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菱》应璟

1、重生

　　至载七年秋九月十七，拾翠殿。
　　“皇后王氏，天命不佑，华而不实行迹疯魔，善妒无状，焉得敬承宗庙，母仪天下？可废为庶人，别院安置。刑于家室，有愧昔王，为国大计，盖非获已。着废为庶人，幽禁冷宫。”
　　传旨的宫人高升是内侍省的内侍，如今赵晟身边的红人。
　　高升屏退左右，心中低叹不已，这又是何必，好好的皇后不当，非要跟梁贵妃过不去。
　　王菱脸色苍白地跪坐在偌大的拾翠殿，殿内的宫人早已无所踪迹，王菱苦笑着，想起赵晟立自己为后时的诏书极尽溢美之词，而如今这个废后诏书则极尽厌恶之意，真是讽刺至极。泪水不由之主滑落脸颊，无力地奉上双手，低声呢喃：“妾接旨。”
　　“娘娘！娘娘！”红芸疾呼，泪流满面地扶着王菱起来。
　　王菱惨白的双唇微微弯了弯，握住红芸扶着她的手，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挣扎着问道：“阿兄呢？红芸。”
　　一滴泪啪嗒落在殿中光洁如新的瓷砖上，红芸不敢看她的眼睛，低着头不说话。
　　“你回答我呀！”王菱不由得在那只手上再使上三分力，苍白的指尖无声地诉说着绝望。
　　红芸哽咽着从牙缝里挤出字眼：“流放岭南。”
　　闻言，王菱闭上双眼微微松了口气。
　　“不过……”红芸泪眼满面地望向她，说出了令人绝望的字眼：“威远将军说，大爷在流放途中染病去世了。”
　　王菱怔怔地瞪大眼睛，浑身泄力，踉跄着着身躯倒退好几步，眼里的最后一丝光也黯淡了下去。
　　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吓得红芸哭着叫着不知所措。
　　王菱望着南边打开的那个窗口，那是岭南的方向，她的阿兄在那儿，她拼了命的朝着那个方向去，想要抓住最后一缕消逝的窗边的夕阳。
　　是她害死阿兄，是她太贪心，都是她，都怪她。

　　冷宫别院。
　　“娘子，吃药了。”红芸端着一个缺了口的瓷碗，将汤匙放在她苍白的唇边哄着她。
　　许是感觉到大限将至，喝完药后，王菱提议去外面坐一会儿。
　　正是腊月，临近年关，哪怕幽居冷宫，隔着厚重的墙，王菱也能感知外头的忙碌与热闹。
　　墙角宫人们的脚步声和交谈声密密麻麻——
　　“皇上真是宠爱梁贵妃呢！”
　　“呸呸呸！什么梁贵妃，现在是皇贵妃。”一个声音连忙更正道。
　　“对对对，是皇贵妃，皇上待皇贵妃可真好呢！”
　　“这有什么的，我听嬷嬷说，皇上还打算立皇贵妃为后呢，可惜前朝的大人们都不同意，这才退而求其次立了皇贵妃……”
　　红芸站在一旁，听着宫人们的窃窃私语急得跺脚，王菱温和地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无碍，世事从来如此。”
　　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王菱极目望着门口的那颗枣树，枝头上的最后一片叶子正缓缓掉落，一阵凉风袭来，卷起满地落叶，她伸出手极力想要触碰，指尖却只能停留在半空中，然后无力地垂落。

