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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子:重逢 ...

  •   双脚再次站定在怀松市的街头,江晚婷心中不禁生出一种不真实感。
      十年了。
      她离开这个她曾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十年了。
      走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女,渴望挣脱这里的一滩泥沼,渴望忘记这里的一切,渴望获得新生。
      归来时,她已经二十八岁了。北大毕业,在北京有一份体面的工作——薪水不如另外几家私企给的高,好歹是解决了她的户口问题,也足够她较为宽松地养活自己,不用再依靠任何人。虽不算很年轻了,但胜在身材姣好、貌美依旧。
      江晚婷知道,像她这样的条件,算是相亲圈子里的香饽饽,很拿得上台面的。可是即便如此,即便她从未拒绝过别人给她介绍对象的好意,却依旧一直是未脱单群体中的一员,没能接受任何一个人走进她划定的界限,更不用说走进她心里。
      因为那将意味着,不可避免地,要撕开一角她泥泞的过去。
      冬季的怀松市是爱下雪的。天空是灰蒙蒙的一片,晶莹剔透的雪花旋转着孤独的舞落下。雪花落在地上行人踏出来的污黑雪泥里,无论它再怎样挣扎,只消片刻,便要绝望地被融进一片污泥里去。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江晚婷换了左手拉行李箱,右手从挎包里掏出手机。
      来电显示是李姚,比她大不了几岁的新任伯娘。江晚婷没见过李姚,只听说李姚是前年刚嫁给她大伯、怀松市首富陆长民的。
      李姚比陆长民小三十岁。为了爱情吗?笑话。
      接通,李姚又嗲又尖利的声音响起。
      “喂,晚婷啊,你买好票了吗?什么时候回来?伯娘叫小吴开车去接你——”
      “我已经到了,刚下高铁。”
      “——啊,那那那太好啦!你还在北站吗?我让小吴现在过去——”
      “不用了。”江晚婷淡淡道,“我自己打车。”
      “那——也好也好!那你回家来住嘛,我叫小赵先烧上饭,你回来就能吃——”
      “不用了。”江晚婷音色愈发冰冷,“我不回家住。”
      回家?
      她在怀松市生活过十六年,但这里从来没有她的家。
      回家二字从她舌尖逼出来的时候,江晚婷几乎恶心得想吐。
      不过,当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没有见过她面的李姚,又怎么会知道。
      “诶,你这孩子,多少年都没回来看看,连你大伯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李姚虚情假意地啜泣了一下,“现在伯娘好不容易把你叫回来了,你连家也不回一趟?”
      “我回来参加葬礼,葬礼结束后就赶回北京。就不叨扰了。”
      江晚婷冷冷道。
      事实上,如果不是她这个新伯娘不知从哪弄到了她现在的手机号,要死要活地让她回来参加大伯陆长民的葬礼;如果不是她自己还念及大伯毕竟养过她三年,她根本不会回来。
      她早在考去北京上大学时,就和大伯一家断绝了关系。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先挂了。”
      说着,江晚婷就毫不留情地挂断了电话。
      虽然这个拜金女李姚没有真的招惹过她,但是堂哥陆星杰死了,陆星杰他妈张敏死了,现在陆长民也死了——大伯家里,就剩下这所谓的新伯娘一个人了。
      江晚婷所有已经试图忘却的怨恨,又被李姚的电话挑起,却再找不到发泄的对象。那么,她也不介意迁怒一下李姚。
      低头把手机塞回挎包,却一个没留神,踩上了路面上一层光滑的冰。
      “啊!”
      江晚婷惊呼着向前扑倒。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和冰冷却并没有袭来。
      她跌入了一个温暖的臂弯。
      雪还没有停,冬日的暖阳却穿过重云,正迎面照在她脸上。抬头,有些刺眼,有些恍惚。那个人的脸背着光,被阳光晃了眼的她看不清那人模样。
      那人扶着她两只胳膊。她低头,扶稳借着力,踏离那一小片危险的冰面。
      “谢谢。”
      站稳后,她道谢,想离开。
      然而她的手臂却没能成功抽回来。她困惑地再次抬头。现在的方位,光线并不刺眼了。
      她看清了那人的长相。
      她愣住了,恍然有种在梦里的感觉。
      就跟之前的每一次一样。
      梦里,那个人总是带着冬日暖阳的光芒,从天而降,在她就要摔倒时,在她不断下坠时,从来不怀芥蒂地,坚定地拉她一把。
      “——晚婷?”
      江晚婷愣愣怔怔的,没想到却是对方先认出了她。
      十年了,向冬阳,竟然还没有忘记自己吗?
