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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

      先帝子嗣众多,我是其中最不显眼的一个。出身一般,天资一般,不说放在天家,就是放在普通百姓家中,也是相当平庸的。

      其实我倒也并不真的愚钝,倘若我愿意在学业上刻苦一番,也许能博得父皇和诸位先生的喜爱,但是我早早就悟得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真理。

      或许博取宠爱是小孩子的天性,曾经在我刚开蒙没多久的时候,我也试图表现的聪明伶俐。但很快我就发现了我的几位皇兄并不如表现的那般真心夸赞我,于是趋利避害的本能让我歇了争宠的念头,表现的贪玩一些。

      然后我就发现,我的那些皇兄皇弟们,面对我时的笑容真心了许多。

      又能躲懒又能避开潜在的危机,何乐而不为呢。

      不过这其中的尺度得把握好,既不能显得太过出挑,吸引众人的眼球,又不可太过顽劣,这样容易受到斥责,那便与我的初衷相违背。

      我的目的也是顺利达成了,所有人在站队参与夺嫡的时候,根本想不起我这么一号人,好不容易提到了我,咂摸了半天,也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我——

      乏善可陈。

      于是我平静地度过了人生中的前十几年。在这期间,我唯一的爱好就是和所有人保持良好而若即若离的关系。曾经的我是被迫,现在的我乐在其中。我在一场场私宴中揣摩人心,察言观色,然后在追忆曾经童年深厚的兄弟情谊时恰到好处地表上忠心。

      而在气氛浓时,我再恰巧装作被酒呛着了。我身体本就不好,如此一来,苍白的面色上便会浮现病态的血色红晕,更是直观地展现出我所想演给他们看的——

      我身体都这么不好了,还在这同你喝酒,这是多么感天动地的情谊。

      于是宾主尽欢。他们被我成功忽悠住了,感动不已,又难免愧疚,自然而然地忽略掉我整晚说了这么多废话,实际上对于是否站队支持的事并没有任何实际性的表态。

      其实我和他们打好关系,目的倒不在今后谁登基了能给我加官进爵什么的——废话,登基之后慢慢回过味来不就发现我这个兄弟除了深夜陪聊给予精神支持的情谊以外,实则是个钱也没出力也没出的废物。

      我只希望他们留我一条命,给我撵出京城,我拿块偏远的封地,从此山高皇帝远,随他们去吧。

      *

      最后和我预想的差不多,我的三皇兄在这场夺嫡之争中取得了最后的胜利。先帝子嗣有十余位,我行七,其余的死的死废的废。剩下来的,五皇兄心灰意冷、求仙问道去了;八皇弟被贬为庶人不知所踪;九皇弟早早躲到岭南封地去了。

      而余下的仍在京中的皇子,只有我年龄最大。剩下的年龄都太小了,根本不曾参与过这场争夺。

      所以我很忐忑,生怕这位三皇兄翻脸无情把我处理了。

      好在后边的事情一堆,父皇在重病时立下皇储,之后不久就驾崩了。三皇兄既要忙着准备国丧,又要马不停蹄地安排接下来的登基事宜,根本没空来过问我的事情。我寻思着等登基大典过后,趁着他忙着清洗朝中势力,我赶紧上表请回封地,如此也不显眼。

      天色如晦。窗外一阵狂风刮过,风雨飘摇,接着一道闪电在瞬间将屋内照亮。我蹙眉关上窗,最近天色实在太差,像是在昭示着京中即将变天。

      我定定地看着面前匣子中的书信,轻轻摩挲着。这些都是三皇兄先前在随军出征时写给我的,我再次仔细品鉴了一番。

      字迹隽秀,锋芒内敛,如此赏心悦目,果真是字如其人。

      其实我同赵颍的关系真的算是相当不错,他母族的势力反正比我强得多的,但是他的母妃早逝,所以我们俩的相处多少带点同病相怜的真心。所以按理来说,他登上大位我应该很高兴,但是我现在是真的迫切地想要走。

      因为面对他的时候我总是有种掌控之外的不安感。

      他太温和了。当我面对其他人的时候,哪怕他们的性格会比赵颍恶劣一百倍,但是我能摸清他们的喜好和底线,能够投其所好,也能规避雷区,至少在安全的范围内随我怎么蹦跶都不会有事。

