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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迷情数字酒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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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楠以发条蜗牛的速度,两手揣着上衣的腰间口袋,在“18号房间”之内独行。
廊道狭窄,光线微弱,没有一人跟他挤这条道。
左边是一长排光亮的大镜子,不少色彩鲜艳的小纸片在镜子上贴出一盏盏扭动的红酒杯,写满“热烈,热烈,痴迷的热烈”等等不知所云的怪话。
未被遮住的碎片镜底冷冰冰的,照出周楠的寂寥的身影和对面。
对面——也就是他的右手边,排列一堆木制橱窗,柜角积了不少冷凝水,长了好几层层皱巴巴的霉菌。
周楠偏爱右边;橱柜里有一排姿势奇异、大小不一的木偶,都在摇头晃脑地仇视他。
他喜欢木偶,欣赏精巧的手工木制品,挚爱快乐的童话,三者扭曲组合成的“仇视木偶”,没什么可挑剔的。
酒、热气和人的气味越来越浓,夹杂着秋季坚果的涩味,周楠已快步入正厅了。
躁动的电音转换着方位流泻。他推开挂着“最后一扇门”卡片的鬼脸门,下了三阶楼梯,踏进牛鬼蛇神混迹一锅粥的酒精殿堂。
“祝您欢愉。”红头发酒保旋过身,抬起戴着手套的右手,热情地问候周楠。他穿着笔挺的燕尾服,袖口绣的牡丹花长有磕碜的人眼。
“多谢。”周楠迟疑地环顾周围。
酒保客气地笑笑,清秀的鹅蛋脸容光焕发,示意周楠就坐于他的正前方。
周楠就坐,两手交叠在吧台,坑坑巴巴的烛泪烫痕摩擦着手背的皮肤。
他感受着这一切,还未说话,酒保突然俯身,在他的侧脸竖起一面巴掌大的化妆圆镜子,拖着怪异的腔调说:“有口红印……我帮您擦掉。”
一根冰凉的食指,箍着两枚竹子色的圆环,像是在冰水里漂过的粉红蚯蚓的触感,用把什么都擦不掉的力度,在周楠脸上抹了一下。
镜子的手柄沾有青绿色的酒渍;镜面倒是很干净,清晰的像没有背景的湖泊,抗拒着拥有太多的周楠。
“没有人会在意你。”镜中的迷幻的一切对周楠说他早已明白的话。
周楠偏过脸,关注点落在酒保的脸上,尤其是他饱满的双唇上。
一枚钛合金圆柱环镶在酒保的干裂无色的下唇,上唇涂了点口红,自然且令人舒适,犹如是居家的男人系着围裙准备下厨房。
酒保挑逗地探探长舌头,沾有周楠气味的食指吮在嘴里,眯起紫红色的假眼睛,感叹地问:“滋味,什么滋味呢?先生。”
“我不想知道。”周楠拒绝道。这个时候他已把门卫忘记了。
“啊?……那什么滋味您想知道?”酒保善意地笑,食指按在丝绸手帕上。
周楠微微抬了抬眼皮,看到一位老酒鬼背后的长城印花,说:“长城之光。三杯。”
“放置半小时,口感更好。我愿意陪您一起等待。”
“客人很多,您最好专注于工作。”
“换班的人来了。您是我的最后一名顾客、我的自由。”
酒保伸着腰,热情地蹭了蹭周楠的脸颊,诱惑般地说:“我有一个好去处,适合等待。做什么都行。”
黑暗还浓厚,挡住了周楠的大半身影。在光暗的交织中,有一种浑浊的香气浮现。
周楠眼尖,酒保的胸前配着秃了头的红公鸡徽章,波顿伯爵的族徽就是这个。
那他一定不是哪里窜出来的不知名野猴子,估计身价高着呢,与他牵扯就容易惹上一身的腥。
而周楠不想管这一切了,他需要点对比平时而言出格一点的刺激。
天气迫寒,残留的魔法根部越来越不稳定,连累脑部的记忆中枢受到冲击,他变得与阿尔兹海默症的老人家没多大区别。