      “向老师?您还记得我啊。”
      “这话应该我来说吧。”
      向冬阳似是苦笑一下,放开了她的胳膊,语气轻松又温和。
      “你照片还在咱们怀松一中的荣誉堂里挂着呢——往届优秀毕业生,还是从我带过的班里出来的,没那么容易忘了吧。
      “结果你呢,去北京之后再没有联系,也再没回母校看一眼,手机号也换了。我还以为你早忘了我这个曾经的班主任了呢。”
      江晚婷错开目光,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可以坦然,或诘问或调侃。
      而她面对他时,永远只有心虚。
      从来都是这样。
      谁心里有鬼,谁才遭罪。谁有过见不得光的心思,谁才需要掩藏。
      向冬阳见她低头不语,却以为她是因为自己的诘问而心虚,连忙又道:
      “开个玩笑,别往心里去。老师们都不怪你。我知道你家里——你不回来,肯定有你自己的原因。”
      “谢谢。”
      江晚婷轻声道。从认识到现在,这是她对向冬阳说过最多的一句话。
      “你刚到怀松?去哪?要不我送你。”向冬阳指指停在路边的一辆车,“我开车了,刚在附近办点事。”
      “不用不用,太麻烦您了吧。”
      江晚婷摆手,尽是疏离和客气。自从她高二那件事后,疏远向冬阳,在他和自己之间划清界限,仿佛已成了她潜意识里的习惯。
      “不麻烦,我下午正好没什么事。”向冬阳很诚恳,却又加了句,“不过你要是自己有安排的话,就算了。”
      他总是这样,一本正经,正大光明。永远主动向她伸出援手,却也清楚那一条心照不宣的界线。比如邀请她搭车。如果她拒绝他的好意,他绝不会强求。
      所以,每次她决定躲他,疏远他,都躲得并不辛苦。
      所以,她去北京上大学后,很容易地,就与他断绝了联系,十年不见。
      可是,毕竟都十年了。曾经那些或审判,或蓄意抹黑的目光,大概早已不在了。
      为什么要心虚呢?他们也可以只是不期而遇的故人。
      江晚婷突然间想任性一次,就这么大大方方接受他的好意——就这么顺从自己的内心,任性一次。
      “我没有安排。”她诚实道,“没有人来接我,我也不知道去哪,还没有抢上酒店。”
      向冬阳一瞬的愣神落在她眼里。
      大概是她当年给他留下的最后印象,就是一只好赖不分、软硬不吃的刺猬。宁可自己舔舐伤口,也绝不收起尖刺,拒绝一切善意。
      向冬阳接过她手里的拉杆箱,朝她一笑,比头顶冬日的暖阳更加灿烂。
      “还下着雪,先上车吧。”

      江晚婷终于意识到,她确实是离开怀松市太久了。
      她印象中的怀松市,还是东北的一个二三线小城市,一个平平无奇、不受瞩目的小地方。她万万没想到,现在这里的旅游业,也已经这么火爆了。
      冬季是东北旅游的旺季。江晚婷以为旺季是属于什么哈尔滨、雪乡那样知名的旅游目的地的,跟怀松市没关系。李姚叫她回来参加陆长民的葬礼,她拗不过,随便抢了个车票。酒店没有抢上。从不旅游的江晚婷没当回事,决定直接去酒店大堂前台要房间,她就不信真的全订满了。
      然而事实是,江晚婷跑了城区里大大小小近十家酒店,竟然真的全部订满了,一间房间也没有。
      “实在不好意思,我没想到酒店生意这么火爆。这次真的是麻烦您了,开车带我兜了这么多圈。改天我请您吃饭。”
      江晚婷万分窘迫。早知如此,她自己打个车多好,白跑多少趟也都算了。偏偏她同意了向冬阳送她一趟,结果却一直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没关系,这边冬天的旅游就是火,今年尤其是。”向冬阳笑笑,“我一直在怀松生活,也是这两年才慢慢反应过来。你太久没回来了,难怪不知道。”
      是啊,太久不回来了。江晚婷抿了抿唇,望向车窗外。
      “到下一家酒店,您就把我放下吧。”
      江晚婷嗫嚅着道。下一个碰运气的目标,是维也纳酒店。
      “怎么?看到维也纳有房间了?”
