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一枝花》荔珠

4、第 4 章

　　春天的太阳是温和的，从东边慢悠悠的升上来，驱散山间弥漫着的薄雾，虫鸣鸟叫跟随着暖洋洋的阳光也活泼起来，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日光透过云层洒在水田上，落下一片金灿灿的光芒。忽的，一根鞭子敲在撒金的水面上，激起一片涟漪。
　　梁峥驱赶着驼着厚重的耖的耕牛，行经之处，只留下一片浑浊的泥水。
　　今日当市，城里正是热闹的时候，那些农夫农妇难得休闲，买卖易货，拖着一家老小赶集去了，是以一向热闹的田间地头，今晨难得清静下来。
　　无人烦扰，梁峥如入无人之境，巳时未过，冯溪镜找到田间一看，昨日剩下的一亩水田已然平整干净。
　　水牛放在田埂上吃草，梁峥正弓着背把田埂上的泥堆敲碎，又用脚踩实。
　　“不错嘛，已经弄完了。”
　　梁峥回过头，略带惊喜的唤了一声冯先生。
　　冯溪镜也笑着，对着他说道：“既然做完了那就收拾收拾早些回去吧，你带背篓和割刀出来没。”
　　梁峥应了，喜笑颜开的把吃草的牛牵过来，又把耖扛在肩上。“没有带出来，我想着上午平完田还要把牛牵回圈里，来来回回的又没人看着，放在这里路过的人随手就带走了，到时候还惹麻烦。”
　　梁峥说话的语调总是轻快的，冯溪镜听着也不由得愉悦，把牛牵到自己手上。两人沿着田埂并肩往牛圈走。
　　梁峥问起街上的景象，冯溪镜只当他没见过乡下的集市，便一一和他讲。“姚水的集市大，东西绵延有数十里，我今天去的是西市，西市街面上多是卖肉、卖菜的小摊，或是卖杂货、米粮的铺子，西市一般当市的时候最热闹，十里八乡的人都涌进城里，今早我还看到好多官府的人在市上巡视呢！”
　　“东市呢？”
　　“东市就是你上次去的地方，那边多是一些布庄、酒庄、客栈、食肆，不论是平常还是当市的时候都热闹，但平头老百姓不是过年过节一般也走不到那边去。你在那住着没出去逛逛？”
　　梁峥摇摇头，“没去。”
　　没去，是因为没钱，还是怕以前的东家寻着找过来？冯溪镜心中疑惑，言语间却说起了其他的。
　　“不过今日集市上也可热闹了，我想着你来了这么些天都没有好好的招待过你，我买了肉我们两个也开开荤，一会你回去看看怎么烧。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新鲜的小吃糖果一样也买了几种，上次你买的那种糕点，我觉得还挺好吃的，想着你既然买了肯定也喜欢又买了一些。”
　　冯溪镜啰啰嗦嗦的说着，梁峥乖巧的听着，不时回应他，两人一路有说有笑的将牛赶回牛棚，又折返回家。

　　留下梁峥真是个不错的决定，冯溪镜想着。
　　梁峥模仿着冯溪镜，把买回来的猪肉分成小块，留下一块中午吃，剩下的全都装在竹篮用油纸包着存在水缸里。
　　“冯先生，你想怎么吃？”
　　冯溪镜看看案板上的肉块，自己平时不是胡乱在锅里翻着炒两下加些油盐就吃，就是和着菜一锅炖出来，还真没什么讲究的吃法。
　　“你看着做吧，我不挑食！”
　　梁峥拿着猪肉挑挑眉。
　　“那就做个丸子汤？我看背篓里还有点青菜，有肉有菜又有汤，吃着也方便？”
　　冯溪镜赞同的点头。
　　梁峥不消片刻便将猪肉剁成肉糜，菜刀落在案板上，晃动着支撑的木桌，咚咚咚混着木架子的咯吱咯吱，不甚嘈杂。
　　冯溪镜不由的笑了起来。
　　梁峥停下刀，把肉糜赶到海碗里，疑惑的问道。“你笑什么？”
　　冯溪镜坐在柴火堆里，面带笑意，摇摇头却没有开口。