连乔治老太太都发觉了,一次还纵声大笑地鼓起掌,起哄地称呼他为周老哥。
但酒保要吻他时,他却抗拒地把脸侧了过去。
他讨厌看似居家的男人,不太严重的讨厌,他得需要一些时间化解化解。
他很率真地把话直白地讲了出来:“我需要为家事发愁一会儿。”
好吧,或许也没那么直白。
不管怎么说,酒保表现的很体贴,按着他的肩头说:“要您稍等一下了,冰块用完了。我去取,两分钟就好。”
“我等着您。”周楠脱口而出。
酒保揶揄地摇摇手,消失在眼前。
过了两秒钟,桌角的圆油灯存贮的热焰晃了一下,时间晃到八点四十八。
音乐换了,奔放火热,一百匹雄健母马缩在羊圈里跳热辣踢踏舞的声势。
通透的红光宏伟地罩住整座酒吧。影子如恶魔,张牙舞爪地向周楠围堵。
四周变得越来越陌生,像掉入别人的寻常之梦。周楠对这种陌生感到恶心,浸汗的手掌心攥攥焐热的袖子,把那圈蕾丝花带翻来覆去观赏。
眨眼功夫,音乐又换了,柔情舒缓的纯音乐,钢琴独奏,仍是陌生的。
他的沉默也在变得更加陌生。
周楠拒绝与搭讪的人交流,开始蹙眉,低声自语:“这里。我。酒吧。”
罗列的这三样,他连中间的“我”都不太熟悉了。
不变的陌生要比变动的陌生,也许感觉要好一些和正常。
遗忘的人占据理由的制高点。他说服了自己,装成醉醺醺的酒鬼,扶正因起身撞倒的旋转椅,把口袋里的废纸扔进垃圾篓里,开启“最后一扇门”,走了出去。
截然相反的路程,景色毫无变动。他也是,如第一次见般的打量。
一大半路程他都在与木偶对视,仇恨着,用那一只渐渐充血的右眼。
周楠走出了18号房间。风凉嗖嗖的,意识有了点清醒,他摸摸空无一物的口袋,巡视着转了转身,恍然大悟地盯看金碗里的烟蒂和烟渣。
受到刺激,他想起了一些零碎的片段,不红的唇、断裂的镜子、倒扣的酒杯、等待他的人……还有一批军队多的人,排着队对他的嘶吼,他们可能是囚徒,也可能是木偶,什么都有可能。
他环视四周,复古的街灯连成一串,全是油灯火烛。光线不清不楚,受着人类加持的痛苦,用灰暗的眼打量黑暗的世界。
没办法,魔法会扰乱磁场,扼杀脆弱的电流。只要有魔法的地方,极少能用电力。魔法即是权力,传说力量源自一棵脖子断了的泥巴树。
电力设备要使用,必须套上被判“有罪”的至纯黄金外壳,费用高的离谱,没几个外表光鲜亮丽的达官贵人用的起。
魔法人士无奈过后,只有推崇原始了,所以现今的世界才乱的像十九世纪套上了二十一世纪的皮子。
这般看看,魔法把一切都限制住了,停滞的机工厂,消失的太空梦,民主的政治权力和动荡中的片刻和平……还有这位姓周孩子的英雄梦。
门卫脱帽恭送周楠,搓着油腻的掌心,挤出想再捞一笔的贪婪微笑,他这是为家人打算,他一家都是酒鬼。
周楠无视任何人,漫无目的地抛弃灯光,穿过积了点水的地下甬道,来到四季广场,背靠一幅原本是巨大的腓特烈·威廉三世彩色塑料张贴画,无聊地用打火机给一根根指头取暖。
四季广场的巨幅张贴画是麦顿城的地标性艺术,漆黑的金属边框,香艳的内里,创造它的第一位艺术家是麦顿城市长。
麦顿城市长宣言他是具有普鲁士君主情操的战士,随便哪个普鲁士君王,都是他崇拜的对象。
此画落成剪彩的那天,麦顿城市长大人大摆了阔绰的筵席,广邀贵宾吃吃喝喝。
周楠空闲,撕下街头的红裤头样的传单,兼职了喝彩的托儿。
怪他认钱轻率了,这活儿只有他接,全场只有他和麦顿城市长干巴巴地鼓掌,比正在奋力表演扎气球的粉红小丑更滑稽。
三两天后,张贴画成为了公众的催呕利器;再两三天后,形形色色的丑陋标志被热情的人们绘在张贴画上,借以遮住普鲁士国王的画像。就连猫猫狗狗都来插一脚,在边边角角撒一些特殊气味的尿液。
今日的是主题是“热辣庆典”,说不定是哪个天赋型的艺术名流所绘:白耳朵的兔女郎与埃及法老王,般配的像织女和黄牛。
砰!
