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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卷一、长安露华浓(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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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人形师
人偶口中的“摄生隔间”在春风拂槛的二楼。它以让人难以想象的流畅穿过一道道门廊,扛着我登上楼梯,掠过无数闭着房门的屋子。人偶停下脚步时,我已经晕头转向得快要吐出来了。
手中的火折子在刚才就已经掉得不知道哪里去了,我在黑暗中大张着眼睛面对着地板,听到开门的声音。
眼前的地面一下子铺开了一方红光,有灯烛的亮度从屋子里面映出来。人偶扛着我走进去,红光刺得我闭住双眼。
我大脑打结,已经没有办法惊讶——临翻过院墙之前转来转去观察了很久,这座木头宅子里面死气沉沉,明明任何窗口都没有灯火的迹象啊!
接着,我听到燃烧和碎裂的声音。
贴满我前胸后背的隐身符自己着起了火,火焰中化成了黑色碎片。
明白了。术数的抵消。结界。我碰到高人了。而且,天啊,是同道中的高人!
“主人。人。”
木偶的声音响在我耳边。
“呵呵,被调戏了这么久才把人送过来呀?”
女人的笑声。我听过,第一次翻上院墙的时候就是这个声音在嘲笑我!我挣扎着想要扭身看看,未果,扭到一半已经被人偶扑通一声扔在地上。我腿上像安了弹簧,跳起来,凭着要命的本能正要拔腿往外跑,全身却一下子凝固住了。
我看到那个披着一身锦绣红衣的男人。
房间四四方方的,很空,没有任何摆设和家具,四壁的乌木墙面上流金一般烙印着华丽的图腾。红色蜡烛按五行方位排列在屋中,光影投射到屋子的中心,在不大的房间中划出了一轮五芒星阵。
红衣男人就坐在星阵的中央。
他盘膝坐在地上,侧对着门口的我,微微仰头,正用一只点了桃红颜彩的细管毛笔在一张面孔上作画。
……人偶的面孔。
一尊女性的人偶跪坐在他面前,看样子似乎已经快要完成了。人偶的面容很年轻,呈现一脸灵媚的笑容,偶身穿着漂亮的纱裙,摆着向前微微探出身子的姿势,静止着,好像在等面前的男人给自己画眉一样。
“哎,不要说话啊。” 懒洋洋的仿佛要融化的声调。我又听到了。只是这一次更加地让人毛骨悚然。红衣的男人垂着眼睫,笑:“画歪了就不好看了。”
我在这幅极端诡异的画面前双腿打软,冷汗哗啦啦地湿透了衣裳。
我……明白了。
在那一个瞬间,我看到阿雪。
雪白的阿雪斜倚在树下。
披着狐裘,挽着长发,美丽,温婉,娴静,微微笑着的,一尊木偶。
——“他的夫人,早已经死了呀!”
身侧的黑衣人偶哗啦一声扶住我。我我我,我要晕过去了。
红衣服的男人停下笔,仿佛终于完成了工作,他把散放在身边的一个个小粉彩盒子扣上,扫开,随手丢下了毛笔。
“可以了。还不能乱动,妆容花了补起来麻烦。”
他懒散地笑,对面前的人偶说完,向我的方向略略侧了侧头:“商,送她去休息吧。”
身边的人偶放开扶住我的手,上前俯身把跪坐的人偶抱了起来。
“主人主人,”刚刚响起过的女人声音撒娇一样从那具偶身中传出来,“我想要自己走嘛。我什么时候能像商那样活过来?”
红衣男人悠然微笑:“你还挺着急。等等吧,就快了。”然后他拍拍那个叫做商的黑衣人偶的手:“记得,对女人要温柔。你刚刚对客人用那么大力干什么。”
我冷颤暴起。
客人,我?
