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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卷七、梦泽(3) ...


  •   通观此处,那也是最大的一栋树屋。没有枝桠的托底,它直接吊绑在一棵巨大老树的树干一侧,屋底离着地面只有一人来高。树屋简陋的木板门上横七竖八楔刻着一些古怪的纹理,纹理上涂抹着已经变成黑色的枯血。我想那是林中居民们才懂得的祷文符术。
      我回手把药碗交给南宫宴,自己朝那扇门走了过去。
      果然是体内余毒未清,攀着绳梯爬上树屋的简单动作已经让我累得半死。而我打开门时,脑袋嗡的一声巨响,差点儿被屋内冲鼻而来的恶臭给直接推出去。
      恶臭如果能有形状,那这股子味道简直就是兜头一脚的力道。我眼冒金星了很久,才勉强稳住了自己。
      树屋内,朝我们下黑手的那位壮士此刻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他脸色青黑浑身肿胀,若不是胸口极细微的一点儿起伏,那他看起来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这真像是个玩笑。兜兜转转一大圈,这人又回到了我们最初见到他时的那个样子。
      我没敢再往屋里走。
      因为那人的身边,摆满了油灯。
      油灯是一个个木头削出来的小杯子,里面盛着浑浊黄腻、不知是什么来历的油脂。那要人命的恶臭就是自这一盏盏灯里头释散出来的。
      “这是为他祈福。”
      我身边,那脸色平漠的女子跟上来。她往屋里看着,若不是眼中倒映出粼粼火光,我真的要以为那是木头雕刻的双眼。她淡淡地说:“他吸入了怀梦草的花毒,吸入太深。救不救得了,也只是尽力而为。”
      “怀梦草。”我喃喃,脑海中是这男子在血红花海中癫狂喜绝的大喊。
      原来,怀梦草是鬼擎火的真名。那么阴玉呢?真有这东西吗,还是说……
      我皱着眉头,心里混乱。我有一些疑惑,和本能的惊恐。可是问题的根源尚没有清晰地浮出水面。我想这里真的太臭了,我的脑子已经渐渐不好用起来。
      “什么人进入了祈灵堂!”
      这声音骤然传入耳朵的时候,好似一把锈刀嘎吱一声矬过铁锅。我悚然回头,门口下站着一个黑沉沉的身影。
      那是个男子。
      同样是四十岁左右的形容,一身的沧桑破败。满头长发倒是没有同别人一样结成耐脏的辫子,而是一根草编的抹额勒起,飞蓬一样散乱在肩头脑后。
      在这处地方,我已经看惯了干瘦的人影,每个人的目光都像是死亡本身一样平淡而阴暗。
      这个男人是唯一一个没有佝偻着身子的人。阴影里瞧着,这人个头不矮,骨架嶙峋,虽然依旧是瘦,但消瘦本身并没有把他刀锋一样的笔挺磨掉。他的两腮已经同这里的所有人一样缩进了脸颊,染上一层病态的阴青,但两只眼睛却闪烁着利刃的光芒。
      或者我该说,那光芒是看到南宫宴的瞬间才猛地绽露出来的。
      他站在树屋下,南宫宴亦站在树屋下,只是肉眼可见,雾霭绕着南宫宴的周身轻轻退去了三尺。
      彼时南宫宴一副恪尽职守的模样端着我的药碗,两眼瞥向蓦然出现的中年男子时,目光少有地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好似把一本书草草翻过一遍看到结局的那一行字一般,他再无兴趣,只是冷下脸来微笑了。
      中年男子紧紧板着脸,莫不如说是虎着脸。一张干巴硬瘦的嶙峋脸孔上做出这等表情,我只能形容那是狰狞了。他瞪视南宫宴,一脸鲜明的戒备和敌意。
      不知怎么的,我总觉着这才是隐居山野的人看到外人走入自己地盘时该有的脸色。
      怒视片刻后,男子猛一扭头,四个字像是在牙缝里嚼碎过一遍后恨恨地吐在地上:“让他们走。”
      这下子看起来,这人该是这地方的首领。他这句话说出来时,散杂在树上和树下的人都缓缓地向他看来。那些人的生命中只怕早已经没有了情绪两个字,他们只是看着他。木然的眼色中连惊讶都欠奉。
      我身边的女人沉默了一下,“他们……”
      “让他们走!”
