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了个山神》信马悠悠耶

3、献给神的礼物

　　　　庄梦正绞尽脑汁想如何接话，沉琅别过脸去，说：“我累了。”

　　“哦……那你睡吧。”庄梦怕惊扰到沉琅，他躺回被窝和翻身的动作都极其小心。

　　最后背对着沉琅，闭上了眼睛。

　　庄梦内心难以平静，沉琅究竟知不知道是谁害了他？如果他已经知道了真相，他是在等恢复后再找自己算账吗？他会因此事降怒于所有经过大琅山的凡人？

　　庄梦转念一想，其实自己早就是孑然一身了，即便是山神真的要报复他，又何须畏惧呢？可若是山神发怒最后降罪给无辜的凡人……虔诚供奉山神的人等来的不是山神的庇佑而是灾罚，他们何其无辜，何其不幸？

　　不如直接承认吧？不管他是否知情，都将事情原委告知对方，主动承担责任，请求他不要降怒于无辜的人。

　　庄梦想好了，明日便找个机会向沉琅坦白。

　　做好这个决定，压在心中的大石轻了几分，庄梦很快就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朦朦胧胧之中，他感觉后背发冷，寒气由背脊开始侵蚀向全身。

　　他忍受不住，睁开眼睛，却见四周不是自己的小居，而是苍茫阴森的树林，冷雾弥漫，雾丝如同千万条触手抚摸着他的身体。

　　他大喊了一声，雾丝竟然真的退后了半步。紧接着一阵叮咚泉水声响起，这是他听过的最诡异的泉水声，像是汇聚了很多人的笑声。这个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渐渐地……仿佛是从自己胸腔里发出来的一样。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想要把那个声音挖出来。他挖呀，挖呀，挖呀，竟然挖出了满手的血。

　　他发觉了不对劲，停下手，茫然地抬头。

　　前方的迷雾被月光照得透亮，一张红色的丝绸飘了过来。

　　仔细一看，原来那不是丝绸，是一个穿着红衣的“人”。

　　红衣“人”飞到他眼前，如树枝般枯黄丑陋的手指拨开了覆盖在眼前的青丝，青面獠牙的脸上绽开诡异的笑容。

　　他大惊失色，想要逃跑却发现浑身动弹不得。

　　正此时，竹屋内的庄梦浑身颤抖了一下，惊醒了过来。

　　他坐起身，重重地喘气。一摸脖子和后背，一片冰凉。大概是没盖好被子，受了凉，才会做这种恐怖的梦。

　　沉重的脑袋渐渐清醒过来。

　　桌上昏暗的灯火还在跳动着，庄梦转头看向床铺，沉琅的轮廓安静地在那儿。

　　他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掀起了蚊帐。

　　昏暗的光线下，沉琅那张本就精美得像雕刻品的面庞更显柔和。沉琅似乎睡得很香，两只胳膊都露在了被子外面。庄梦心想，果然恢复得很快啊，都有力气踢被子了。

　　庄梦不禁想起了自己十一岁的弟弟，心里软绵绵的，一片怜爱之心爱屋及乌地落在了沉琅身上。

　　他轻轻地帮沉琅将手塞回被子里。指尖触及到沉琅手腕的五彩绳，一些往事浮上心头。

　　那是去年刚入冬的时候，与他相依为命的弟弟半夜里突然发烧，喂弟弟吃了百灵丸却迟迟不见好转，他便在清晨十分背着弟弟下山，准备去山下找黄医师看看。

　　刚入冬的清晨正是整个大琅山雾气最浓重的时候，平日一个时辰就可以走到山脚的路，他在雾林里转了一个多时辰硬是没有走出去。此时天已经亮了，然而四周一片茫然，可见度只有两三步的距离。

　　背上的弟弟已经意识不清，他心急如焚，如同一头慌不择路的小鹿在雾里窜来窜去。

　　他想到了生弟弟时难产死去的母亲，想到了打猎时被野兽攻击死去的父亲，他们一个一个消失在熟悉的竹屋。想到自己对他们的不舍、思念，想到因思念而生的寂寞……他不想连可怜的弟弟也追随他们而去。