      但是赵颍不一样,我和他相处交好十七年,对他却几乎称得上一无所知。

      我喜欢和他人交际往来,在观察别人的时候,会让我有从灵魂俯视对方的快感,让一个人从对我充满戒备到毫无保留,那种主导感让我发自内心地感到安定。

      但是面对他却让我感觉整个人被完全看透的不安,我甚至怀疑我的那些心眼在他面前被一览无余。

      我的直觉曾伴我平安度过每一场大大小小的危机。现在,我也依然决定相信它。

      我工工整整地写下请回封地的奏疏。落下最后一笔,我吹了吹墨,从头到尾认真读了一遍,自我感觉情真意切,兄弟情谊与君臣情谊跃然纸上,觉得大概差不多了。

      *

      三皇兄被立为太子和父皇驾崩的消息是一起传到我这来的。那时正不巧,我在宫外,消息被封锁了,所以我得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脑子一片空白,只循着本能往宫里赶。狂风肆虐,大雨如注,我赶到的时候没注意地上的坑洼差点一个踉跄扑倒在地,好在有人扶了我一把。

      “殿下,当心。”

      我抬头,认出面前的人是谢筠,一身深色官袍,行色匆匆却不显狼狈。

      我定了定神,感激一笑,来不及我细想,便见谢筠错身匆匆离开。丧钟长鸣三声,我回神,见百官闻声取下帽缨,跪在殿前吊唁。

      所幸人多天色暗,我也找了个不甚显眼的位置跪下,环顾四周,应该没什么人注意我。

      天色昏暗阴沉,我相信其实大部分人都同我一样无心哀悼,或者说是更为接下来的变动而感到或惶恐或兴奋。

      后来,在登基大典过后,我依照我原本的计划将那封奏疏上表。果不其然,在得知我要去北疆的时候,赵颍担忧的眼神落在我的身上,毫不掩饰自己的忧虑,道:

      “阿蘅,你的身体太差,我不放心。那里不适合你。”

      我微微一笑,婉言谢绝了他为我换个封地的好意。可能他也没想到我会这么执着吧,三请三辞的戏码结束后,赵颍还是叹息着答应了我的请求。

      最后一次请别,我们二人深谈许久,推心置腹,追忆往昔,谈到最后彼此都落了泪,连我都有五分动容。他握着我的手,轻声道:

      “千万当心。”

      从殿内出来的时候,我又遇到了谢筠。谢枕流,多有名气,无数世家子弟的噩梦。君子六艺门门功课皆是出类拔萃,将克己和审慎刻入了骨髓。无论何时见都是光风霁月的君子模样,是让人望尘莫及的存在。

      谢家权势颇重,已经有威胁皇权的趋势。我知道赵颍登基后肯定是要积蓄实力削弱世家的势力,那他就不得不答应我的请求,毕竟,他需要有个人替他掌管兵权,分庭抗礼。

      我点头朝他打了个招呼,接着毫不留恋地走了。冲散了连日来笼罩在我心头的阴云,心情是这几日来难得的轻松。

      我终于要离开这个让我没有任何归属感的上京城了。

      *

      八年时间转瞬即逝,我不负赵颍的期望,收揽了军权并在军中积威甚重。或许我天生便在军事上有些天赋,我战无不胜。总而言之,十万大军驻扎西北,胡人不敢南下肆虐,大周百姓终于得到了百年来未曾有过的宁静和安逸。