      那男人重复一遍。
      把石头扔在石头上,敲出来的声音也会比这句话更软和些。
      我尴尬一瞬。
      虽不知是个什么情况,但既然被主人下了逐客令了,那我们走呗。
      我自己是没什么的,甚至很乐意赶紧离开这个让人浑身发毛的地方。只是……
      我回头,看了一眼我身后只剩了一口气的那位。
      他会死吗?我在混乱中匆匆地想着。
      树底下,南宫宴默默地皱了皱眉。他撩起眼时,我看到他隐藏在眼底的一点儿冷淡。依然是敬而远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他的敬而远之里,多含带了一些别的味道。
      我可以说,那是了解吗。
      他必然有顷刻的犹豫。而看到我在看他时,这份犹豫变成了一笑。
      他说:“也好。阿离,我们上路。”
      我茫然点头,刚要迈步,却被身边的女人一把抓住。
      她的手像是收拢的树枝一样箍住了我的手腕,那个力道让我愣愣地顿在原地。
      “你要害死他们吗。”那女子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声音平漠如初。若不是被她握着手腕,我不会知道她说这话时竟然在颤抖。
      男子的身影顿了顿。
      “这是两条性命。你要看着他们去死吗。”女子一字一句地再次低声开口。
      我怔怔地,想说,谢谢……其实不用啦,我们死不了,你们别瞧南宫宴打扮得跟唱戏的一样,可是他还是很有点儿修为的。
      这话还没出口,那位男子却泄气了。他猛地一低头,那模样像是有谁咔嚓一声掰断了一截树枝。我悚然一下子,那个力道,我怀疑他的脖子是否已经断了。
      半晌,男子不发一言,抬脚走了。他来到一株巨树底下,拽住藤梯迅速攀登,消失在了最高处的那一幢树屋里。
      “两位住下吧,不要介意。”女子保持着低头的姿势缓缓地说,“那人是我们的族长……也是我的丈夫。”
      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惊讶给咽回肚子里去。在这么个不近人常的地方,听到了这等人之常情的称谓是要消化半晌的。
      “您费心了……哦,我们不会白住的。”我有点儿感激。甭管用不用得着,她为了我俩跟自家汉子起了争执,这让我的心里头过意不去。我拼命冲南宫宴瞪眼睛:“是吧?”
      “……是啊。不会白住。”南宫宴缓缓地说。
      这一刻他去尽悠哉,望向那个女子。他那个表情严肃到让我一时含糊起来,我心说,他打算再掏一颗龙首珠当谢礼么?这也不是他风格啊。

      四、我执

      重新回到树屋,我对着我那碗药发愁。
      南宫宴则对着一本书看得兴致盎然。
      书是他自我们的马车里拎出来的,书皮陈旧纸页苍黄,此刻他把书卷在手中,边看边点头。
      “种火之山,有梦草,似蒲,色红,昼缩入地,夜则出,亦名怀梦。怀其叶,则知梦之吉凶,立验也。”
      他跟说书先生念定场诗一样把这段儿给读了出来。
      “……你搞什么。”我瞪他。
      “《洞冥记》。有空多看看,古人诚不我欺。” 他把手中的书颠了颠,说。
      古个屁。我郁闷,在他而言,东汉能古到哪里去。
      “阿离,知道怀梦草的来历么。”
      他忽然问。
      “你不是都念出来了吗……?”我斜眼瞧他。
      “是彼岸花。彼岸花生千年,感染玄冥水后而有灵,辄成梦草。”他随手翻着书,颇有兴致地自己问自己:“只是这地方怎么又会有了玄冥水呢?”
      让他说天书去吧,我闷头继续对付我的药。
      他娘的,这东西,我昏睡的时候他们是怎么给我灌进去的?