　　山神保佑。山神保佑。

　　虔诚的祈祷不断地由心底传递到他的口中。

　　终于，雾中飞出一只青鸟。青鸟围绕着他盘旋，为他引路，带他走出了迷雾，走到了黄医师家里。

　　后来弟弟还是走了。

　　弟弟从小就体弱多病。云游的仙师为他算过一卦，说他本是半条命来到凡世，智力恐怕永远只有六七岁的孩童智力，能活多久全看造化。

　　是弟弟的命数到了。

　　庄梦当初拜仙师、修仙法，便是想要寻找救弟弟的办法，再不济，修仙可以长寿一些，他可以照顾弟弟到老。没想到，弟弟的寿命只有十一年。

　　弟弟死后，庄梦的仙缘也断了，在小琅山上做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夫。

　　今年祭祀山神的时候，他感谢山神庇佑，引他走出迷雾，让弟弟有了治病的机会，特意编织一条祈福的五彩绳献给了山神。

　　如今看到这条五彩绳就挂在山神真身上，心里有一种奇特的愉快感。

　　庄梦灭掉油灯，重新进入梦乡。

　　……

　　床上的沉琅睁开了眼睛，悄无声息地坐起了身。

　　沉琅盯着庄梦的背影，目光深沉得可怕。

　　沉琅被吸走的法力都附着在了这间屋子里，只要他在这间屋子里，法力就会回到他身上。

　　他身体的力量还是不够，绵软无力。这一天下来，他仅仅恢复了三成精元和一成的法力。至少还要九天，他才能完全恢复。

　　眼前这个人很有问题，虽然是肉体凡胎，但是有一些仙根。什么“狗叼了个葫芦回来”他压根不信。

　　蚊帐被一双无形的“手”拨开，沉琅盘坐在床中央，他神情漠然，将手伸向庄梦。他的手越伸越长，仿佛一根藤蔓，直抵庄梦的后脑勺。

　　一根根金丝从各个指尖冒出来，钻进了庄梦的头发里，接着钻进了他脑袋里。

　　庄梦丝毫没有察觉。

　　沉琅眼前的景象不再是竹屋内，而是一片璀璨的“星河”。星光与星光之间有一条银丝互相连接，如同一张错综复杂的网。这里是凡人的记忆。

　　沉琅将那些与自己无关的记忆推远，将那些与自己有关的记忆拉近。他的眼前只剩下了三个亮一些的星光，和四五个微弱到快要消失的星光。

　　他先看了最亮的那颗星光。

　　庄梦手里拿着宝葫芦在小溪边说出了沉琅和凤娥的名字，紧接着天地凝滞，一道金光钻进了葫芦里。

　　沉琅顿时气血上涌，真想冲进记忆的画面里去把庄梦杀了，把那葫芦炸个稀巴烂。

　　他在葫芦里，被一缕一缕地抽去法力，痛不欲生，都是因为这个凡人和这个破葫芦！做了几千年的神了，何曾受过这种欺负！

　　记忆还在继续流动。金光飞出了葫芦，那是沉琅用尽最后的力量求生。葫芦摔在地上碎成两半，法力融入屋子。庄梦看见地上的沉琅后愣了一会儿，突然叫喊着冲出了屋子，在竹林里踱步，和猪头狗交流，再走回屋子外观察……

　　满口谎言的凡人！

　　一个凡人为什么会有这种邪门的宝物？沉琅沉深吸了一口气，按耐住杀人的冲动。他要知道整个事情的经过。

　　他在庄梦的记忆里翻了翻，找到了那个葫芦相关的记忆。没想到和葫芦相关的记忆居然比和他相关的记忆更少。看来他得到葫芦的时间也不久。

　　一个少女在记忆中出现，她拿出葫芦，交给了庄梦，没有说葫芦的用法……

　　沉琅陷入了沉思。难道是无意将他收进了葫芦里？难道只是巧合？

　　他在庄梦的记忆里找寻了一番，和葫芦相关的记忆与这个女子相关的记忆都没有更多了。

　　他带着怀疑，再次打开了庄梦和自己相关的记忆。

　　先是闪过了很多小孩聚集在一起的片段，那是童年的庄梦在听长者说山神沉琅的故事。小孩子们眼神清澈，渴望地盯着滔滔不绝的长者。长者面容慈祥，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眼睛里闪着光。

　　沉琅很熟悉那样的眼神，那里面饱含着对山神沉琅的崇敬。

　　这些画面将他从暴躁的情绪中拉出来了一些。

　　终归只是些凡人而已啊。

　　庄梦的记忆来到了去年冬天。他背着一个半大孩子，在迷雾中着急地寻找出路……

　　沉琅很快就想了起来，他在沉睡中听到了凡人的呼唤，便让凤娥化作青鸟引那个凡人找到正确的路。

　　记忆又转到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庄梦坐在这间屋子门口，笨拙的双手花了整个下午的时间将五色丝线编织成了一条五彩绳。到了祭祀山神的时候，他亲手将这个五彩绳系到了山神石像上。

　　沉琅收回手，离开了庄梦的记忆。

　　他怔怔地看着手腕上的五彩绳。

　　不记得在大琅山呆了几千年了，他大多数时候都在大琅山山顶的月溢湖沉睡，但每当听到凡人的祈求时他都会睁开一只眼睛，思考是否值得施以援手。

　　他得到过很多凡人供奉的礼物。五谷堆成了山丘、各式玉石铺满了月溢湖底、牛羊如果还活着可以啃光整个大琅山的青草。人们奉上祭品，虔诚地向他跪拜，然后许下心愿，希望山神保佑他们平安。

　　食物是他完全不需要的东西，于是唤来一阵风，将五谷吹散，落到土壤中生根发芽。牛羊则给它们指一条生路，繁衍或以血肉哺育其他兽类，自有命运轮回。

　　玉石他会留下，但每次供奉的石头都大同小异，他一次也只能挂几块在身上。

　　只有这条五彩绳，他是最喜欢的。

　　这是他第一次收到凡人对他的祝福。是所有供奉中最纯粹的礼物。

　　可如今，他对这份美好情谊的幻想有些破灭了。或者说，他需要重新考量一下对这份礼物的喜爱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