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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卷七、梦泽(4) ...


  •   回到树屋时,我很狼狈。
      最大的那栋树屋差点让我点着,现在火已经扑灭了,我满身都是烟尘味儿,说不定脸上也很好看。
      但我的狼狈是由内而外的。
      我刚刚见识了生死,又见识了我怎么也没想到的场面。
      这地方的所有人,刚才都汇集到了停尸的树屋里,那个他们叫做祈灵堂的地方。他们扑灭了火,摆好了油灯,然后,向那具尸体跪下。
      他们长长久久地跪拜,虔诚到五体投地,却没有任何声息。瘆人的寂静中,油灯的火焰突突跳动,映着一群向死人叩拜的活人。
      那个画面让我落荒而逃。
      此刻我看着南宫宴。他是这地方唯一没有出过树屋的人。他依然在看书,只是《洞冥记》已经换成了更厚的一本。
      见我进来,他抬眼看我。
      真够意思,他半点损我的意思都没有,那种眼神简直是在安慰。
      “对不起。”我茫然地说。
      “又对不起我了?这次为什么。”他一脸的习以为常。
      “……他死了。”我说。
      我走到床边,他往里挪了挪给我腾出位置来。我挨着他坐下,依旧茫然:“很多事情,眼不见为净,可是看见了,那就没有办法了。”
      我等着他的评价,他却也等着我。我叹气,只好把话说完。
      “南宫宴,我知道你是对的,还知道你其实为了我好。可是,有可是的。日后,无论因果是什么,见了要死的人,我还是会……还是会多管闲事。对不起,南宫宴,我还是会想尽力而为的。你若不愿意帮忙,可以看着——你有你的道理,我知道我也服气。可我……我只能这样。”说完了就发现没有任何说服力。我懊丧地把最后一句招出来:“不然我睡不着。”
      南宫宴把手中的书扣下,他看着我,不折不扣的是捡着了一个大乐子的表情。
      “这是什么。你怕我骂你?”他问我。
      我拿白眼看他,看着看着就想,我的天。
      ……可不是么。我怕啊。我以前每天被师父骂一万来遍,那我不当一回事儿。但是你,南宫宴,我怕啊。
      我可以跟你斗嘴,可以对你瞪眼,可以煞有介事地把你胖揍一顿也毫不含糊。可是,我不想有一天你对我说,阿离,你真是麻烦。
      因为事实上,在你身边,与你相比,我真是麻烦。
      南宫宴默默笑了笑,半晌说:“别心太重了。我并没有论你的对错。这里头没有对错。缘起缘灭,要经过很多次才能明朗,在那之前,从心欲,这是生灵的权利。”
      我做好了被他嘲笑的准备,甚至连找回颜面的顶嘴也准备好了。于是听到这么个回答时,我只好愣住,用一个“啊?”的表情瞪着他。
      他笑笑:“我是说,从世事的最初一眼能够望到尽头,这样的人生不值一过。你只有十六岁,我知道的。”
      我哑然地看着他。看到自己心虚气短,实在是撑不住颜面了。
      “喂……我老是给你添麻烦。”我喃喃。
      他笑,说:“是啊,你是我的闲事。你管你的,我管我的。”
      ……我要心里美了好半天,才郁闷地觉得,娘的,他这不还是骂我。

      五、怀梦

      我原本是有很多问题想问他的。
      比如说那些人怎么会住在这么个地方。若说是亘古居此的深山泽民,他们的口音不像。
      他们为什么要跪拜尸体。
      还有,怀梦草的花毒既然会毒死人,那么那个关于鬼擎火的传说怎么会还在继续。
      但是我太困了,我躺在独木床上闻着他衣袖间的花香,连个身都没翻就昏昏睡着。

      我再次做了很多的梦。
      这一次梦的碎片清晰起来,它们渐渐能够拼凑成画面。
      我梦到那些跪拜尸体的山民行走在水泽之间。
      他们抬着那具尸体一路默默地走向一条长长的河水。河水平静无波,漆黑如墨。他们将尸体推进了那条河中时,我才看清那不是我所认识的尸体,而是另一位死者。
      我梦到族长的妻子,那个一头发辫的干枯女人。
      她矗立在浓雾环绕的密林之间。血色的花海在她的脚下点燃。她看着一个如同剪影般的身影在花海之间癫狂大笑、边跑边将花朵抛洒向头顶。
      我梦到山民们在采集怀阴玉。
      他们把这些小珠子碾压成汁液,那浓血一样的汁液在简陋的石杵碾压下徐徐流出,淌入药碗之中。而后,他们把汁液调入油中注入祈灵堂的油灯。祈灵堂中躺着一个陌生人。那人想必也是中了毒,他在痛苦地辗转。
      很多这样的碎片。每一个梦中的陌生人我都没有见过。只是在梦中,我想,他们都已经死了。
      这地方,死过好多的人了。

