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起闲亭》梧辞柯

2、破局

　　夕阳余晖渐渐散去，县衙后院中用晚膳的一家子神色各异。

　　穆芹看着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丈夫与女儿都面露愁容，就知道必定有危急之事，心也跟着提了起来，饭桌上没了往日的欢声笑语。

　　沈程率先开口打破了这安静：“芹儿，明日我要去一趟破云军驻扎之地，万不可叫任何人知晓我离开祁县之事，再给舟儿写封信，叫他速速归家。”事关重大，沈程不敢假他人之手，必要当面见到驻守北境的顾将军禀告才能心安。

　　已经听女儿说了粮铺的异常，再听丈夫此言，穆芹也大概猜测出究竟发生了何事，她虽心中担忧，但仍强忍着叮嘱道：“你放心去，路上一切小心。”沈程望着妻子担忧的目光，无声地握了握她交叠的双手。

　　正此时，门房急急走来，贴在沈程耳边悄悄耳语了什么，沈程神色一变，抛下不知发生了何事的妻女大步往前院走去。

　　*

　　前院正厅里的，正是赶了一天路的顾易安一行人。

　　沈程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为首的黑衣男子，只见此人高大挺拔，面容俊美，却周身冷肃之气，心里已暗暗猜测到此人便是传闻中的顾将军，再看到他身侧的墨行递上的文碟与令牌，便更笃定了来人身份，连忙躬身行礼：“下官拜见……”

　　话音未落，顾易安便虚扶了一把，颔首道：“沈知县不必多礼，本将军一向不在意这些虚礼。”沈程不禁一愣，想这顾将军素有杀神之名，周身气势看着也是冷酷骇人，却不想行事缺无丝毫倨傲无礼。

　　“我们此来……”“下官正要……”两厢却同时开口。

　　顾易安示意沈程先说，沈程便也不推脱，径直与之说了北狄疑似要大举攻城之事。顾易安神色一凛，恭敬作揖道：“幸亏沈知县机敏，及时察觉北狄谋划，晚辈代将士们谢过知县。”虽然北狄小规模侵扰不断，但双方一直处于僵持阶段，保持着微妙的平衡，顾易安此前并未掌握北狄打算大举入侵的消息，沈程此举无异于及时雨。

　　沈程连忙摆手称不敢当，又将自己的应对之法一五一十告知：“下官已通知祁县境内，以及下官岳家穆氏的所有粮铺，令其严查买粮者的身份文碟，估摸着能拖慢北狄人的入侵计划，只是其他的粮铺，下官恐无能为力了。”

　　“能拖延一时半刻已经足矣，我此来祁县，就是想与大人商议主动出击之法，不知大人可愿施以援手。”顾易安一字一句道。他本对沈程此人心存疑虑，怕他与京城的主和派有所牵扯，泄露自己的计划，但见沈程主动告知要闻，便决心大胆放手一赌。

　　“蒙将军不弃，下官定当竭尽全力，助大军抗击北狄。”沈程心有所动，深深一揖。“今日已然夜深，将军不如就歇在县衙，也便于行事。“顾易安正想隐藏行踪，不便宿于客栈，听闻此言欣然答应。沈程忙吩咐下人去后院告知夫人，收拾几间前院的客房出来供贵客歇息。

　　军情紧急，一直商议到子时，几人才纷纷回房歇息。

　　*

　　因着前院住着陌生外男，沈池也不便再到前院去，只在后院自己房中理一理账目、陪伴母亲，或是从后院角门出府，打理下铺子。沈程一颗心都扑在抗击北狄之事，三餐也都在前院陪着顾易安一行人用，几日都未与妻女碰面。

　　顾易安此来，主要请求沈程两件事，一则是五迷山天险。此山荆棘丛生，又极为险峻，同时还多毒草毒气，身处其中，一不小心便会五感迷失，由此得名“五迷山”。此山一侧在祁县，另一侧便直通北狄驻地，实为奇袭的绝佳要道，只是必须要有熟悉情况的人带路。

　　听得此请，沈程满口答应。当年收服五迷山匪寇时，沈程便派人能详细整理了山中舆图及各种毒草毒气的化解之法，并派人常年巡山，熟悉山中一切变化，此时正能派上用场。

　　顾易安的另一则请求便是粮草军需。朝廷的粮草军需迟迟不来，顾易安只能自己想办法募集，但这并不是个小数目。一来，北地有此实力之家寥寥无几，且巨富商贾往往与朝中关系盘根错节，不可轻易相信；二来，朝中供给不知何时能下，因此这不知归还期限又少利息的借条可不好打，商人重利，即使有破云军的信誉担保，大多也不愿做这亏本买卖。如此盘算下来，仅有肃州穆家既有雄厚的财力，又有乐善好施之名，或可一试。然而，一个棘手的问题是，穆家家主常年随商路远行，闲暇时也是四处游历山水，行踪不定，外人无从知晓，实在无法直接登门拜谒。经多方打探，才知悉这穆老爷子有一独女，许多年前嫁去了京城，遂又托远在京城的长兄探寻，才得知这独女正是祁县知县的夫人，穆氏。

