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蒲公英》榆姝

41、后记-你是我闯入世界的秘密

　　从被创造出来的那一刻，蒲宁似乎就有了某种意识——
　　守护乔栩。

　　或许是受到代码的指控，因为代码的指令就是如此。可他早已分不清，那究竟是程序的束缚，还是心之所向。每一次做出选择，都无一例外地指向同一个答案——乔栩。
　　但作为一个人工智能，他不明白这样的感情是什么。
　　他无法理解人类的思维。他只知道作为一个人工生成的产物，只需要按照设定好的程序运行，他只是照做而已。那是他的任务。

　　直到——代码不再运行那一天。
　　直到他突然有一个意识——自己开始渴望超越程序的存在。
　　——
　　“如果无法用科学来解释，那就交给爱吧”

　　睁眼的那一瞬间，眼前是无止境的白，隔了许久，周围的世界开始清晰。
　　这不是蒲宁所熟知的环境，他也愣了很久，忽然反应过来，这是乔栩现实的生活。

　　但一切又那么相似。

　　抬起自己的手看了一眼，半透明的，大概他是不能被人看到的。
　　忽然间抬眸，一个有些孤独的身影从他眼前走过——那是抱着怀中的孩子刚从民政局出来的岑月华。
　　上天给了他一个机会，完完整整地见证乔栩的一生。
　　也是真正的他。

　　这种看着别人一步一步长大的感觉其实还挺奇妙的，尤其是当你无法触碰他们时。

　　蒲宁跟在他们身后，一步一步走着，民政局外的风裹挟着冬日的冷意，岑月华抱乔栩的手臂线条紧绷，侧脸没有半分初为人母的柔和。身后，乔康林头也不回地驱车离开，留下她、襁褓中的孩子，以及那间空旷得能听见灰尘坠落声的公寓。

　　“吱呀——”，老旧的防盗门被推开，廉价的空气清新剂与灰尘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岑月华把乔栩放在客厅已经褪色的沙发上，动作算不上轻柔。小家伙嘤咛了一声，却没哭，只睁着懵懂的眼，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空间。
　　蒲宁就在一旁站着，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观察他现实的模样。

　　比代码世界里的形象更脆弱，也更真实。他的睫毛像细小绒毛，皮肤嫩得仿佛一碰就碎。蒲宁尝试伸手，指尖却径直穿过他的额头——虚无的触感让我心头空落。
　　蒲宁只是旁观者，一个无法介入的影子。

　　岑月华没看乔栩太久，转身进了狭小厨房翻找食物。冰箱空空如也，只有几盒过期牛奶和一个干瘪的苹果。她低声咒骂，语气满是烦躁。
　　看着她的背影，蒲宁想起代码里乔栩童年的模糊设定——父母恩爱，家庭美满。

　　可惜那终究是跟现实相反的梦。

　　这一切的开端，从他两个月大时就已写好剧本。
　　接下来的日子，岑月华要么外出打零工，要么把自己关在房间睡觉、发呆。乔栩饿了会哭，可他的哭声似乎传不进岑月华的耳。往往要等很久，她才会不耐烦地走出来，胡乱冲一瓶奶粉塞进他嘴里。
　　有一次，奶瓶奶嘴硌到乔栩牙龈，他疼得放声大哭，岑月华却只是皱眉，把奶瓶往他嘴里塞得更用力：“哭什么哭，就知道哭！”

　　蒲宁一直守在乔栩身边，看他因饥饿、疼痛流泪，看他小小的身体因哭泣剧烈起伏。他很想抱抱乔栩，告诉他别哭，可蒲宁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他在冰冷的家里，开始学习承受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冷漠。

　　乔栩似乎天生安静，或许是哭多了没人理，渐渐也就不哭了。
　　他学会自己躺着玩手指，在寂静中寻找微弱乐趣。有一次，窗外飘进一片落叶，落在摇篮边。他的眼睛追着那片落叶，咿咿呀呀发出模糊音节。

　　蒲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片枯黄的叶子在阳光下泛着脆弱的光，像极了此刻的他。

　　时间在单调重复中流逝，乔栩一天天长大。他学会了爬，学会了走，岑月华对他的不耐烦也与日俱增。

　　“乔栩，把你那玩具收起来！碍眼！”
　　“乔栩，别在我看电视的时候吵！” 她的声音总是尖锐的，带着命令口吻。乔栩很聪明，很快就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会默默把玩具放回箱子，会在岑月华回家前清理好客厅里的痕迹。他像只小心翼翼的小兽，在名为“家”的地方努力缩小存在感。
　　三岁那年，岑月华把他送进幼儿园。

　　那天早上，乔栩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外套，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掉了漆的小汽车。岑月华把他往老师怀里一推，转身就走，没有丝毫留恋。乔栩没哭，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然后低下头，玩起了自己的小汽车。
　　幼儿园的生活对乔栩来说，不比家里好多少。
　　其他小朋友都有爸妈送来，穿着漂亮衣服，带着精致玩具。乔栩的旧外套和破汽车显得格格不入。有小朋友抢他的汽车，他不肯给，就被推倒在地。他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把汽车紧紧揣进兜里，一个人走到角落。

　　蒲宁一路跟着他，看到他偷偷抹了一把眼睛，然后又倔强地扬起头。

　　那天下午放学，岑月华没来接他。老师打了好几通电话，她才不紧不慢地赶来，嘴里抱怨着“催什么催，我这不是来了吗”。
　　乔栩看到她，没有像其他小朋友那样扑上去，只是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回家路上，路过卖糖葫芦的小摊，一个小女孩拉着妈妈撒娇要买，妈妈笑着给她买了一串。乔栩的目光在那串红艳艳的糖葫芦上停留了几秒，然后飞快移开，脚步也加快了些。

　　蒲宁知道，从那时起，他就明白，有些东西，他不配拥有。

　　蒲宁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明明近在眼前，却遥不可及。
　　但至少还能完完整整陪乔栩走完这17年的人生——这是唯一的安慰了。

　　晚上等乔栩睡着了，蒲宁就去周围逛逛，这里的环境熟悉又陌生，和那个代码的世界相差无异，只是少了很多东西，总觉得这里只有孤零零的一片。

　　当代码凝结成爱人的血肉，每一次心跳都是我存在和爱你的证明。
　　从两个月的孩子到刚刚上初中的少年，每见证过乔栩的一次经历，蒲宁就觉得更痛一分。
　　他没有心脏，但他清楚地感知来源于乔栩的所有痛苦和挣扎。

　　乔栩死亡那一天，像是游魂终于找到归途，漫天灰色蒲公英飘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