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霜月》滁玥

1、第 1 章

　　宣国三年，仲秋。

　　暮色下，和亲车队正缓缓驶离宣国皇宫，繁复的宫灯映照出长长的队伍，宛若一条蜿蜒的火龙。

　　忽而车轮停下，马儿在前嘶鸣一声，驾车人折身朝后望去。
　　张口问道:“太子殿下，可继续向前?”

　　从此处看去，车前的半纱帘隐约起伏着，帘内现出个人影。

　　此刻无风，那必是人动。
　　安静少倾，是女人的惨叫声。

　　牢头见林芊雪浑身上下已没有一块好肉，却仍不肯开口，他行刑半天已有些累了，打算换个方式，诱导林芊雪招供。

　　“姑娘生的如此貌美，若继续用刑怕是会毁了这副好皮囊呢! 不若说出是谁派你来刺伤李大人的，也好再免受皮肉之苦。”

　　牢头放下手中皮鞭，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蹲在林芊雪面前，好言相劝。

　　说罢，他掏出一张字据递到林芊雪面前，布满褶子的脸上堆满了笑，“姑娘只需在这张字据上画押，即刻便能走出这刑狱司。”

　　林芊雪艰难地掀开眼皮，牢头见她睁眼心中一喜，起身欲为她解开束缚。

　　谁料林芊雪只是瞥了眼那字据上的内容，便缓缓转过头去。

　　林芊雪绝不可能画押。
　　当年林府被抄家时，只有霍将军跪在太极殿外三天三夜为林远山求情，即使被宣帝恐吓停职，他也并未退缩半分。
　　如今这些人却以极刑逼迫她承认家父那莫须有的罪行。

　　简直可笑。

　　牢头耐性全无，端起碗辣椒水猛地泼向她。

　　辛辣的液体缓缓渗入伤口中，疼痛钻心。
　　林纤雪被刺痛感惹得背寒，顷刻间，思绪全无。
　　眼前没了半分光景。

　　不知过了多久，待她再次睁开眼，突然一阵嘈杂声从外面传来，牢头正坐在她身侧打着盹，亦被这声音惊醒，只见几个狱卒正神色惊慌的朝外跑去，其中一个甚至跑得太快没注意脚下被绊倒在地。

　　牢头瞬间清醒，一把将落单的狱卒拽起，“这般慌张地是作甚?你们几个又想溜出去吃酒?”

　　谁料几个狱卒惊慌道:“三皇子已带人将大殿包围，大人还是快些逃命罢!”

　　林芊雪心下一惊。

　　牢头亦是神色惊恐，正欲随他们一同逃离，却被乱箭当场射穿胸膛，直挺挺倒了下去。
　　倒地时荡起半分尘土，光影下的纷乱里出现黑影，紧接着响声清脆。

　　是钥匙!
　　她吃力地弯下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够到那钥匙。

　　待林芊雪逃出刑狱司，不由被眼前场景震惊。
　　羽林卫正与叛军打的不可开交，刀光剑影间惨叫声与哀嚎声响彻云霄，鲜血染红了地面，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直冲鼻腔。

　　可谓死里逃生，乱世中，人如浮萍草芥。
　　赌着生死簿上的命数，林芊雪逃到了东侧宫墙处，却发现宫门紧闭，锁链重重，永远窥不见生的希望。

　　林芊雪嘴角勾出一抹惨笑，笑自己竟愚笨到如此地步，三皇子既欲发动兵变篡位，想必早已做了万全准备，他定是已将这皇宫全然封锁，势要将父亲宣帝了结在这深宫之中。

　　京城内谁人不知，三皇子自幼愚笨，少时连兵书都看不明白，若不是背后有人指使，他又怎敢轻易发动兵变，还做了如此万全的准备?

　　宣帝昏庸无能，当年听信佞臣谗言杀了镇北候，仍不觉解气，又命人将林府所有女眷充妓，男子流放边疆。

　　那夜，只有林远山的小女儿林芊雪偷偷溜出府才逃过一劫。
　　那年，林芊雪十三岁，而不久前她刚被圣上亲封为芸初郡主。

　　含恨的光阴难度，四年则是分秒难耐。
　　不过四年光景，就从繁华入了清贫，锦衣玉食不复，她成了个道姑。
　　噩耗于成年后得知。
　　林芊雪没有办法忘记这一切，怨恨中带着凄惨。

　　**

　　眼下，她望着紧闭的东侧宫门，却看见西侧正有车马经过。
　　她认得那车队，那是北辰派来接亲长乐公主的车队。

　　轿顶悬挂着铃铛与流苏，在风中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竟唤起林芊雪心中一丝生机。
　　她用尽所有气力向着和亲车队跑去。

　　耳畔风声呼啸而过，林芊雪此时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倘若今日她有幸活下来，来日必将亲手杀了奸臣以告慰家人亡魂。

　　终于，在车队驶出皇宫的前一刻，她赶上了。

　　“来者何人？”