　　“嬷嬷，王妃怎么还不醒呢？”
　　“别急，刚刚刘太医不是说了吗，王妃没事，咱们再等等。”
　　耳边传来一阵陌生又熟悉的声音，王菱想了很久，终于在如潮水般汹涌的记忆中想起来，是她的乳娘李嬷嬷和红芸。
　　她倏地睁开眼，正对上巴巴儿地望着她的红芸，“王妃醒了！嬷嬷！”她兴奋过头，跳起来大叫着。
　　李嬷嬷轻拍了一下红芸，低声呵斥道：“别大声嚷嚷，成何体统！”
　　“哦！奴婢太开心了嘛！”她乖顺地低下头，低声嘟囔着。
　　“还不快扶王妃起来！”
　　“哦哦！”红芸手忙脚乱地扶起正一脸呆呆地望着她们的王菱。
　　王菱还没有回过神来，她愣愣地让红芸随意摆弄，李嬷嬷手脚利落地倒了一杯热茶递到她的跟前，叫了她好几声王妃，王菱的意识才回笼。
　　这是上苍垂怜又让她重来一世吗？
　　她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这一切，上一世因为得罪梁氏而含冤而死的李嬷嬷正一脸心疼地看着她，红芸还是十五六岁的少女模样，活泼开朗。
　　王菱不禁红了眼眶，颤抖着接过李嬷嬷手中的茶水，抵在唇边轻轻地抿了一口，淡淡地茉莉花香伴随着一股清甜晕入肺腑。
　　李嬷嬷从小照顾着王妃长大，一眼就看出王妃受委屈了，连忙拿起案桌上的棉帕轻轻地抚上王妃的脸颊，温声细语地哄道：“咱们王妃在外头受委屈了，不哭，嬷嬷在呢。”
　　闻言，王菱止住了泪水，擦了擦眼角，带着小女儿家的娇羞哑声道：“嬷嬷怎么还把我当小孩子哄呢？”
　　李嬷嬷慈爱地笑了笑，手掌放在她后背摩挲着给她顺气，柔声道：“咱们王妃可不还小嘛，才十四，还是个孩子呢！”
　　十四！王菱愣了愣神，这才发觉适才自己高兴过了头，她们喊她王妃，她连忙定了定神，问道：“如今是何年份？”
　　红芸端着药走过来，满脸忧心地望向王菱，放下漆盘，半跪在她面前慌乱道：“王妃忘了，如今是敬安二年啊，”
　　王菱瞧着两人具是脸色一白的神情，恍然惊觉，是了，上一世皇太后梁氏废德宗贬为庆王幽居行宫，改年号为敬安元年，也正是因为发生此事她才能在敬安二年正月以一个六品武官之女的身份捡了便宜嫁给楚王赵晟，不然的话三皇子赵晟还真不是不是她小小王家能高攀得上的。
　　王菱回神，连忙叫两人起来，揉了揉额头找补道：“我这头还是疼很，倒是糊涂了，不知今夕何夕。”
　　二人闻言倒是松了口气，红芸连忙端过药碗，舀了漆黑的药水吹了吹往王菱嘴边送，药味刺鼻，难耐地苦味自舌尖弥漫开来连带着人都清醒了几分。
　　她喝完药，嬷嬷就给她塞了一颗蜜饯，动作熟练，一看就是做了无数遍的样子。王菱有点哭笑不得，她如今虽是十四岁的少女模样，可这内里的芯子却是上一世的。
　　但她也不曾推拒，这可是李嬷嬷递给她的呢，她不舍得不吃。
　　喝了药，身上的倦意也不曾消减，王菱靠在迎枕上闭目养神。敬安二年，她不记得自己害过这一场病啊。
　　还是时隔久远她忘了，她自己都分不清。
　　王菱睁开眼望着嬷嬷和红芸隔着珠帘在外间忙碌的身影，她们似乎也没有要说她害病这件事的意思，尤其是红芸，她向来心直口快竟也忍耐得住。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怕她心里不好受。
　　思及此处，李嬷嬷正好打着帘子从外头进来，恭身道：“王妃，老奴这就差人向王爷和府里禀报您醒了，大爷可是担心坏了呢！”
　　大爷，真是好久远的一个词了，骤然从嬷嬷嘴里听见阿兄王菱不禁恍惚了一下，她的阿兄，那么好的阿兄却因为被她这个妹妹牵累死在流放岭南的路上。