      我正在郁闷,南宫宴自旁边一伸胳膊把碗抄走,一脸淡定地尝了一口。
      ……那滋味一定一言难尽。他僵了半晌,用一个痛苦的眼神看着我。搁平时我准笑了,可这会儿我比他还痛苦。
      “非喝不可么。”我挣扎地问他。
      “是啊。”他叹气,然后,抬手把那么巨大的一碗药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喂……”我窘住。
      “辟谷这么久,好容易开回斋,就这么个滋味,太亏了我。”他眉心跳了半晌,终于把脸色平复了,空碗往床头一放:“过来吃药。”
      这还吃个屁呀。我郁闷,然后,我吓住。
      南宫宴咬破自己的手指,探过身子将顷刻殷红的指尖送到我的唇边,轻轻一碰。
      我嘴里霎时充满了鲜血的味道。
      我抬手捂住嘴。
      鲜血与花香,在口中徐徐融开。我没出息地红了脸,慌忙吞咽了一口。
      这算什么?替我吃苦?是才怪呢。这家伙纵然照顾我,可从没这么肉麻琐碎过。
      自己想明白答案时,我心里一跳,随即温暖。
      南宫宴,这么华丽的药引子,我还是第一次用到。
      他一点儿不浪费地自己抿住手指,低头继续翻书。
      “就……够啦?”我愕然。那么大一碗药,就给我一滴血?!
      他停一停,不满意地抬眼瞟我:“适可而止啊,我的血万斤之价,一滴你已经找不起钱了。”
      我只好哦了一声,讪讪低头咂么着嘴里的那万两黄金。
      鲜血入腹,清逸的气息便升了起来,缓缓随着经脉融遍一身。许久许久,我呼吸之间都有馥郁的花香。
      随着脑子渐渐清亮起来,我的心里却慢慢沉了下去。
      半晌,我把南宫宴手里的书按下来:“你说那油灯里头,是不是尸油。”
      也许这问得很突然,但我已经憋了好久。就冲那个诡异的颜色和味道,我想不出别的解释。
      南宫宴噎住一下子,他上下看我两眼:“琢磨什么呢。是阴玉。”
      我放下心来,哦了一声,然后大惊。
      “阴玉!”我看着他。
      “怀梦草的种实。”他了无兴趣地再次拿起书来,“如珠似玉质性寒凉。唯此能解玄冥水毒,研碎后入他的灯,入你的药,都是对症。”
      我怔着,看着被他喝干了药的空碗,心里头默默释然,而后默默苦笑。
      既然怀梦草千年才能生成,那么它的种实也的确是人间难得一见的宝物了。只是,鲜花有刺至宝□□,人间的富贵究竟没有那么便宜到手。
      南宫宴看书看了很久,久到我再次忍不住了,我闷着头开口:“喂……”
      这回南宫宴瞧着书,眼珠都没错:“不行。”
      我噎住,然后气馁,讪讪地咧嘴:“第二次了。就这么痛快地说不行?”
      他随手把书翻过一页:“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不行。”
      我怔着。
      是的,我想说的是:你能救那个人吗。
      被他把话说绝了,我只好讪讪:“……我以为你不信儒家老孔的这一套。”我师父就跟我说过,非道不谈。
      “有道理的话,谈不上信不信。”他淡然。
      见我半天没搭茬,他叹出一笑来,自书中抬起头来:“我救不了他,以命易命的事情我不想做。这是另一回事。我并不欠他。你也不欠。不欠你也尽力了,可以了。”
      “你说过那不怪他……人心经不得撩拨。山林浓雾有毒,我们都被撩拨。”我申辩。但不知在替谁申辩。我知道这不关我们的事儿,我也知道,如果当日救了他的不是我和南宫宴,是另外两个人,那么他们此刻已经死了。那人不值得。
      可是……
      “怀梦草既然有毒,住在这里的那些人怎么没事儿呢。这地方一定有解药啊。”我喃喃地说给自己听,然后愣一下,抬头,“你说以命易命?”