打火机落入了堆满死金鱼的池塘。
水中的周楠的面容冒起咕噜咕噜的水泡,犹如很久很久之后,把此今的周楠抹杀的强大皱纹。
他思索着皱纹,思索着长有皱纹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接一个,遗憾无比,全是一片空白。
周楠梗着脖子,仰望张贴画,埃及法老王倒是有皱纹,可他永远都不会在意他,谈不上认识他。
他砸砸额头,掩盖着无处可泄的沮丧,蹲在池畔滑溜溜的砌石上,寻找着隐介藏形的活金鱼。
不需要急躁,他告诉自己,这种事已经反反复复有一阵子了,一到夏天,炎热轰走寒凉,他就又会什么都想起来了。
就在这时,他的鞋边出现一条手臂长短的电话线,抽打着地面发出嗒嗒声。
“周。”紧接着,电话线里传来声音,这是浔东在呼喊他,距离他有三十多公里远。
“你谁?”
“浔东。”
周楠沉默了,这名字他觉得适合刻在大理石墓碑上风吹日晒,除此以外,别无他感。
“今年的寒冷来得格外早啊。”浔东熟悉周楠丧心病狂丢记忆的特征,用感叹的语调说完,又颇为善心地说:“好伙计,我帮你一把。水面比地面热,更适合我圈魔法,劳你小心点了。你要相信我,即使我现在是陌生人,凭靠着感觉,你就能做到。”
浔东是位实干派,话音刚落,他的魔法圈就送到水池上空。
金鱼大军群体抽搐着飞空,尸体被碾碎,再掉落,与发绿泥水配成一锅红肉浓汤。臭气能让人抽泣。这下可以肯定地说,没有一条金鱼是活的了。
池塘的水有三米深,经常冒出粘稠的绿色泡泡,之前被称作“鼻涕堂哥”,今日起可以改称为“红鼻涕堂哥”了。
魔法圈由细微的火晶颗粒组成,悬在池塘正中,宛若硕大的转经筒,散发着微蓝的光,时快时慢地旋转着。
浔东所言对极了,信任他很容易。周楠一见魔法圈,没有犹豫和怀疑,站直、向前、跳跃,轻的像一片肮脏的不彻底的羽毛,平静地浮在水面上。
身体融入到魔法圈的那一刹那,周楠享受到了最顶端的医疗——魔法。
奇迹!
母亲和胚胎的关系,就同魔法与他的关系一样。
虽然拯救的不多,只有细如牛毛的几根钻入体内,但总算给他干旱的神经增点水分了。
魔力在他的体表游走,畅快极了,记忆的阀门打开了。
他回报了浔东,冲出来的无头人流大军中,打前领军的就是他。
此时此地,浔东这个名字在他这里,已经是代表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但一阵恶心感泛起,他更想把浔东一名刻在大理石墓碑上了,咋整?
“浔东,你是我的朋友。”周楠假意眺望黑天,纾解损浔东的情绪,锤了魔法光圈一个脑袋大的窟窿。
“老伙计,我都把你的七大姑八大姨问候了一遍,你可算想起来我来了。”
浔东的笑容一收,盯着被周楠锤烂的大窟窿,意识到有件事不太妙了——魔法圈支撑不住了!
浔东用胳膊肘夹住脑袋,大喊:“跑!”
蓝光靡粉簌簌坠落,魔法光圈如被完美击溃的保龄球,轰然崩塌。
周楠往侧边旋了下身,摆动双臂,狂舞着膝边碍事的蕾丝带,拼命狂奔。
赶在魔法力量消散之前,他有惊无险地跳出妄图捕捉他的血泥池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