　　这人总是温和的，动作细腻，语带笑意。来找他帮忙的佃户，只要要求不过分，都是能帮就帮。就连自己，虽然不知道那位里长怎么说的，也是在东家面前说好话，竭力的帮自己留下来，有个糊口的工作，又不嫌弃、防备自己，肯留自己在一个屋檐下。
　　梁峥端着碗，背过身，竟也忍不住也勾着嘴角，无声地笑起来。
　　在橱柜中摸索出一小袋红薯粉，食指和中指捏着小颗粒的疙瘩碾碎，直到全都变成滑腻的粉末后，才分倒在肉碗里，加水使劲搅拌，让肉糜和薯粉充分的粘连在一起。
　　“可以点火了。”梁峥把碗放在案板上，朝着冯溪镜说道。
　　等着水开的功夫，两人一起清理好了青菜，春天是真的好，地里总有吃不完的鲜鲜嫩嫩的叶子菜。
　　两人有一搭每一搭的说着话，菜还没出锅，大黄早早就过来等着了，冯溪镜揽着它，把头搭在它的背上，看着梁峥行云流水的把肉糜挤成一个个小肉丸放进滚水的锅里。
　　不时伸着勺子进去翻搅，等到丸子都涨大，梁峥说道：“可以把木柴熄了，留些叶子柴就好。”说罢又把洗好的青菜丢进锅里。
　　听着梁峥的吩咐，冯溪镜突然心里一动，说道：“你还怪勤俭的。”
　　梁峥舀汤的动作不停，头也不抬的回他：“这柴要不是我一根根劈出来的，我烧一次火就丢它个十根八根。洗手，吃饭！”
　　城里的一户富人家冬月里塌了间偏房，开春就来买木材，恰好是宋先生搭的线，又托自己帮忙引路，好的木材拉走后剩下了好多枝桠，卖树的那家人得了一笔收入开心坏了，余下的枝桠便一并交给了自己。柴火难得，冯溪镜自然是高兴的，只是拖回来堆在竹林里直到放干了都没找到时间劈出来，还是梁峥来了看不惯他厨房里没柴了才想着去锯一截回来凑活烧，愁着一张脸给他全部拾掇好堆在厨房里。
　　这么一想来，梁峥真是帮自己做了很多事情，他还老说着感激自己的话，有时候想起来自己都觉得心有歉意。
　　冯溪镜一边想着一边把灶孔里的柴抽出来灭掉，只留着火碳温水一会好洗碗，弄完起身听话的去打水洗手。

　　午饭的肉丸分外弹牙，肉美汤鲜，冯溪镜吃的意犹未尽。
　　梁峥便说着晚上用汤下面条，再剁点肉沫做臊子，冯溪镜想想了一下，只觉得这样的日子实在是太奢侈了，又被勾起了馋虫，于是一口答应下来。
　　几场春雨下来，挨了一个冬天的麦苗受到了春风雨露的滋润，不断地汲取着土地的营养，飞速的拔高，顶端已经抽出了颗粒饱满的麦穗。
　　冯溪镜带着梁峥穿行在麦地中的小路上，梁峥虽然在水田里做了几天活了，但是第一次到麦田，冯溪镜还是认真的教着，嘱咐着。
　　“你要仔细一点，锄草的时候不要压到麦苗了。去年冬天出苗的时候已经除过草了，但是现在正是抽穗扬花的时候，野草会抢土壤的营养，锄草的时候看到麦蒿、蕨菜挖出来都不要扔了，带回去可以给牛吃。”
　　“好的！”比起烂糊的水田，梁峥还是更喜欢做麦地里的活，至少脚下是坚实的土地，不用担心脚踩下去就拔不起来。
　　“冯先生，这是什么？”走在后面的梁峥突然扯着一株麦苗问道。
　　冯溪镜偏头一看，有些惊喜的夸道：“你眼睛还好使呢，竟一下就挑出来了。”
　　接过梁峥手里的‘麦苗’一把扯出来，植物的根须上还带着湿润的泥土。
　　“这是野麦子，长的跟麦苗差不多，锄草的时候很不容易注意到它，这东西要和小麦争水争肥，麦子长的没它快，它的茎秆又软容易倒，连带着小麦也要倒，影响麦子的产量不说，等它成熟抛粒了，来年地里的野麦子会更多，不出几年，一块好地就全长满了野麦子，这块地也毁了，看到了就要拔出来。”
　　梁峥感叹道：“好地也会生出这些坏东西。”
　　梁峥的话听起来有些幼稚，冯溪镜听了有些想发笑，“天地可不会管他是好东西还是坏东西，只要它肯生肯长，就一定会给它机会，好东西，坏东西，不也是我们说的么。”
　　“冯先生说起这来，竟也像我以前听过的一句话？”
