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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庐山烟雨浙江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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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葭快步走上二楼。
楼上一片漆黑,只见靠北窗的雅间亮着一片黄澄澄的光。
推门而入,只见灯窗影下,焦郁娘临窗而坐,目光怔怔地望着窗外,头上的石榴红宝石簪子光彩夺目。
听到动静,她有些慌张地转头站起,瞧见是黄葭,语气反倒平静下来,“黄姑娘,你来做什么?”
黄葭面色自若,从袖中掏出木牌,“漕运理刑司”五个字赫然在目。
焦郁娘瞳孔一缩,像是抽干了力气,愣愣地坐了下来。
黄葭紧盯着她,显出几分官差的威严,“焦老板,您的店我们已派人盯了多时,一直不动手,是在等一个时机。”
“没想到不光我们等,你也在等人。”
“什么意思?” 焦郁娘听了这话,不由愣了一下。
黄葭收袖走到桌案前,看了眼她沏的茶水,几片茶叶全然沉底,浮起一层极为浓重的茶色,可见她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
黄葭看过林怀璧的那张画有红色符箓的纸,上头有日期,不过是两年前的物件,纸张就黄得不成样子。
而焦郁娘当日拿出来的纸却腐烂得更为厉害,甚至还有一股霉味。
这样的纸留下,显然是特地存着,那账房去取几日后宴席的请帖,随手一拿却拿到了这样老旧的东西。
黄葭大胆猜测,那张有印记的纸,就是这位焦老板摆出来,故意要让人看见。
灯火缓缓跳动,映出焦郁娘苍白的面容。
黄葭坐到她对面,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扫过她的脸,“我想,你也有所耳闻。近来衙门在查一桩大案,关乎浙江漕粮失窃。”
“查案的官差在船上发现了一个荫蔽的存库,怀疑漕粮就是从那里被转运走的。我原先也是这样想,只有一件事存疑。”
黄葭顿了顿,凝望着她,目光炯炯,“那艘漕船的吃水深度,即便是在存库里放上两百石漕粮,也达不到。可是,两百石的漕粮、已经是极限了,若再往上加,船不可能不翻。那么,贼人把漕粮搬上船,在达到深吃水后,他们是用了什么法子,能让船在海上航行自如而不至于倾覆?”
“我想过改建漕船,可即便是我,倾尽毕生所学,在不拉高干舷的前提下,也做不到维持平稳。”
她微微蹙眉,蓦然拔高声音,“如今我终于想明白了,两百石漕粮怎么可能拉起那样的吃水线?那间存库里装的根本不是粮,而是人!”
话音一落,焦郁娘扣在茶盏两侧的手陡然握紧。
黄葭凝望着她,声音中多了几分叹息,“借着漕船买卖人口,你可知是什么罪名?”
焦郁娘抬头看了她一眼,沉默不语。
风雪岑寂间,四面安静得可怕。
黄葭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水气蒙蒙腾在两人之间,似真似幻。
焦郁娘脸上没有怯意,只带着一丝悲切和冷嘲,她沉吟片刻,像是心中大石落地,目光平静地转向黄葭,声音镇定。
“我认罪。”
黄葭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吐出两个字,“愚蠢。”
她站了起来,“漕粮案案发多日,全无线索,有司急于结案,你在这个时候认罪,衙门不但不会减轻你的刑罚,还有可能不辨是非,将你充作主谋。”
焦郁娘听出她话中的善意,有些诧异,“你信我?”
“那个符箓模样的印记,你留这么多年,是为充作证据吧。你既有了证据,为何不及早告官,反等如今这个时候?”黄葭问得直白。
焦郁娘看了她一眼,苦笑不已,半晌才道:“我没有办法。”
她长舒了一口气,仰头望着窗外,这黯淡的天际,把她拉扯回过往的某个时刻,眼眸中闪动着难以察觉的泪光。
“五年前我嫁到这里,与夫君不说恩爱,也算是相敬如宾,成婚不久便有了孩子,可没过多久,夫君外出经商时,遭遇大风,船毁人亡。我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日子也算是一天天好起来了。”
“谁料,那年上元夜,歹人作乱……”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转头看向黄葭,“孩子被掳走,我派人在杭州城四处搜寻,整整三个月过去,杳无音信,我知道……大抵是找不回来了。”
“也就在这三个月里,发觉有一伙贼人借着漕船买卖人口,我便派家丁将此事上报官衙。”
“官府迟迟没有音讯,反是贼人先找上门来,他们‘货物’太多,仅靠漕船已然运不下,连着几日在城中打听那些有船只的商户。最后,找到了我。”
“递去官衙的状纸全然石沉大海,我心灰意冷,又自知,运船之事,他们不找我,也会找旁人,与旁人来做,不如我来做。由我出商船,那么每回运去的人里,我或多或少能保下一些。”
黄葭忍不住问:“他们是何人?”