      这一次南宫宴没有打趣。他沉默了一刻,说:“别沾染这件事。安心休息,明日你的毒去尽了,我们就走。”
      明日。我把头低下。
      我该听他的话的。他从未错过。可是……
      我站起身,说:“我去瞧瞧他。”
      我想,这不算沾染吧。所以,他没有拦我。

      我从树屋滑落到地面。
      这会儿泥泞的空地上彻底没人了。也许是到了该休息的时刻,林中那些人回了自己的屋子。这让我原本思量好的搭讪落了空,心里反而轻松了些。
      最大的树屋内依旧灯火通明。我朝它走去。
      打开那扇大门前做足了准备,门开的那刻我还是眼冒金星。
      这次倒不是因为臭气。
      屋里有人。
      树屋内,那个曾要把我们赶出这里的族长正在为油灯添油。
      要不是他飞蓬一样的头发不同于其他人,我不会一眼把他认出来。比之第一眼见他,他好像苍老了一百岁。此刻他一脸的沧桑木然,单膝跪着,捧着一只形状粗糙的油壶,一无表情地在每一盏小油灯里注入昏黄的油脂。那个弯腰跪地的动作在荧荧烛光之下显得过于沉重,我疑心此刻我只要上前戳他一指头,他就会像松散垒起的骨架一样轰然崩塌。
      门打开一半的时候我已经在后悔,关上又不合适,我只好斗着胆子找词儿:“打扰……对不住,不知道有人。”
      那人没有看我,手里连停都没停。
      我尴尬地往后退,想要顺势把门再带上。他却伸手慢慢划拉开了脚下的一片油灯,起身换了个地方。
      他给我让了路。
      我愣了半晌,憋出一句谢谢,走过去,小心地停在他开辟出来的一小块地板上。
      不再管屋里有别人这回事儿了,我看着我脚边上躺着的这位。这是我来的目的。
      油灯里的阴玉有没有用,我不知道。也许没有。因为他看起来更加的肿胀。
      如果这个人现在生龙活虎,我会抡圆了胳膊抽他大嘴巴,问他你这个混蛋,你的良心狗吃了?可是,现在他气若游丝地躺在地上,一刻比一刻更不像活人,我的怒气就转成了歉意。
      ……对不起,我没法救你。
      道上遇到行将冻死的野猫,良善之人还会把它抱起来捂在怀里,何况那是个人。人生来是见不得人死的,那会让生者彷徨。
      我把油灯腾出更大的一片地方来,跪坐在他身边。
      我的手里捏着一丸还神丹。这丹药早先救了这人一命,此刻,我把它一点一点在手里捏碎了,用指头填进那人的嘴里去。
      我的身边,给油灯添油的族长并不看我,他眼色苍茫,沉默地专注于自己的油壶。
      药是我临出屋前硬着头皮脸从南宫宴身上搜出来的。他不表声色地任我拿走。他没有说,这丸丹药世间难寻价抵万金,只是依然重新说了一遍那句话。
      阿离,我不喜欢看见你失望。
      我本着但尽人事的心态但尽了人事。半颗药丸已经零零碎碎填进了那人的口中。
      ……还是希望你能活过来。我默默地苦笑。到时候揍你是另一回事儿。活过来别再干这码事儿了。人要见识到了死,才会知道人为财死其实没那么值得,是不是。
      我把随身背来的一竹筒水拿起来,想要给那人灌下去。扶起他的头时他忽然抽搐了一下。我也跟着吓得抽搐,想,我不会是给他吃错药了吧。
      屏息半晌,那人毫无征兆地把两手猛地朝天空伸出去,张嘴放声大叫。
      我吓惨了。我怀中的这人三拳两脚把我揍翻在地,然后自己蹬着踹着挥着手臂满地打挺儿。他大瞪着双眼,眼珠几乎爆出眶子,口中变了调儿地嘶嚷。
      他那模样像是……溺了水。一个大活人,在空气中溺了水。
      我的水桶早被他打翻了,我爬起来蹬蹬后退,后退中踏翻了脚下的几盏油灯,火焰顺着流淌的灯油在地板上燃烧开来。
      我张口结舌,无处求救,想也没想一把拉住我身边的那位族长:“他怎么了?怎么了忽然!”
      族长的手臂在我手中硬得像一段木头。我没空去看他,只听到他的声音说:“没顶了。没顶的时候都是这样的。你走吧。”
      我瞠目看他一眼,指着那人还想说什么。可是不必了。
      ……那人死了。
      他最后的动作是双手卡住脖子,缓慢地蹬了一下脚,然后再也不动。
      他在我的眼前,淹死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卷七、梦泽(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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