　　“什么话？”冯溪镜探着手去撬麦苗旁边的蕨菜，身后的梁峥拉起他，自己俯身探过去。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边说边把撬到的蕨菜丢到背篓里，“我第一次听的时候还被夫子教训了。我问夫子为何天生万物却又把万物当成草狗玩弄，气的夫子吹胡子瞪眼，直骂我不学无术，骂完了又给我们解释说‘这不是什么天地玩弄万物，而是说天地不感情用事，对万物一视同仁，也是说圣人不感情用事，对百姓一视同仁。’可能是因为当时被骂的太惨，让我记忆深刻，刚刚你一说我便想起来了。”
　　梁峥学起夫子说话来摇头晃脑的，不觉间已经走到了冯溪镜前边，见身后人久不说话，回头看过去，就见他正看着自己。
　　田风拂拂，麦芒青锋，此时宁静而安逸。
　　“冯先生？”梁峥出声问道？
　　冯溪镜回神对着他笑笑，说道：“走吧，麦田还宽着呢。”
　　从未时到申时，两人在麦田和芸薹地里耽搁了一下午，背篓已经满了不能再满了才打道回府。
　　吃过晚饭后，冯溪镜照样在院子里记账，梁峥抱着猫儿在一边来回的走，几个来回后，冯溪镜终于忍不住了。
　　“你现在没事情做么？”冯溪镜拦在梁峥跟前，抱过他怀里的猫儿坐回到凳子上，抚摸着猫儿问道。
　　怀里没了猫儿，显得空落落的，梁峥挠挠头，“是有一点。”
　　刚来的时候还忙忙碌碌的，只不过梁峥本就聪明，速度一快起来，事情就越做越少。
　　前些时候就连吃过晚饭也不曾闲下来，做饭洗衣劈柴，得了空还把堆放农具的屋子清理了一下。冯溪镜在生活上是真的不行，农具拿回来就堆放在一起，上一回去翻找钉耙，接过钉耙的杆子卡住了，使劲一扯差点没弄垮一屋子的农具，可把守在门口的梁峥吓坏了。
　　现在竟也到了没事做的地步。
　　想了想，冯溪镜说道：“那你要不要跟我学着看账？”
　　“可以么？”梁峥惊喜的问道。
　　“可以。”
　　看梁峥犹豫，冯溪镜也知晓原因，于是解释说：“不用害怕，说是记账，无非就是一些庄稼的支出进项，如实记录就好了，账目有书院的账房先生操持，我不过就是为了自己心里有数罢了。”
　　听到冯溪镜这么说，梁峥自然是忙不迭的点头应允。
　　冯溪镜让他挪来凳子挨着自己坐。
　　“现在租种宋先生田地的共有二十三户，大家都是田地、林地各有一些，有些新抵的，又没来得及找人租种的就是我先侍弄着。账目呢也很简单，你聪明，试着记两回就能明白了，正好我刚刚还没记多少，记的也是今天水牛的用度、田间地里锄草施肥的进度，你先来跟着记试试？”
　　梁峥倒也不胆怯，接过冯溪镜手里的笔。
　　字如其人，冯溪镜倒是觉得倒不像只上过一两天学的。
　　为作参考，梁峥又翻到了账本的前头，略翻了几页，根据今日的农务完成了记录。
　　“冯先生，记好了，你看看。”
　　虽说冯溪镜已经记了大半，但梁峥的速度还是很快的。
　　冯溪镜拿过账簿查看了一下，记的也是分毫不差。
　　“记的很准确啊，后面是改了一点方法么？看着还要更简洁一些，我只知道你粗通文墨，还不知道你也念过学堂呢？是跟着以前东家的少爷小姐一起的么？”
　　梁峥沉吟一会，倒是一点不觉得羞怯，直言说道：“是的，一开始府里给少爷请了西席，后来又专门请了先生在家里开塾教育族中子弟，我也能跟着旁听。”
　　“你倒是好学！”冯溪镜夸赞道。
　　冯溪镜常夸人，一点小事也夸，梁峥对这样的夸赞也是十分受用，笑嘻嘻的应下。
　　“你不是说大的田庄都是管事都是搭伙的么，那你好好做，若农忙结束了不打算走，我就和宋山长推举你做管事如何？”
　　冯溪镜说的真诚，梁峥自然又是一通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