      “还不知道——但是,好像维也纳那边就到您家附近了,已经麻烦了您这么久,天都要黑了,您早点回去休息吧。”
      向冬阳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她立刻错开目光。后知后觉地,对于自己这么多年还记得他家住哪这件事,有点心虚。即使她从来没有上去过。
      “那要是还没有房间呢?总不能就把你丢在那儿,露宿街头吧。”
      向冬阳有些好笑道。
      “实在不行——”
      江婉婷开口。
      实在不行,我就回大伯家住。
      江晚婷默默咬住下唇。堂哥十年前早死了,伯娘没多久就跟着去了......现在大伯也死了。这些她曾经怕的、恨的人,一个也没有了,她还不愿意回去住,又是在犟什么呢。
      “实在不行,你来我家将就一晚?”
      江晚婷脑子嗡的一声,所有的思绪一下子变成空白。
      他刚刚说什么?
      他是在开玩笑吗?
      他为什么这么说?
      当年高二的她真的落魄街头、无家可归,又恰巧撞到他家楼下的时候,他都不曾邀请她上去坐坐。
      难道是她没有藏好自己的心绪,不仅让他看出来了,还促使他进一步误会了她刚刚的话?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可以去我爸妈——”
      她和他同时开口。
      向冬阳愣了愣,瞥见她涨红的脸,才反应过来她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是哪个意思,脸上微微有些烫,然而还是轻描淡写过去。
      “这话也应该是我说吧——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我可以去我爸妈那儿住,这边的房子借你几天,如果实在订不上酒店的话。这个天气,要露宿街头,也怪冷的。”
      一本正经,又带些调侃。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
      江晚婷明白过来,却又有些失落。
      该死的,也不知道自己在失落什么。
      然而江晚婷慢慢回过味来,又下意识地捕捉到一丝讯息。
      他现在还是一个人住吗?这么多年了,还没有成家吗?
      从维也纳酒店出来,果然,还是爆满,六天以内全部爆满。
      江晚婷在心里诅咒着,却根本抑制不了心底某一个角落,一丝惶惑的期待撩动起她原本平稳的心跳。
      然而下一秒,又是一点一点浸满她全身的、熟悉的自厌。
      江晚婷,你真的很恶心。
      十多年了,还没清醒过来吗?
      他只是纯粹地同情你,想帮助你。
      而你呢,又在妄想什么。

      可惜方才下定决心不能去向冬阳家,宁愿回大伯家、跟李姚一起住的江晚婷,却想回也回不去了。
      “什么?你不是下午刚说了不回来住的吗?那你这这这——家里什么都没准备,就,吃的用的那些都没有......诶呀晚婷,要不你今晚先在外面酒店将就一下?明天再回来?”
      电话那头,李姚尖利的嗲音噼里啪啦,急切又慌忙,还带着些喘。隐隐约约,还能听见另一个陌生男人的说话声,只一瞬便止住了。
      江晚婷在心里嗤笑一声。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陆长民才死了几天,李姚就开始带人回家了。当然,陆长民也是活该。
      她再也不想跟电话那头那个乌七八糟的家多通话一秒。
      “不用了,我找到地方住了。”挂断电话前,江晚婷又附上一句,“之后也不回来住了。”
      向冬阳一直在旁边安静地等着她打电话,默不作声。
      “实在抱歉——今天可能真的要叨扰您了。”
      江晚婷紧咬着下唇,根本不敢看他。
      “这有什么的,我爸妈早就催着我寒假过去陪他们住两天,这边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你不嫌弃就好。”
      向冬阳摆摆手,话锋一转。
      “对了,不用跟我用尊称。时间过得真快啊,你都毕业十年了,都是奔三的人了。我也快四十了,哎,不想总是被提醒自己有多老了。”
      向冬阳朝她笑一下。她慌乱地低垂下眼睫,随便应了一声“嗯”。
      在面前英俊挺拔的男人身上,其实很难看出时光的流逝。他还是那副清俊模样,气质干净,连一丝皱纹都不带长的。只是当年脸上还有的那一点“婴儿肥”,如今悉数褪去了,更显出雕刻般的颧骨和下颌。
      然而,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虽然他好像没有什么变化,她却总觉得哪里有了一点点不同似的。
      他好像,对待自己的态度,有一点点不同了。而那一点点不同,好像又不只是“您”和“你”的称呼问题这么简单。
      一个十八岁的高中生和她二十八岁的班主任,一个二十八岁的事业女性和曾经教过她的三十八岁的高中教师。同样是十年的差距,距离却仿佛并不一样的远。不经意间,她好像已经被纳入了向冬阳的同辈这一范围。

      “不用换鞋。我这儿只有一双,一会儿你下楼买双新的吧。看看还有什么需要的一起,楼下有超市。”
      江晚婷点点头,小心翼翼地踏进门来。
      这是她第一次进向冬阳家。曾经的她“路过”了多少次他家楼下,从来只敢远远地望一眼,猜测着哪一扇窗户后面是他居住的地方。
      摇摇头,把那些悠远的记忆甩出脑海。
      眼前的房子是一个很小的一居室,装修一看就有年代了。屋子干净整洁,而且有些空,只有生存需要的用具,多余的属于生活的东西一样也没有——比如电视和沙发,花啊草啊的装饰,或者零食。没有什么生活的气息,倒像是每天只回来睡个觉的宿舍。
      和她在北京的出租屋很像。
      “你先坐,喝点水。”
      向冬阳招呼完她,又去给床换上新的床铺和枕套被套。江晚婷刚想说不用麻烦了,却意识到她不该表现出不介意用向冬阳用过的床品,只得微红着脸坐回餐桌前,安静地等他忙活。
      捧着热水,没有交谈的氛围里,江晚婷有些无措。四下看看,突然间,客厅书柜上一个与周围极简环境极不相符的东西,就这么撞进她视野里。
      书柜第二层的边沿上,放着一罐天蓝色的纸叠小星星。大概时间已久了,装星星的透明塑料罐子,已经泛黄了。
      江晚婷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
      十五年了,他还留着。
      “怎么突然想起来回来了?”
