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绗舟见闻录》小蓝本

12、红莪会

　　春日，缤绛城，左大道。

　　春天又来了，小泉的身体却没有迎来春天。她失去了触觉，已经不能正常行走，由我推着轮椅艰难地回到缤绛城。我可以权且认为这是初春花蕾的含苞待放，或者是冬日里春色的潜藏，但这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人与自然根本不能一概而论，甚至没有半点联系，在一个月前，我清楚地认识了这一点。我甚至开始质疑自然规律是否存在，神殿所信奉的东西是否存在。什么否极泰来的道理，统统是狗屁。“福不双至，祸不单行”，这句歪理钻了个空子，它没有指定主语。福一个个落到投机取巧的人头上，祸一双双往善人身上撞。为什么神不能救赎小泉，要么他是个招摇撞骗的饭桶，要么他根本不存在。

　　胡思乱想之际，一片树荫掠过，银铃在耳际摇响。

　　“芙兰，那个好可爱！”小泉兴奋地喊道。

　　要是硬要说神的存在，那小泉喉咙的康复便是最后的求爱。但这多半是翎羽花杖认小泉为主的缘故。不管怎样，听到小泉活泼的声音是我最大的救赎。

　　抬眼看向小泉手指的方向，一个商铺周边围了不少人。门口挂着兽耳样发饰，蓝灰色的毛茸茸大耳朵，耳郭中有白色绒毛，让人忍不贴上去蹭一蹭。

　　想不到小泉竟这样少女心，喜欢那些东西。不过内心深处一个痒痒的地方正在被骚动——小泉戴上这个，会不会很可爱呢？嘿嘿。

　　花了七个舟币的路费，我替小泉买了一对兽耳。

　　小泉有些吃力在头顶寻找位置，我笑着拿过发卡，替他别上。她微张着嘴，抬眼往头顶的方向看，眼睛里流转着光亮。那表情稚气又可爱，浑不做作。把整个缤绛城的春色浓墨重彩涂抹到一处，也洋溢不出这样的风娇日暖。

　　我痴痴地看着。真是美好，也不似那类易碎的美好。像是能永远定格住的美好，不论用何种方式。

　　凫鸯离开后，我第一次体会到爱抚她人的温暖。今后，是不是轮到我来关照小泉，与以往正相反？

　　踏着冬日残留下的枯槁的梧桐叶，红莪会总部的塔楼逐渐显露。

　　红莪会地处左大道上部——左黑馆靠后数里的位置，离绗舟学师院已经很近了。

　　红莪会总部可以说是大陆的政治中心，但它名义上还是学院，并没有修筑得太过张扬，反倒有几分朴素淡雅。大门处的长石碑工整地题写着会名，石板甬道弯弯绕绕贯穿楼阁，玉兰成林，蔓延满道。学院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玉兰花海了，草坪上满是球状的龙须铁，绿色的海洋翻涌滚滚波涛。点缀以山石，栽上错落有致的白玉兰，似灵芝仙树、蓬莱传说。

　　花瓣刚刚摇落，枝头又萌发出白中带红晕的小尖角。落叶归根，献身于海，又从枝头进入新一次的轮回。正是在这种周期变化中，红莪会发展壮大，在九年前圣战中击败了曾经的第一大会红缟会，统治了大陆。

　　精心设计的半包围式建筑和米黄色的楼阁很容易营造安全感和归属感，可我体会不到一丝一毫。像是有一只眼睛死死盯视我，要不我穿透。小泉要找出这只眼睛似的，一脸警惕，左顾右盼，这倒使小泉戴着兽耳的脑袋更加机灵可爱。

　　有一段小插曲，让我更加认定此地不宜久留。

　　当时正推着轮椅，张望风景，忽然察觉到一道直勾勾的视线，并不是朝我的，而是对着小泉的。无端地，我生出些自豪来，毕竟兽耳小泉可是超级无敌可爱男女通杀型的呢！我沿着那道视线观望，看见一个男生正闲庭信步，微露惊讶地看着小泉。我愣了几秒，不是因为他有何奇特之处，让我在意的是，他就是在黑时为了凫鸯与我们竞价的青年。他惊讶过后，旋即回复了招牌式的意味深长的冷笑，踱着步去了。那表情没显露出其他情绪，这更加让我耿耿于怀。小泉倒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对我笑着指点周围景物。

　　权且当我多虑，毕竟我们和他也没结下什么大的梁子，或许他只是单纯觉得小泉可爱。

　　红莪会中分为十四个堂，每个堂在一百五十人上下。我和小泉终考是第三和第一名，都进入了最强的枭雄堂。

　　枭雄堂导师名叫彩，是个富于诗意的名字，而她本人可没什么诗意。她二十多岁，并不胖，却罩了一身肥大的黑色袍子，显得臃肿。不修边幅的妆容被乱蓬蓬的头发遮了一半，却周身上下散发出学师特有的端庄气质。彩我早在终考那段时间就有所耳闻，他是红莪会副主席，比阿真还长上一辈，也是最老的一批学师。虽然魔力退化，已不及年轻一辈，但经验丰富，位高权重。

　　第一次见到彩是开学的第一节课，我推着小泉的轮椅走进枭雄堂授课厅，阶梯状学生席上已稀稀拉拉坐了些人。彩在半圆形讲台上，手扶桌案，眼神锐利地扫视，停在了我身上。

　　我打了个寒噤，但彩打趣似的说道“耳朵很可爱，戴着好了。”

