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渡》叶有眠

10、世子

　　次日清晨，顾一澜洗漱后出门就见傅长欢站在院中，对着那棵梨树沉思。

　　顾一澜走过去，傅长欢看向她：“起了啊，我带你去用早饭。”

　　顾一澜跟着她到了膳厅，那里坐着两人，她看到了坐在首位上的老侯爷，安庆侯年轻时南征北战，为大晟立下汗马功劳，即使如今抱病在身，年过天命，只是坐在那里，周身都散发出威压，令人望而生畏。

　　顾一澜走过去，向二人行了一礼，老侯爷点头，示意她坐。

　　傅长欢走到她老爹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她语气不明地开口：“爹，你今早又练剑了？”

　　刚才还让人感到畏惧的老侯爷像是触发了什么机关，他咧嘴笑笑，爽朗的声音传遍整个屋内，干脆地否认：“没有！”

　　傅长欢长长地“哦？”了一声，道：“是吗？”

　　老侯爷掩饰般咳嗽一声，转移话题道：“阿悦，快坐下吃饭。”

　　傅长欢摇摇头叹气，正要说些什么，就听坐在木轮椅上的世子温声道：“阿悦，你还是先坐下吃饭吧。”

　　听到兄长如此说，傅长欢也不与她爹斗智斗勇了，乖乖坐下。

　　只是坐下后，她还不忘继续教训她爹：“爹，你身体不好，还总是不听劝，申太医是不是说过让你少练剑。”

　　老侯爷眼睛一转，就指着顾一澜自信道：“这不是还有神医在，不会有事的。”

　　顾一澜：“？”

　　傅长欢见她爹又拉人当挡箭牌，这次还理直气壮的，一阵无言，她咬咬牙反问：

　　“所以，爹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老侯爷见他女儿面色沉沉，顿时保证：“阿悦放心，爹这是最后一次，以后绝不会了。”

　　傅长欢无奈道：“爹，你每次都说是最后一次，不还是有下一次吗？”
　　世子在旁边微微笑着不语，似乎早就习惯了。

　　这和在相府时的感觉不同，顾一澜想，相府饭桌上是压抑的，不会像侯府一样，一派其乐融融。

　　顾一澜兀自想着，就见话题转移到她这里来了，只听老侯爷慈爱地道：“小顾啊，你在侯府莫要拘谨，随意些就好。”

　　随后又对傅长欢道：“小顾刚来，阿悦今日便先带人家逛逛侯府。”

　　饭后傅长欢带着顾一澜在侯府转了转，侯府很大，有不少花树，杏花、海棠、桃花，嗯……加上刚来没多久的梨花，姹紫嫣红，万里晴空之下，若拿一个交椅，躺在这里，暖阳花香，好不惬意。

　　她们走到一个小院，傅长欢对顾一澜道：“这是申太医的院子，就是当初专程为兄长治疗双腿的太医。”

　　顾一澜点点头，恰巧申太医正走出来，见到她们，行了一礼：“大将军，夫人。”

　　她二人回礼，傅长欢问：“申太医，这是要干什么去啊？”

　　申太医笑笑，回道：“大将军，我出去走走，研究了新药方，顺便买些需要的药材。”

　　傅长欢点头，正要说些什么，就听顾一澜对申太医道：“申太医，关于世子的医案，晚些时候我想借阅，不知是否方便。”

　　申太医朝顾一澜拱手，道：“自然方便，医案已整理妥当，夫人想看知会即可。”

　　顾一澜拱手道：“劳烦了。”

　　申太医走后，顾一澜淡淡道：“一开始，我有些不解，侯府竟会留宫中的人在府上，如今看来……”

　　顾一澜转头看着傅长欢，继续道：“也不是不无道理。”

　　傅长欢冲她笑笑，用食指比了个“嘘”。顾一澜对朝中形势有一些了解，侯府虽是武将出身，只有傅长欢一人顶着，但老侯爷的余威仍在，因此朝中侯府附庸不在少，兵部更多是老侯爷当初一起浴血奋战的同袍，除去其他三家，侯府既有军功在身，又有民心加持，树大招风，皇帝不可谓不忌惮，所谓帝王之道，制衡也。

　　皇帝任阙都四家互相斗法，有时在背后煽风点火，如此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

　　世子双腿俱废，很难说其中不是皇帝或者其他三家的手笔，事后调查也没发现蛛丝马迹，但无疑的是，此事让其他人找到了机会，可以乘虚而入，安插眼线，奈何侯府防守严，硬是都打发了，只有皇帝借着惜才，把老太医安插在了侯府，不过也仅此而已了，傅家的军营，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

　　皇帝此举侯府不好拒绝，说是世子腿若不好，便一直留在侯府为世子调理，既然皇帝有心安插眼线，他们便顺水推舟留下。

　　至于这些年老太医是否在为宫中送信，其实侯府并没有能让他们掌握的重要信息，无非是世子的情况，那些都在医案里，即使世子腿废了，他们还是不放心，就怕哪天治好了，保不齐治疗的时候动什么手脚，不过傅长欢并没有让他们如愿，事事都亲力亲为，不假手他人，她不在时，会留下心腹保护世子，可世子的腿仍是不见好。