      向冬阳抱着换下来的床单被套从卧室出来,走向洗衣机,随意地问了一句。大概也是想打破沉默无言的尴尬。
      江晚婷还来不及收回看着纸星星的目光,微微愣了愣。
      “我大伯去世了,我回来参加葬礼。”
      向冬阳顿了一顿,也许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他点点头,不知道说什么,不知道江晚婷是否需要一句“节哀顺变”。
      他把视线转向了书柜。他刚刚从卧室里出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江晚婷的目光。然后,他也看到了那一罐小星星。
      他笑了。
      “我带初中部那年一个学生送的,不知道是谁。”
      江晚婷点点头。
      “那都得十五年前了吧。”
      “其实,我有猜过,会不会是你送的?”
      江晚婷的脸腾地红了,根本控制不住。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可至少她没说不是。向冬阳便继续说下去。
      “你初一寒假就去了美国嘛,这瓶星星是在初一上学期的期末出现在我办公室桌上的。你那次也是,连个招呼都没打,就那么消失了。我还是开学后一连几天没见你来,问的你班主任,才知道你去美国了。”
      “其实可以说一声再走啊,为什么每次离开都像再也不见一样。”
      向冬阳依旧温和,似在调侃,却仍隐约有一丝受伤。
      江晚婷咬着下唇,不知该说什么。
      是啊,他不会明白的,不会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定要一声不吭地走,为什么要带着再也不见的气势走。
      大概在他眼里,就是他教出了一个小白眼狼。他曾关心帮助的那个被所有人都放弃了的差生,去了美国,也许再也不回来,却连个招呼都不打。他曾循循善诱的那个叛逆的坏女孩,去了北京,直接十年不见。翅膀硬了,就把恩师抛的一干二净。
      可是,不是这样的。
      江晚婷宁愿选择不告而别也不要诀别,只是因为她怕诀别会给自己冲动的勇气,说出不该说的,做出不该做的。
      就像那罐星星,藏着她心底最深的秘密的星星,若非她当年以为跟着母亲去了美国就再也回不来了,是万万不可能送出手的。即使是匿名。
      不知道向冬阳有没有发现那瓶星星的秘密。
      不知道她现在收回年少幼稚的冲动,还来不来得及。
      “如果我说是我送的,可以把它还给我吗?”江晚婷装作随意地指了指那瓶星星,绕过了不告而别的话题,“那时候太幼稚了,这种东西也送得出手,怪不好意思的。”
      江婉婷插着兜,面朝书柜,微微晃悠着打量,带出些她高中时期的吊儿郎当,逃避着向冬阳的目光。
      “我不觉得幼稚。挺好看的,主要是一份心意。折了这么多,要费不少功夫吧。”
      江晚婷僵硬地停止了摇晃,站定在那里,却仍面朝书柜,不敢转过来面向他。
      心意。如果他知道了是怎样一份心意,还会愿意收下吗。
      “嗯,是挺好看的。我也想放家里摆着。要不送我吧。”
      向冬阳噗嗤一声笑了。
      “送出去的礼物,还有要回去的吗?你不会自己再折一瓶摆着看吗?”
