。”

      “小公子客气。”万鹤躬身,小心地将脉枕放在虞稚舟的手下为其诊脉。

      手下的脉象细弱无力,气血虚衰,他微微屏息,许久,才道:“小公子气血空耗,内府虚虚,怕是已损根底。”

      虞稚舟微微一愣,他抬眼要去望寻什么人,却一无所获。

      万鹤将他的凝滞收尽眼底,转身将桌上的象牙镂雕食盒打开,其中是一碗温度恰恰正好的汤药。

      “这是您在宫内吃的药,昨日忘了嘱托您不可随意断药,好在今日要来为小公子诊脉,便命了药童煎煮好一齐带来。”

      他垂着首说道,教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虞稚舟敛了下眉,懒懒将目光落在递至眼皮子底下的晃晃药碗,其中苦乏之味险些就要溢出来,他偏过头去咳了几声,身躯颤颤,连着虚亏的内府都在作祟地疼痛。

      “不必了。”

      他身子后靠,腰身抵在榻间的海棠腰枕上,一双桃花眸迎着熹光缓缓阖上,俨然一副撵人的姿态。

      “太后言您常常讳疾忌医,嘱托小官盯着您将药喝下,”万鹤端着药站在虞稚舟榻前,毫无离去的意思,微抬的双目间有几分肃然,“看着您喝完,小官也好回宫复命。”

      话已至此,这药喝与不喝,显然选择权已然不在虞稚舟手上。

      虞稚舟仍是闭目之态,那微微拢起的眉心暴露出他此时的心烦意乱。

      太后...

      这位久居佛堂,连慈宁宫的门都不踏出半步的老人家的口谕何时有过如此厉色。

      “我不喝,太医要如何?”虞稚舟唇角泛起冷意,声音很轻,却足以令万鹤听得清楚。

      万鹤身子躬得愈低,沉默少顷后道:“虞将军即将归京,还望小公子莫让虞将军担忧。”

      虞稚舟抬眼冷冷地盯着万鹤,眉间的戾气层叠。

      虞涔...

      他将手指压进掌心,指甲抵进几乎要将皮肉戳烂,才勉力压制住满心的怒燥。

      “呵。”

      熹光渐移渐浓,已成旭日,不知是何时照到了万鹤因久而力衰僵颤的手上,白瓷盛药,浓苦的颜色在光下浮跃银亮。

      一片寂然。

      “太医...”

      万鹤骤然被唤,托药的手未持稳,那黑苦的药汁少少落在雪白绒毯之上,染了一片突兀。

      “您有太后口谕,您害怕什么?”

      美人榻上少年的声音很冷,是一瞬跌入冰窖的冷,说完这句话,却伸手接住了万鹤手上的药碗,玉白的袖袍滑落,露出血点斑驳的手臂,犹如白玉咳溅出的血一般。

      万鹤晃了下神,那只手已然接过他手中的药,那一截诡艳的手臂在他眼前掠过,一同而过的,是这少年冰透了的声音。

      “太医慢走。”

      空碗被掷回象牙镂雕食盒中,万阖离开时,鬼使神差地回身看去。

      分明旭日刺眼,落及那人素素薄衫的每一寸,其上沾了些许乌色的残药渍都生着熠色,白皙的脖颈分割阴暗,那张脸被埋在阴翳里,细瘦脆弱的手臂掩挡在唇口前,重重轻轻的咳喘声震颤在空气里。

      似极了残琼碎玉。

      这一日后,也确实如此了。

      *

      皇城阴阴蒙雨,杏花湿落满地,颤颤滚滚地和了血气。

      锋锐雪白的刀身抵切进脆弱的皮肉里,骨头稍稍阻滞,而下一瞬是毛骨悚然的割裂轻响。

      雕花砖之间汨进鲜红的血液,寒雨杏花糅杂着乍然迸出的血气,冷透的杀意几乎要溢满这宫院的每一处。

      万鹤跪在下首,咬牙盯着那玉阶之上缓缓走出来的宦官。

      寒雨落至宫院内的每一位太监身上,而那宦官朝靴才踏出玉阶,一太监便低首撑来一柄油纸伞,伞面微倾,不使半点细雨落至那宦官的身上。

      这座皇城的太监首领,身躯之上不知披了多少前朝后宫的人命,天生一双寡冷阴恶的眼睛,盈斥了令人骨寒毛竖的血水碎冰,好似万物都该死尽。

      余鹤感觉那双眼睛甚至不曾掠过地上的尸首,而是缓缓地停滞在了他的身上。

      渐入长夜,太医院的人就在这宫院里一一被杀,一盏茶一条人命,十七具尸首。

      “命如草芥”是如此清晰具象地蕴烂在这位宦官的眼底。

      万鹤齿间打颤,即便是身躯在惊骇间低颤不已,他仍抬首对上了那双凛冽的凤目。

      “督主这般滥杀人命,不怕堕入无间地狱...”万鹤声音忽低,转而看着这尸首横陈的宫院,一一看过那些僵白死气的面容,瞳孔猛地一缩。

      这些...皆是前几日侍奉在长华殿的太医院人手!

      他瞬而抬首望向眼前寡淡漠然的太监首领,颤且哑的声音从喉咙间撕出来,“就...不怕折了长华殿那位的寿数吗!”