      不知是不是中毒之后身体疲乏的关系,我困虫入脑睡得死去活来。几次被梦惊醒,睁眼看到南宫宴金辉走线的红色身影坐在我的床边看书,心里就霎时安宁,扭头就又继续迷糊了过去。
      记得在半梦半醒当中,族长的夫人来过一次。
      她是来送药的。
      又是赫然一大碗药,她把碗交在南宫宴的手上时,分明愣了一愣。我在床上朦朦胧胧地看到她低下了头去,嗫喏着不知说了一句什么。
      那时南宫宴问她,过了今日子夜就是鬼节了?
      那女人说,是,子夜。然后她转身离开树屋。我再次睡着。
      然后,我做了那个梦。

      大雾苍茫,我在雾中行走。
      脚下很泥泞,有浓浓的泥浆裹着脚踝。每迈一步都越来越吃力,渐渐的,泥沼覆没小腿,覆没膝盖,从中凭生出手来一样拽着人不住地越来越深陷。
      依然是沼泽。我梦到我身在的地方。漫漫长路上都没有人烟,也没有声息,周天都是阴霾,茫茫然地看不到尽头。
      我走不动了,心里很慌,想着要不要就这样停下时,眼前出现水。
      是河吧。漆黑如墨的河水。自脚下凭生出来,左右都没有尽头的长远,临界在眼前。
      河的对面是一片红色。
      花海。
      血液一样的花海铺满了河对岸的世界。有个摆渡人站在一张草排上,立在我面前。黑色斗篷下有目光望了我一眼。
      那一眼像是一个诅咒。
      我在诅咒中踏上了草排。
      摆渡人撑着竹篙将草排驶到河心。她说,我已经等了很久了。你不是他。
      这是个女人的声音。像是自四面八方涌来的风一样飘忽不清,吹入我的耳朵。
      下一刻,草排沉没了。
      我开始陷入河水中。很自然和流畅的过程。我很迷茫,在下降中一寸一寸更艰难地看着那人。最后漆黑的河水裹住了我的脖子,我在窒息之前的最后一眼,看清了她的面孔。
      ……已经在浩然时光中,尘封成了枯骨的面孔。