　　沈程听得此请，连连点头道：“将军还请放心，下官岳父虽是商贾之身，但最重家国大义，此事应是不难。但老爷子为人小心谨慎，想要见到他老人家，还得是穆家人亲自带领去寻才行。”想到这里，沈程却是犯了难，自己公务在身，还要帮助大军在五迷山中开辟一条行军密道，无法离开；妻子穆芹身体娇弱，无法承受连日赶路之苦，恐耽误要事；长子沈济舟也不知收没收到家里的信，现在也没个人影，再者他对家中生意也毫不上心，没法帮着穆老爷子运作，跟着去也无甚用处……

　　如此一来，最合适的人选恐怕莫过于……

　　*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顾易安便带着随从墨行在县衙门口准备启程。此去未带其他人，一是怕人多打草惊蛇，二是留下齐衡助沈程筹划修建五迷山栈道之事。

　　除了两人两马外，还有一辆马车已在备好，静静停在一旁。

　　“北地民风粗犷，鲜有男子不会骑马，这沈大人家中还真是独具一格。”墨行瞟了眼那马车打趣道。顾易安一如往常无甚表情，不知在思忖些什么。

　　话音未落，便见沈程快步出来，再往其身后一打量，主仆二人均是微微一愣…… 没错，那竟是一个娇娇柔柔的小娘子，虽头戴幕篱看不清楚容貌，却能看出身量娇小，腰肢纤细，正朝着他们款步走来。

　　怔忪间，沈池已随父亲来到二人面前，微微附身：“民女见过顾将军。”这声音轻柔动听，但毫不甜腻，更像是一汪池水般清澈透亮。“将军见谅，下官家中实在是人丁单薄，只能派小女随将军前去。再者，下官对外称小女外出探望外祖，二位随行保护，来掩人耳目”沈程面露赧色，“但是将军放心，小女做事一向稳妥，下官保证不会耽误要事。”

　　“不妨事”顾易安只摆摆手，便不再出声言语。

　　下定决心让池儿跟来时，沈程是犹豫的。他倒是并不担心女儿的能力或是一路安危，只是忧心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跟着陌生男子出远门终归是不妥。虽然女儿也常跟外祖行商，但是商队中终归都是家中老人，于外人不能相提并论。只是事急从权，顾不了这么多了，且他与女儿提起此事时，女儿毫不犹豫就应下了，池儿一向端庄稳妥，他便也下定了决心。

　　沈程一直目送马车离开了视线才转身回去。

　　*

　　昨日，沈池听父亲说起此事时，思考片刻就应下了，她自小也曾跟随商队走南闯北，与两个男子同行没什么好扭捏的，更何况，那顾将军一看便是冷心冷情之人，又素有端方持正，克己复礼之名，想来路上连交谈的机会恐怕都少有。

　　自踏上马车，沈池便没再说话，只窝在里面静静闭目养神，脑海中盘算着家中流水情况，思索如何调度军队所需最为合适。实际上，她的马术并不输男子，骑马前去也未尝不可，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不显得如此急迫，也为了父母安心，她还是选择了乘马车前去。

　　再者，既然能让自己舒服一些，为何不让自己舒服一些，只要不耽误要紧事，沈池乐得坐马车。

　　这马车内饰皆是沈池亲自挑选设计，车厢外面看似简陋，里面却大有乾坤，四周皆以丝绸软垫包裹，丝毫不颠簸，点心茶水一应俱全，还有暗格可放些解闷的小玩意。沈池虽不骄奢，但也没有铁公鸡的癖好，不惹眼的情况下不介意让自己过得尽量舒适些。

　　自小跟随沈池的贴身丫头桑梓却忍不住好奇，不住透过车帘间隙往外头张望，一遍在一旁叽叽喳喳：“小姐，这就是传闻中能止小儿啼哭的杀神顾大将军呀，没想到生得一副好相貌，并不似听闻的那般凶神恶煞呢。”

　　“哦，既如此，你刚才为何一直缩在我身后，腿都止不住打颤了。”沈池笑意盈盈地望着这小丫头，有心揶揄。

　　“哼，小姐惯会取笑我，顾将军那张脸好看是好看，不过就像数九寒冬一般，让人没来由地害怕。”桑梓也没了偷瞄的兴趣，悻悻缩了回去。

　　此时，马车外的墨行也在向自家主子小声嘀咕着什么，一脸愤愤不平的样子。而旁边的顾易安仍是那副无甚波澜的面色，并未回应墨行的抱怨，也不知是在静静地听着，还是在思索些旁的事情。墨行自小跟随自家郎君，早已习惯他对何事都冷冷淡淡的样子，即使没有得到回应也并不影响他继续自顾自地嘟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