　　至于府中其他人有个小病小痛的，也会请他看看，毕竟不用白不用。

　　这次顾一澜来府上，恐怕他们要有所动作，侯府正好可以借此把这个眼线清出去。
　　顾一澜悠悠道：“我发觉，你们阙都人活着真累。”

　　每天乐于周旋其中的傅长欢：“……”

　　她咳了一声，生硬地换了个话题：“现下已到了午饭时间，我们去吃饭吧。”

　　午饭过后，顾一澜回到院子观察那棵梨树，傅长欢坐在青石凳上看着她，她们同院，但不同屋，毕竟样子还是要做的。

　　傅长欢瞅着她道：“看出什么花来了？”

　　顾一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营养不良，多此处日光充沛，想来应该没问题，多浇水施肥，或许过段时间便好了。”
　　傅长欢叹息：“但愿如此吧。”

　　次日，顾一澜便去了世子院里，傅长欢跟着她，问她有没有把握治好兄长，顾一澜回她看过后便知道了。

　　世子坐在木轮椅上，正抬头看着院中海棠，微风拂过，吹落点点花瓣，带着阵阵花香，世子捻起一片，细细端详，仿佛这花瓣有无限魅力，让他移不开眼。

　　世子不像傅长欢般生了一副狐狸眼、多情面，他眉目温和，一双杏眼似乎承载了春水柔波，清澈温柔，不笑时温文尔雅，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便是阙都的姑娘们，见过了傅长欢的风流倜傥，面对世子，她们也会不由自主的娇羞起来。不过世子久居府内，她们也没见到就是了。

　　顾一澜对世子行礼，道：“世子，今日我便要为你看诊了。”

　　世子微笑着点头，拱手道：“劳烦了。”声如其人，温和地令人舒心。

　　顾一澜查看了双腿情况，并询问了世子的感觉，应当是许久未有人治疗而顾一澜又是女子，世子开始显得有些局促，但顾一澜面无表情却认真地做事，未有逾矩，让他慢慢放松下来，配合看诊。

　　如此一番下来，顾一澜清楚了，她嘱咐世子平日多晒晒太阳，活动活动，对腿伤有益。

　　傅长欢听她这么说，眼睛一亮，激动地询问：“你有办法了？”

　　顾一澜收拾药箱，淡淡道：“有。”

　　傅长欢追问：“什么办法？你有几成把握？”

　　顾一澜合上药箱，看着她，肯定道：“八成。”

　　傅长欢缓缓睁大双眼，满脸惊喜，她欢快地对世子道：“哥，你听见了吗？有八成，八成。”

　　世子脸上也带着不可置信，但他比傅长欢淡定得多，他笑着对傅长欢道：“听到了，听到了。”

　　接下来顾一澜就给人当头一棒：“不过，若是想恢复到从前，几无可能，我只能保证世子双腿能行走如常，但要跑射骑跳还是吃力的。”

　　傅长欢高兴了没多久，便肉眼可见地低落下来，世子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臂，笑着道：“阿悦，好歹我能走了不是吗？不要这么丧啊。”

　　顾一澜对他道：“世子腿伤已久，想要完全恢复几乎不可能，但日后好生调理，并不是没有完全恢复的可能，只不过要多久，这便不得而知了。”

　　傅长欢轻拍兄长的手，坚定道：“哥，你一定会好的，一定。”

　　世子展颜，点点头：“嗯，一定会的。”

　　顾一澜不知为什么傅长欢会露出遗憾的神情，因为只有傅长欢见过兄长意气风发的样子，她在为兄长感到遗憾。

　　世子傅斯远，自小便跟着老侯爷，都说在军营那种莽汉扎堆的地方，硬是养出了一个翩翩公子，温润如玉，当世无双。

　　人们都以为傅斯远会选择入仕，侯府还未出个文官，就在大家翘首以盼时，傅斯远毅然决然地选择跟随父亲上战场，老侯爷曾问他为什么要选择做武将，明明他才华横溢，傅斯远说他想像老侯爷一样保家卫国，后来老侯爷就带着他上战场，老侯爷伤退后，傅斯远便接手了他的位置，带兵打仗。

　　傅长欢八岁时，母亲去世，傅斯远跟着老侯爷习武，平日会照顾她，傅斯远练剑，傅长欢就在旁边看着，拿手比划，傅斯远问她为什么学哥哥，她说看到哥哥练剑的样子很厉害，也想学，傅斯远就教她几招，傅斯远看书，她就会在旁边学着哥哥，也找本书看。

　　后来傅斯远跟随老侯爷打仗，傅长欢就在军营练剑看书，她见过傅斯远征战归来，大获全胜时的样子，意气风发，热血鲜活，哥哥的眼睛很亮很亮，灿若星辰。那时她觉得哥哥无所不能，她非常崇拜哥哥。

　　直到傅斯远二十岁那年，双腿俱废，昔日意气风发少年郎，现今只能困于方寸之间。

　　斯远，澌也，尽也。那能骑马日行千里的双腿，再也走不远了。

　　傅长欢发现，哥哥的眼睛不再明亮了，雾蒙蒙的，看不真切，她很难受，可是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

　　那个天之骄子，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