      哗地睁开眼睛,眼前的烛火忽忽闪闪,像飞蛾扑动的翅膀一般乱了一会儿,终于静下去。
      对清楚了焦距,就发觉南宫宴的指尖搁在我额头上。
      他搁得很随意,像是要撩开头发撩到一半的动作。指尖是重影的,我看不清晰,唯闻到他手腕间花草的气息。他的手腕苍白,上面坏绕的血玉镯子一样的一圈咒文金光流离,正在徐徐地熄灭下去。
      我这才觉得自己大汗淋漓。
      人在梦里是不容易觉得惊讶的。多离奇诡异的画面也能够梦得顺理成章。醒来回味的时候就是另一回事了。
      烛火是点在床头的,烧了半夜已然蜡泪连连,暖和的光芒底下他脸色安静,看到我醒来便缓缓撤手,垂落的袖口重新遮住了手腕。
      “我做噩梦了。”这回彻底清醒了,我喃喃。
      “唔。我也是。”
      困顿地反映了一秒,我大惊。
      “从没见过你睡觉啊。” 同行上路三个来月,每夜子时他都会跑出去晒月亮。睡觉这码事儿,我以为凭他的修行已经可以省了。
      “偶尔也睡。”他说。
      真的是偶尔。
      我高兴,难得有件事儿能跟他同甘共苦,干脆裹着被子爬起身来,用力靠着他,“诶,你梦见什么了?”
      “沼泽。”
      我闭嘴。
      我也是。
      “有个光屁股的陷在沼泽里头哇哇哭。难看得不行。”他不堪回首地说。
      我噎住,大窘。梦里我难道是光着屁股的……?等等这不是重点,“你看见我的梦了?”我瞪眼。
      他起身离开我身边,无比不待见地叹了口气:“真不想看。梦里梦外都是这码事,不累也看累了。”
      这话没头没尾,我哑然地琢磨着。低头时发现自己一手按在南宫宴看到一半的书上。
      掀过封皮瞧了一眼,《地藏菩萨本愿经》。我愣神:“你倒是儒释道哪家都不耽误。”
      他看过来一眼,有点儿意兴阑珊:“知道为什么会有玄冥水了。”
      这跳转太快,我反应了半晌:“哦。书里写的?为什么。”
      这一回他倒是笑笑:“说来话长。长得不想说。改日梦里告诉你吧,省我口舌。”
      我只能以白眼相向了。
      我慢慢地自床上爬起来,整顿着我的梦,和我的疑惑。
      我有点不敢相信了。不敢相信梦由心生这句话。它们太过真实,真实到让我对这地方的怀疑都具体起来。
      这里真的死过很多人吗?
      如果是,那么我看到了一个在河水中索命的女人。
      南宫宴,你说不要沾惹的事情,是这个吗?
      在这话出口之前,我看着南宫宴的脸色愣了一下。
      把屋子建在树上是有道理的。离开地面,潮气能够小一些,透过木板缝隙,日出的天光也隐约能够看见一些。
      在这份有限的天光之下,我后知后觉地发现,南宫宴的脸色不大好。
      我见惯了他的苍白,可是这会儿的苍白中透出少见的疲倦。我蓦然想起,这地方没有月亮。打从步入这片沼泽起,他已经好几日没有晒过月光了。
      “你没事吧?”我问。
      他在咳嗽。
      “咦。”我说。“你会咳嗽?”
      他白我一眼,很不满:“这还用人教吗?”
      我讪笑,然后在讪笑中噎住。
      他咳得声色俱厉,而后缓缓抬手罩住了自己的嘴。
      我的脸色也惨白起来。
      我一步来到他的身边握住他的手腕。他沉默一下,我坚持,用力地把他的手心摊开在我面前。
      然后,我屏住呼吸。
      他的手心里殷红一片。
      “为什么。”我用尽全力才能把这句话说出来。
      他咳出的是……花瓣儿。
      纤细蜷曲如同毒虫脚爪的花瓣儿。此刻连同半朵怀梦草,盛开在他的手心里。
      我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这简直太风雅了。憋了半天,我问:“……你什么构造。你怎么还带吐花儿的。这东西能吃吗?”
      南宫宴一脸鄙夷:“吸霞餐英?没这雅兴。你看看这地方的‘霞’是什么成色,就知道花儿能不能吃了。”
      我快气结了。冲这份儿闲心我想他八成是没事儿。
      可是,我看到摆在床脚的药碗。
      此刻那碗是空的。
      “是不是那个药。”我问他。“你又喝那个药了,自己做药引?你为什么。”
      一句话被他的咳嗽拆成了四五瓣儿。他问我:“怎么又为什么。”
      “阴玉!!”我终于撑不住了,我大叫,“阴玉都开花儿了!!我不会死!那女人说了我不会死的,不过是去不干净毒而已又不是说会活不了!你明知道这药不对你为什么要喝?现在怎么办?!”
      然后我瞬间冷静下来,福至心灵地瞪着他,问:“你明知道的,是不是。”
      他说,是。只能如此。
      他在皱眉。我去他的皱眉。“只能如此?!那是毒药你只能如此!”
      我在想,南宫宴,你在开玩笑吧。你还要不要我活下去。
      “这药没有不对。玄冥水的阴毒只有怀梦草种对症。于你无妨,你的一点儿修为跟摆设也差不多,阴玉在你血脉中活不下来。于我的确有妨,可是只能如此。我也不是每一次都有得选。”他说。
      我看着他。
      就算在看着我自己做的噩梦,我也没有这种表情。
      他在我的目光下有始有终地把手心里那朵花的另外一半儿咳了出来。
      我瞧着他的胸口。我想他的肺里此刻已经生遍了这种如同鬼手的花朵。
      他也看我,眼中是从头到尾一眼望穿结局的神色。“阿离,你以为你中的毒很轻?我有一万种方法可以替你解去?没有的。就这一种。人家早已说明白了。”
      我能说什么呢。难道是对不起吗。
      我问他,依然是那一句话。“那怎么办。”
      他咳嗽,在咳嗽中失笑摇头。
      我放声大哭。
      我憋了很久,终于一溃如沙。一边哭我一边揍他。这不应该,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可是我还能说什么呢。南宫宴,我是你的闲事。
      乱锤一顿到了最后,我拽住他的衣服埋下头去,万念俱灰地说,我还给你好吗?你的血。我还给你。这有用吗。
      他一脸疑惑地说没用啊,而且不用。我没事。
      我哭了半天才把我没事三个字弄明白。我保持着埋头的姿势哽住。
      他咳得半死之余叹口气,说:“你在琢磨什么。区区阴玉而已。要我的命还远得很,赔到血本无归的生意我会做吗。”
      我简直……我只能抬头看他,气愤到茫然:“可是你摇头。”
      他居然有脸显得比我还茫然。他说:“我咳嗽啊。咳嗽的时候说不出话啊。摇头就是没事啊。你哭什么啊。”
      我继续哭。在痛哭中继续揍他。

      后来我琢磨着,这事儿不能开玩笑。不是每件事情都能开玩笑的。我经不起那个也许。
      也许我会失去他。
      被暴揍了的南宫宴知道这回事儿。所以他也不显得委屈。
      于是我就想,也罢。
      我原本想要脱口而出的那些话——这地方死过好多人,这不对劲,我的梦里有个女人,等等。现在,也罢,我不想知道了。
      尘心太重,那就缘分少结。纵然我只能是我自己,只能是十六岁的阿离,但我会慢慢地学着长点记性。因为,尽管把话说得多漂亮:你可以不管,我也服气。但是,说到底,他从没有不管。
      因为我是他的闲事。
      我把眼泪彻底擦干,我想,今儿决不再找麻烦,随它去吧,今儿我们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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