      斜雨侵进眼眶,万鹤却清楚地望见宦官身侧的苍白手指蜷了一下。

      那袭墨黑莽纹的外氅掠过最后一阶石阶,来至万鹤的身前,凛冽犹如山山巍峨一般压覆过来,令万鹤近乎要呼吸不上来。

      “诸般罪孽我替他担,折不到他那里去。”

      宦官的音线低低,犹如深潭水面的那一层薄冰裂开的清冷音色。

      万鹤犹如死灰的面色掠上一抹讽刺,“你这样的人,竟也有情根。”

      裴忱倾低了身,清癯如白骨的手指敲了敲万鹤身前案上的那一碗汤药。

      “以药散功,万太医好手段。”

      修长的手指勾过药碗边,碗起药溢,黑苦的汤药沿着桌案边缓缓流至万鹤跪地的膝前,万鹤可以清晰地感受着汤药的余温,如此恰恰好好的温度。

      “这碗汤药,给万太医送行。”

      一片寂然里,广袖拂落药碗。

      咯嚓——

      瓷碗碎裂之间交织着颈骨碎裂的声响,在这长夜里,生出无限畏惧忌惮。

      “清理干净些,莫让血气扰了圣上。”

      裴忱抬首望向一处灯火通明的殿宇,沉冷的声音似是从齿间一字一字咬磨而出。

      “是。”

      宫院内的太监垂首跪地,不敢去望裴忱要去的方向,可是宫城内大开杀戒,这位权势高高的宦官所需要交代的只有一人。

      溦帝。

      裴忱踏过湿濡的青石板,朝靴踩过沾血的杏花,冷白的手上平执着一盏宫灯,黄澄澄的光亮映在宦官束在腰身上的杨柳观音白玉坠上,如此慈悲温和的玉,就坠在这冷鸷压抑的宦官身上。

      宦官掌灯朝着太极殿而去,浸没在此长夜里。

      暗雨送凉,吹入楼阁,侵进殿榻。

      老太监掌灯望着殿外跪着的人,浑浊的眸子掠过雨中那具枯薄的身躯,缓慢地闭了眸目,犹豫之下,转身入了殿内。

      “...那位尚在外头跪着。”

      座上的帝王气息平缓,探了茶盏饮着,双目垂闭不见其间喜怒。

      老太监攥握了下手中的净鞭,待溦帝放下茶盏时,又小心道:“春寒伤身,夜雨送凉,陛下小心身子,早些休息为好。”

      溦帝这才斜斜睨他一眼,眉目间的冷意隐隐,他命人将窗支起来。

      太极殿外种了紫竹,净净清清地生在那处,就似如今跪在那不远处的年轻人一般,身骨挺拔,孤孤高高地活在这宫城里。

      他起身,来至殿门前,象征帝王颜色的黄衫随夜风而动。

      “跪过来,故黎。”

      裴忱望着太极殿殿门之下的溦帝,身躯掩住了殿内的光亮,他看不清男人的神色。

      他缓缓起身,朝靴踏过地玉砖之上的积水,一步一步地来至帝王跟前。

      再是双膝枕上地砖,双手行了臣礼。

      溦帝抬手缓缓地抚上了裴忱湿濡的肩,渐渐滑下,最终滞留在他交叠行礼的手上,不轻不重地揉捏了下他的手骨,撤了他的礼。

      裴忱敛下眉目。

      “要说些什么呢,故黎?”溦帝低下身,不轻不重地掐住了他的下颌,轻声道:“看着朕。”

      裴忱睁开眼,毫无避讳地与溦帝有威重凛色的双目对视,“臣要说什么?”

      溦帝面上有温色,极少,“就说说...故黎是如何大逆不道地在朕的宫闱内斩杀太医。”

      他的手指轻轻摩擦着裴忱下颌那处的骨头,应是极重的力道,才会在那处冷白皮肤上留下一道淤色。

      “下一回,故黎是不是要在这儿,在这太极殿内斩杀朕?”

      浓重的夜色携着帝王凛凛话声覆压在裴忱身上,裴忱却平静得可怖,凤目裹着太极殿之上红得要命的粱顶。

      “臣说过,圣上可速杀我。”

      沉冷的死寂滞停在这对君臣之间。

      溦帝的眸子幽幽暗暗,不知看了裴忱多久。

      他垂下眼睫,遮住双目中的情绪,冷冷道:“杀你,朕不舍得。但是,虞家那小的,可以替你死。”

      “他死,臣陪他。”裴忱缓缓移下眸子,“虞将军也会念着圣上的。”

      朝中无能将的局面有数年,其间西南乱势被掠割地方,善战戎族常扰边境,直至虞涔的出现,斩将夺旗,马踏戎族,执掌西部大半兵权。

      若真杀了虞稚舟,西部乱起来,溦帝岂能安枕无忧。

      溦帝容色冷峻,注视着身下的人。

      其实他们谁都清楚,一个虞涔,一个将将生好羽翼的臣子,对于溦帝而言,根本不足为惧。

      否则,那碗汤药不会送进虞国公府。

      可裴忱就是要将这种可能的糟糕局面点出来。

      “圣上,千万要无虞常安。”

      他仰着面,一身尽是杏泥雨味,那双在寒雨之下残留几分胭脂的凤目锋锐又靡丽,口言恭敬之语。

      却犹如蜜糖鸩毒。

      溦帝望着裴忱的眼神渐渐转冷。

      ——“臣求过,那孩子无虞常安...您要食言吗?”

      这个他亲手教养的年轻人,如今就在皇城正中的太极殿前将恨意研磨进齿间的祝语,盼他去死。

      “那朕看看,看看朕的故黎如何送朕殡天。”

      溦帝俯身,与过往一般抵上裴忱湿冷的额头。

      君臣的呼吸浅缓地交织在一处。

      裴忱眼珠冷寂。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