焦郁娘吐出一口浊气,刚要回话,却听得窗外巷子里忽然响起一阵乱声。
两人向窗外看去。
黑压压的一群人,自街巷远处,排山倒海般快步逼来。
原本已经空空荡荡的巷陌,此刻已是沸反盈天,现下距离宵禁还有足足一个时辰,街边零零散散的小贩不愿散去,不时有闹事的不管不顾地横冲直撞。
灼灼的火把已将漆黑的巷子点亮,臬司衙门的官差持刀而立,只听得四周的乱声,便拔刀而起。
刀尖寸寸寒芒逼近,众人噤声,便陆续退却。
未过片刻,那巷口除了官差,便是一个平头百姓也不见。
黄葭瞥过一眼,心中有了一个不大好的猜测,转头对焦郁娘道:“近几日来,还有没有言行怪异的人来过?”
焦郁娘凝望着她,语气却很镇定,“有,在你们来的那天的后一日。”
黄葭眸光微动,神情肃然。
赵世卿现已辖制臬司衙门审案,看来这些天他一直在派人盯着他们。
巷口,天色已偏西。
臬司衙门的火把已燃了半刻,桐油的味道飘洒在空气中,兵将把街巷围得水泄不通,一双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青山居的大门。
风里夹杂着血腥气,臬司衙门的两位千户按刀坐马上,一言不发。
赵世卿担心此地情形复杂,便将汛兵也调了过来。此刻,陈九韶沉默地提着刀,领着汛兵营,站在一众臬司衙门的兵将后面。
青山居里亮着灯,烛光照着门扉,在众人脚下映出一派影影绰绰。
半晌,大门敞开。
一双双眼睛直直望过去,马上的千户也仰着头颅看去。
祥云白袍,刺绣纷繁,出来的人正是黄葭。
陈九韶瞳孔一缩,不知她为何在此。
那千户并不认得黄葭,只淡淡瞥了她一眼,便冲着缇骑发号施令,“先将掌柜押监!”
陈九韶连忙上前,“她不是那个焦郁娘!”
众人皆是一惊。
千户微微一愣,看了黄葭一眼,又转头看向陈九韶,“你认得她?”
“此人是漕运部院的船工。”说着,陈九韶冷冷地瞪了黄葭一眼。
“船工?”千户目光犹疑,便下了马,走到她面前,话语客气中带着讥讽,“臬司衙门纠察凶犯,还请阁下让道。”
黄葭跨出门,凝视着他,“让道没有二话,只是官爷来此纠察嫌犯,不知可有衙门的牌票?”
千户愣了一下,与陈九韶对视一眼,又看向她,“此次拿人奉的是钦差的令,要什么牌票?”
她仰头看向他,“没有牌票,如何拿人?”
四围静默一刻。
千户有些不耐烦了,从袖中掏出了臬司衙门的令牌,“这个总可以吧。”
黄葭揖了一礼,“现下快要宵禁,臬司衙门已经散班,千户来拿人,应当不是钦差大人想传唤嫌犯对簿公堂。不是传证人,就是要扣押嫌犯,既然是嫌犯,那总要说明‘嫌’从何来。”
今日方才问出了福建刺桐港的牙行,此案线索绝少、疑点众多,绝不是几日内能查得水落石出的。
如今臬司衙门派兵拿人,手中也无十足的证据。
焦郁娘一旦被他们抓去,关进臬司衙门大牢,起先就是八十杀威棒,把人打个半死,这还不算,此案事关重大,收监之后,八成被用刑,甚至屈打成招。
等到人从衙门出来,不死也残了。
千户轻嗤一声,“这些已经在查了,现下是要把人看住,免得她在升堂之前跑了,你一个船工,就别管那么多了。”
黄葭顺势接话,“既然为的是把人看住,那在哪儿不能看住?既然案子还在查,千户就先把人放在米店,等到查出罪证再行羁押。”
“铮——”寒光一闪,官刀出鞘。
千户拔出刀,将刀身架在了她脖颈上,怒火凛然,“凭你,也配教我做事?”
众人面面相觑。
黄葭目光沉着,“怎么?臬司衙门的官差只看得住牢犯,看不住一个商户女子么?”
“你!”千户怒目圆睁。
陈九韶几步上前,想要缓和两人剑拔弩张的气氛。
“黄姑娘!”门内传来一声呼喊。
一双双眼睛看过去。
焦郁娘提着罗裙,阔步走出来,步履从容,仪态端方。
众人见她将要沦为阶下囚,面目却如此平和,不由生出几分敬重。
千户见状,收刀入鞘,转身上马,只冲手下百余人吩咐,“拿下。”
众兵团团围过来。
焦郁娘举手至身前,任由他们用浸了麻油的绳子将她缚住,被押进马车。
臬司衙门的兵马闯进了青山居,没过多久,一箱一箱的物件摆设被运出来,整间店面什么也没有剩下。
直到暮色沉沉,一群官兵终于偃旗息鼓。
陈九韶整队出巷子口时,忽然勒马回身,瞥了她一眼。
黄葭垂下眸子,极怒反笑,只是这笑隐在四围暮色里,尚不能瞧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