　　她给我留下了很好的第一印象。

　　谁知几秒钟后，她就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

　　当我把小泉扶到第一排靠门边的位置时，彩发话了，声音很冷。

　　“位置都是固定的，你就是玉泉吧，坐最后一排去。”

　　“可是老师，玉泉她……”

　　“没有可是，不能换就是不能换。"

　　彩身上的气场莫名地增大了好几倍，像是见到了什么天理难容的为非作歹。可最后一排离门口有好长一段楼梯，小泉上下很不方便。教室里的众人听见玉泉的名字，终考榜一谁人不晓，纷纷瞩目，有的钦佩，有的好奇，有的不屑。我就这样把轮椅靠在门外，连拖带拽，把小泉拉上了最后一排，磕到了好几次台阶，狼狈不堪。

　　彩跟没事人似的，低头管自己看着不知什么文件。她仅仅是恪守规矩，我无法生出什么怒火。但此君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

　　如果说神殿附会对我们是赤裸裸的恶意，那么红莪会则是暗藏杀机，只是还未显现罢了。

　　就这么静默着，彩把一叠纸卷成桶装，啪嗒啪嗒地击打左手手心，在讲台上来回踱步。这种重复性的动作戛然而止，令我一震，又惶惶不安。与此同时，浑厚的钟声敲响，这是第一节上课铃。

　　“第一节课复习中小学的魔术理论，我问你们……”

　　“老师，您还没自我介绍。”

　　一个有些臃肿的男生一本正经地举手道。

　　不知他是大大咧咧还是学习学傻了，我和小泉刚碰的钉子，他是没看到吗，以彩的脾气秉性，我暗地里捏了把汗。

　　“小胖同学说得有理。”

　　彩和颜悦色，让我大跌眼镜，一时摸不着头脑。后来我会知道，彩重男轻女。

　　“我叫彩，彩虹的彩，26岁。”结束了。

　　彩的言简意赅让我眼前一亮。我一向厌烦自我介绍，那种形式主义不过是在一箩筐不属于自己的金闪闪名片中捡出几个，歪歪斜斜挂在胸前。还得煞费苦心地挂上一两个灰色名片，以显示金闪闪名片的真实性。如此而已。

　　“言归正传”彩挤出一丝笑容的面皮又变回一潭死水。

　　“我问你们，学魔术有什么用。玉泉，你说。”

　　那还用问，当然是兴复神殿附会，但小泉不可能这么回答。

　　我戳了戳坐在我身旁的小泉，把彩的意思转述给她。彩静静注视着这一切。

　　“呃……振兴学会！”

　　大概是不擅长当众发言，小泉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她在“学会”二字上做了文章，问心无愧，又不至于暴露身份。

　　“唉”

　　彩手扶额头摇了摇头。

　　本来以为大陆第一能有什么独特见解，到头来还是那一套。不过没说“拯救世界”“造福人民”之类，也算有所觉悟。

　　彩又卷起纸筒，啪嗒啪嗒拍打掌心。

　　“听好了，学魔术只为两件事，第一——钱，第二——乐。”

　　我咯咯笑出了声，因为我断定会哄堂大笑。但我错了。只有我尖细的笑声震颤凝结的空气。

　　彩没有显露出不悦，只微微眯起眼盯视向我。

　　“那么，大陆第三，芙兰，你说说原因，为什么是钱和乐。”

　　“那个……学士天涯海角都找得到工作，不愁钱，人活在世只为享乐，有钱就能快活。”我对自己的回答很有信心，爸爸是这么教我的。他和彩的立场倒是不谋而合。

　　“不，我问的是更深层的，懂吗，根本原因。”

　　这种没有指向性的问题根本答不上来。“毁灭吧。”我小声嘀咕。

　　这时，彩忽然放纵地笑了两声。

　　“没错，毁灭，就是毁灭，世界要毁灭了，所以享乐才是正途！”

　　彩疯疯癫癫，身子像喝醉酒一般倒向一边，忽然“砰”的一声，点点星尘散落，彩已不在原处，而是站在我的座位后边笑着拍我的背。

　　魔术基础理论中讲到，不存在瞬移传送的魔术。因为魔力存在于体内，魔术领域也是以人体为中心展开的，因此魔术只能作用于体外，包括治愈术也只能治疗外伤。彩大概以急速移动造成了瞬移的假象，但这也足显其魔力运转纯熟。抛开这些不谈，彩适才的发言，实在是莫名其妙啊。

　　“世界要毁灭了”，这是什么意思？我可以理解为大陆数千万年寿命终至，古来万事东流水。但彩不像是那种会无端拿这些哲学理论说事的人。

　　“那么，芙兰同学，请在回答最最根本的原因，为什么世界行将毁灭？”

　　我怕又捅出什么篓子，干脆闭口不言。

　　彩微露失望神色，摇身变回原处。

　　“有同学知道吗？”

　　四下里一片静默。

　　“是瀑布！”

　　彩伸开双臂指向天空，那架势活像一个老占星术士在做那玄乎其玄，玄到她自己都晕的法式。

　　“不管你们信不信，瀑布将毁灭世界！看好了吧，我的占卜术已经预言了一切！”

　　她说着，毫无征兆地推门而出，走廊上传来几声尖利的笑声。学生们面面相觑，小泉则茫然不知这一切。当我转述彩的发言，小泉只瞪着我惊奇地眨眼。她大概以为我在开玩笑。

　　第一堂课，就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