　　苏简行见林芊雪不顾一切地朝着和亲车队跑来，误当她意图不轨，顷刻间拔出腰间佩剑，一双深邃冷冽地眸子望着林芊雪，冰冷的剑刃直指她脆弱苍白的脖颈。

　　林芊雪已全无气力反抗，亦不敢再上前一步。

　　苏简行见对方并未反抗，不像是有功力在身的刺客，应只是个欲跟随和亲车队逃出这皇宫的宫女。

　　可他并不打算出手相救，他此番前来只为迎长乐公主去往北国，实在犯不着为救一个宫女，埋下个插手别国政事的隐患。

　　这些道理林芊雪心中更为清楚，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低头垂目，双手合十朝苏简行俯身拜下。

　　苏简行望着眼前少女眸色微动，思量许久，终是未放下手中寒剑。

　　林芊雪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咬着几乎无一血色的唇，摇摇晃晃站起来，贴身的襦裙凌乱不堪，转身朝着死寂的皇宫走去。

　　苏简行看着少女背影怔愣片刻，她身量单薄，夕阳下的身影更显孤冷清绝，竟与那年江南所遇故人有几分相似。

　　林芊雪没走几步，因牵动身上伤口，一时疼痛意识逐渐模糊，竟脱力倒了下去，正碰上不远处一队叛军手持利刃而来。

　　“去那边看看！”叛军头子大声喝道。

　　苏简行闻言神色一变，历来宫中兵变，颇有姿色的宫女几乎都会葬身叛军剑下，叛军只为防止她们腹中尚有老皇帝的龙种。

　　他下轿抱起林芊雪瘦弱腰身，将她抱入轿撵。

　　“殿下，这恐怕不妥……”轿撵内，苏简行的贴身侍女听荷犹豫道。

　　“她此番随孤前来接亲却不慎受伤，孤需将她安全带回北辰，有何不妥？”苏简行抬起眼皮瞥了眼听荷，神色波澜不惊。

　　听荷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虽仍有芥蒂却也并未再开口。

　　“程将军问殿下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守在车队后的程将军见车队前方停了下来，便派人前来询问。

　　“无妨，有随行侍女不小心受伤了，孤已命人着手处理。”

　　“是！”侍从回了话便回到队尾禀告程初。

　　踏着黑夜即将到来前的朦胧，和亲车队缓缓驶离宣国皇宫。

　　林芊雪再次醒来时，车队已入了北辰边境。

　　她有些吃力地睁开眼，一缕光线如柔丝般自眼前闪过，鼻息间传来一阵泥土的清香。

　　林芊雪心中疑惑，这是天国吗？

　　“你醒了。”一阵清脆的声音将她彻底唤醒，林芊雪撑起身体打量四周，她此刻正处于一间宽敞的轿撵内。

　　听荷见她醒来，便将熬好的药喂她喝下。

　　“敢问姑娘，这是何处？”林芊雪疑惑道。

　　“这里是北辰边境，姑娘已经昏迷半月有余了，若不是我家殿下命我日日照料姑娘，想必姑娘怕是现在也醒不过来。”听荷吹了吹勺中汤药，有些埋怨道。

　　北辰边境？殿下？

　　林芊雪自顾自地沉思着，忽然轿撵被掀开，苏简行施施然走了上来，见她已经醒来，眉目似是舒展开。

　　他身形欣长，虽风尘仆仆依旧清俊雅致，剑眉稍稍上扬，只是眉目间有一股让人不敢过分亲近的冷意，愈发衬出了一身贵气。

　　林芊雪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来者，瞬间想起来自己昏迷前的遭遇，很快便明白发生了什么，她登时心跳加快，睫羽眨动掩去眼底一掠而过的雾气，再抬眸时已是神色自若，拱手作揖朝苏简行道。
　　“多谢殿下出手相救，感激不尽，来日若有机会我定将报答！”

　　却不知苏简行已将她神色变化尽收眼底，他垂眸看向林芊雪，眼眸弯起如银月，俯身凑近，
　　“你随孤来宣国接亲，孤自当护你安全回北辰，何来相救之说？”说罢苏简行修长手指搭上手中淡青色瓷杯盖，从容地浮了浮杯中茶水。

　　“殿下说的是。”林芊雪思索片刻道。

　　苏简行闻言唇角勾起笑意，又叮嘱听荷照顾好林芊雪，便转身出了轿撵。

　　“姑娘还算是个明白人。”听荷收好药碗，扬起下巴道。

　　林芊雪微微颔首朝听荷道谢，听荷见她一副柔柔弱弱的听话模样，满意地哼了一声，便端着药碗出了帐篷。

　　这日，车队驶入一处密林。

　　突然，一阵马蹄声急促地响起，林荫身处一群蒙面刺客疾驰而出，个个骑着黑色骏马，手握长剑，为首者一跃而上，身姿矫健的落于长乐公主轿撵之上，眸中划过一抹冷意。

　　黑衣刺客猛地将轿帘掀开，散漫扬眉看了眼轿中的长乐公主。

　　“护驾！，保护公主！”

　　清翼军很快反应过来，上前将花轿团团围住，可那刺客身法灵动，瞬息间便带着公主跃上树梢，几个起落间两人便消失在密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