      民间称我为“定北王”,而我也听说百姓甚至为我编造童谣来称颂我的功德,并在民间流传甚广。

      这同时也让我隐隐感到不安。

      自古帝王所担忧的无非是内忧和外患。现如今外患已经解决,那么就要从内开始整顿了。

      而我最近心悸得厉害,总是有种山雨欲来的忧虑。

      我自幼时身体素质就比同龄的孩子弱一些,不过那时倒也还好,精神状态好,还算精力充沛,并不影响我上阵杀敌。

      但是这几年不大行了,陈年旧伤堆在一起,再加上我也没太当回事,现在身体越来越差。好在现在也不需要我亲自上阵了。

      我倚在床沿,蹙眉抿着苦药,听着身侧医官对我的唠叨。人一上了年纪就喜欢絮叨,我知道他是为我好,所以只能耐着性子听。

      忽然副官宋殷请见,我如释重负,挥手让医官退下,总算是感觉耳边清净了许多。

      “怎么了?”我咬了口梅干,驱散口中的涩意,抬眼看向来人。

      宋殷躬身递上一封书信。

      我接过打开,潦草扫了几眼,大致明白上边说了什么,忍不住想要冷笑几声。

      赵颍在信中说,久不见吾弟甚是思念云云,并表示希望我今年过年入宫陪他。

      天家皇族一向亲情淡漠,也许早几年他是真的想念我吧,但现在这都八年过去了,突然思念,还是在形势这么敏感的时候,恐怕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什么缘故。

      他的想法我大概也能猜到,无非是觉得我功高盖主,威胁到他的皇位了,想要收拢兵权,又感觉名不正言不顺,于是让我先回去让他好试探一二。

      想到当年临走时同他的那般推心置腹,现在想想也真是可笑。

      这算什么?用完就扔?

      可我扪心自问从未有过造反的念头,面对他的疑心病,我颇感愤怒,却也无可奈何。

      思虑片刻后,我的旧疾又犯了,重重地咳了几下,接着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倒,整个人都在簌簌地不断颤抖。

      我瞥见宋殷有些发慌,便连忙摆了摆手示意无事,稍微缓了缓,三言两语讲了一下信里的内容,便见宋殷眼睛睁大了些,接着抓着我的手连忙道:“不可,将军不能去。”

      我有些好笑,没去计较他的失仪,随口让他下去了。他似乎还有话想说,但是忍住了,转身退下。

      我看出他眸中闪烁的不甘,感叹他还是太年轻了,接着自顾自倒了杯刚烹煮好的茶。水汽氤氲,我垂眸看着新茶的叶芽在碧色茶汤中翻滚浮沉。

      他能想到的,我自然也能想到。只是这样一直躲着也不是办法,赵颍迟早是要拿我开刀的,他想借此机会试探我,而我也想去探探他的底。

      这么多年,我虽然远离京城,但也在京中布置了情报网,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所以对于朝中动向,我不至于说是了如指掌,但也是大致明了的。赵颍的变化挺大的,或者说也许是不再掩饰自己了,他近年的行事作风隐隐有些乖张,一些集权手段太过暴力,弄得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谢峥死后,谢家就掌握在谢筠的手里了,他比谢峥更稳,手段也更高超。而替赵颍掌管军权的我,因为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违逆过几次他的意思,可能也让赵颍感到危机,觉得我不受控了。

      毕竟军权终归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会更加稳当。

      我轻声叹息,真是物是人非,曾经温和的兄长竟然也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以前的我不会为任何事而难过,哪怕是那些与我交好的兄弟或死或残,或疯或傻,我也没有感到丝毫难过,就算他们真心待我好过。

      我抿了口茶。这些年来,我愈发喜欢追忆往事,而面对这些记忆时,我竟然生出了不曾有过的哀叹和伤感。

      可能是因为我的身体不好,毕竟也许我的人生已经走过大半了。

      我的思绪不断发散,苦茶的清香在屋内弥漫开。我忽然再次想起了谢筠。

      他是谪仙一般的人物。

      我同他关系一般,交集不深。我曾试着想要结识他,倒也无关所谓支持站队什么的,只是单纯的崇拜罢了,所以我特地挑了上巳佳节时送了一篇赋给对方。

      在本朝这是一种风雅,无关身份,几乎所有有身份的人都会借此结交挚友知己,因而也不会让人觉得有结党之嫌。

      我自诩才情还算不错,那篇赋我也是很认真写的,但是谢筠的表现很平淡,单纯的平淡,像是他收到众多请帖中最平常的一份,温柔中带着些敷衍,似乎只是看着赵旻的情面尽力维持着礼貌,看着我近乎尴尬的神情还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怜悯。

      他也没有什么失礼,但温和得像是照顾我的面子一般。我有些恨他的高高在上,对他的反应很失望。

      于是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想可能有些人生来就是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所以后来也慢慢释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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