　　见王妃又红了眼眶，李嬷嬷只以为是她又想念大爷了，忙俯身柔声安慰道：“王妃莫伤心，按照刘太医给的药方调养痊愈了，自然便能与大爷两人兄妹叙旧了。”
　　王菱知道李嬷嬷会错意了，不过依然点点头，叫她往外去了。
　　李嬷嬷走后，王菱才招手叫红芸进来问话。
　　“王妃什么都不记得了吗？”红芸诧异道，顾忌着李嬷嬷的嘱咐到底没敢和盘托出实情。
　　红芸素来不会撒谎，王菱瞧着她一脸做贼心虚的样子，强忍着笑意，故意板着一张脸道：“有什么不好说的，你再不说，我可要生气了。”
　　“奴婢……”她攥着腰间的襦裙，泄了气般，认命道：“王妃您三日前受邀前往东宫为太子妃崔氏生辰庆贺送礼，回来的路上适逢宫里传来消息说王爷被贬为潞州知州，您听见消息一个不小心就晕了过去，又恰好您人就在东宫内的锦鲤池旁，人直接落到了水里”
　　若不是知晓红芸在她面前从不撒谎，她差点儿以为自己听岔了，她王菱居然会因为赵晟被贬为潞州知州给吓晕过去，吓晕就算了，居然还一头栽进锦鲤池里，更别提还是东宫的锦鲤池。说出去简直贻笑大方。
　　王菱捂着脸苦笑，瞧着红芸的神情恐怕这件事在整个长安城的权贵圈子里早已传开了，也没有什么脸不脸面的说法了。
　　随后又不禁有些许疑心，崔氏生辰宴上一世她也是去过的，却并未发生此事，赵晟被贬为潞州知州也是在她回到楚王府后才收到的消息，如何这一世的时间点却变了，她又到底是怎么落入水中的。
　　“当时你不在我身边吗？”
　　红芸叹了口气，无奈道：“我的好王妃，当时去东宫咱们明面上是为着太子妃生辰宴送礼，实则是借由此事去探望廖娘子，您忘啦！”
　　经红芸这么已提醒，王菱才想起镜泠，五年前廖大人因朋党之争站错了队伍，廖家上下五十三口人均被抄家流放，女眷则没入奴籍，而镜泠在辗转之下到了东宫做事，若是王菱没有记错的话，现如今她已是太子妃崔氏的贴身女使了。
　　上一世，赵晟立为太子后，因她承宠多年膝下无子，她又与泠娘自幼相识，彼此知根知底王菱便做主将她抬为良娣了，但她一直无心争宠，赵晟登基后也是偏安一隅，两耳不闻窗外事。
　　仔细想想，这么多年，跟在赵晟身边的老人似乎只有她过得还算不错。

　　王菱回神见红芸还是满脸担忧地看向她，不放心地说道：“王妃，要不还是请刘太医再来给您看一下好不好？”
　　王菱失笑，就楚王府如今的光景，太医哪是这么好请的，能来一趟已经是难能可贵了，“傻丫头，我只是觉得头还有些许疼，有点累，睡一觉就好了，别担心。”她安慰她。
　　红芸泪眼汪汪地看着她，服侍她入睡，半跪在她榻前，吸了吸鼻子：“王妃放心睡，有奴婢守着您呢。”
　　王菱看着她点点头，在心里叹了口气，她的红芸还是这样天真无邪的好，上一世却为了她甘愿自困宫闱做她拾翠殿的掌事姑姑，最后又陪着她去了冷宫。
　　这一世，她什么都不想要了，她不要赵晟，也不要后位，她只想嬷嬷、红芸还有阿兄他们都好好地，好好地活着。
　　到底还是稚气未脱的少女，这具身体还是太稚嫩，没一会儿王菱便阖上了沉重的眼皮，沉沉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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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废后诏书的文案来自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