      摇摇头,江晚婷低垂下眼。
      “早忘了怎么折——”
      话音卡在了半截。因为一低头,江晚婷看见一只硕大的蟑螂从脚前爬过。
      江晚婷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向冬阳也看到了。
      “实在抱歉,老房子是这样的。你别动,我来处理。”
      然而江晚婷只是僵了一瞬,就抬脚把那蟑螂踩死了。面无波澜,仿佛刚刚被吓得僵住的不是她。
      “有纸吗?”她仍抬着那一只沾着蟑螂尸体的脚,“我擦一擦。”
      怕是怕,恶心是恶心,但那又如何。北京六千块钱一个月的出租屋里都免不了到处乱爬的蟑螂和蛾子。她一个人住这么多年,自己不处理,难道不活了吗。
      “谢谢。”
      她低头接过向冬阳递来的餐巾纸,把鞋底、地面上的蟑螂残尸和崩出的汁液擦干净,努力忽略掉手上恶心的触感。她一直低着头,没有看到向冬阳脸上莫测的神情。
      有些怅然,五味杂陈,还有一丝心疼。
      他想起了高中时候的她。
      那个永远张扬不羁的天才少女,怀松一中的风云人物;那个伯父是怀松首富的天之骄子,穿戴洋气而奢侈的大小姐。其实,她从来不是外人所看到的那样一个天才,从来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她破碎的泥泞的挣扎的人生,没有几个人看到过。而他,却恰好是一个。

      向冬阳临走时,把那一罐纸星星揣进兜里,带在身边。
      江晚婷都愣了,为他这几分莫名的幼稚。
      怕她偷偷拿走吗?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向老师是这么幼稚一个人。
      “说过了,送出去的东西,没有要回来的道理。”
      向冬阳挑挑眉,她几乎看出来一丝得意。
      算了。江晚婷放弃了。他留着就留着吧。如果她非要要回来,倒是容易引起他怀疑。
      “钥匙给你搁桌上了。别弄丢了。只有这一把,丢了不好配,只能换锁芯。”
      江晚婷点点头,拿起来收进包里。
      “我走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向冬阳本来踏出半只脚了,又想起来折返回屋里,匆匆写下一串手机号。
      “我没换手机号,就怕你没存。早点休息,晚安。”
      “晚安——”
      他风一样离开了,没留她心虚多久——为了那句“他没换手机号,就怕她没存”。
      哎。当年才十八岁的少女心里只有决绝和落荒而逃,走得太干净,却忘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说法。

      而另一边,楼下,向冬阳坐在车里,却没有着急启动。
      他掏出兜里那一小罐纸星星,就着车里昏暗的灯光看。
      泛黄的塑料罐里,约莫有几百颗天蓝色的小星星,用纸条一个一个折出来的,当年很流行。小星星们沉睡着,只有摇一摇瓶罐,才会晃动出些许声响。
      他还记得当年在自己办公桌上看见它时的惊讶。
      简单、稚拙而又沉重的礼物。
      若非当年这个小罐子底下压着一张便签,上面用看不出字迹的打印体写了“赠向冬阳”几字,他都不会相信那是送给他的,因为不明白为什么。
      若非当年他开学回来,问出晚婷转学去了美国的消息,他也不会猜到那是她送的——一个并不怎么熟悉的,总在隐隐拒绝他的关心的,别的班的学生。
      一罐亲手叠的小星星,却除了那打印体的“赠向冬阳”,再没有留下一个字。
      很安静,很沉默,就像她一样。
      可是,真的只是一罐沉默的小星星吗?如果是的话,为什么江晚婷似乎很想要回去?
      说不清为什么,向冬阳拧开了生锈发涩的瓶盖子,倒出来一颗小星星,拿在手里端详。
      然后,鬼使神差地,他用指尖,小心翼翼,拆开了那一枚纸星星。
      一点一点展开纸条的时候,他心里莫名有些紧张。
      纸条展开。什么都没有。
      难道是他想多了?
      在心里嘲笑了一下自己。多大个人了,幼稚得不行,草木皆兵。沿着折痕把小星星折回去,放回罐子里。拧好瓶盖,放在一边,准备开车。
      然而,心里痒痒的,有什么东西被勾起,还没能完全放下。
      该死的。
      他又拧开了瓶盖,开始拆星星。
      拆开,看了,没有不寻常,叠好,放一边。这么一颗一颗地拆下去,向冬阳也不知道自己不死心的是什么,自己在期待什么。
      终于,五百一十九颗星星都拆完,叠好,放在了一边。
      还剩最后一颗。
      他那点怀疑几乎已经消耗殆尽了,只是不想半途而废。
      第五百二十颗,拆开,展平,他愣住了。
      不是那刻意的打印体,而是十五年前,初一的婉婷稚拙的笔迹,用自动铅笔轻轻写下:
      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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