商沉默,点头,抱着人偶转身走出了屋子。
门关上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最后一线生机被关在了门外的感觉。捏着拳头,我听到自己的牙关因为发颤而格拉格拉地轻响。
红衣的男人转向我。
他抬起头时,长发从他肩头流淌下来,垂落在地板上。流散的妖气,凛冽的清圣,逼向我的眼睛。
我终于看清这个男人的脸。
比人偶更像是用刀子雕刻和用毛笔绘画出的脸。
美,棱角流利,终年不见阳光似的白皙。这个人眉骨很高,修长的眉毛像一笔墨色柔和地斜挑上去;眼列很长,眼角微微上扬着,一副总是在微笑的样子;鼻骨挺直,却不突兀,鼻梁上有骨节稍稍突起,为这张精致过分的脸上平添了一分舒朗;嘴唇线条则是意外的温和,薄薄的,朱红的,碰拢在一起,弧度不必延展已经是含笑的痕迹。
这个……真的是人吗?我眼冒金星,滚动着喉咙流下一滴汗来:这其实也是尊木偶吧……人要自己长成这副样子也太有难度了!
此刻,男人华丽的红袍子里头是贴体的黑衣,软缎的光泽很细腻,衣领下我看到他的锁骨。他腰上束着宽阔的红色锦纹腰带,上面的每一道刺绣都让我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他的手搁在膝上,是很随意的姿态,而手背、骨节、指尖中静默着的力量感却仿佛直接传达到了我的心脏里。
雅艳的男人。危险的气息。在他的身体上我感觉不出时光的痕迹。
我手足无措地抬起头,正对上他的眼睛。那里面浓郁的笑意将我瞬间没顶。
他对我说:“你看到了吗,梵罗树的花开了。”
作为开口对我说的第一句话,这个问题极为不靠谱。
第一我压根不知道梵罗树是什么东西。虽然就目前看来它只可能是院子里面生得莫名其妙的那棵怪树。
第二,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我是来捉妖探路、不是来赏花的!
现在我有勇气正视这个男人了。
因为就在刚刚,他叹着气,非常遗憾似的对我说了第二句话:“你……哎,怎么就混成了这样。”
太过分了吧!!我我我,我堂堂邹氏阴阳家传人的唯一弟子,虽然穿得破了点儿,虽然头发梳得确实乱了点儿,虽然来前也没洗脸,可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而且,去瞧瞧我师父!他老人家长得像根腌黄瓜,打扮跟济公似的,走在街上就差被人扔铜钱,你还指望我能以什么让人眼前一亮的形象出现?!
看出我生气,他微微笑了,拖着宽大的袍袖向地面伸了伸手:“坐吧。”
我不坐!不带糟践完了别人又给个笑脸糊弄过去的。我瞪着他:“你是什么人?”
他很惊讶:“嗳?这里好像是我家。”
我流汗,顿时气短:“你你,你有问题!你家所有人都是假的!”
他静一下,微笑:“真难听啊,他们会生气的。”
我窒息。
不是因为他的话,是因为他的笑容。明明是还年轻的容颜,可这一笑却好像已经笑过了几百几千年的尘世。我顿生仓皇。
“它们为什么……呃,是活的。”我迟疑,想到阿雪。
“看不出来吗?”他看我一眼,很不满意似的啧啧摇头,“居然端着人家的下巴都没研究出来,你修炼得不认真啊,小姑娘。”
我再次暴怒——这种话有一个人天天数落已经够了!冷静下来就怔住,我打量眼前这个人,想起了刚刚进到这里时让遍身咒符都灰飞烟灭的五行结界。
“你是……你也是阴阳师吗?”疑惑当中带了一点点期待,我问。
他笑容加深。
“以前算是吧。现在只是个卖卖人偶的生意人而已。你叫我‘人形师’好了。”
人形师是制作木偶和操纵木偶的职业。我从前听说过,木偶戏也不是没看过。但是,这个人的木偶做出来却不是用来上台演戏的,他的操纵方式也不是提线或者支架。而是——
“控灵。”他说。
“助浮游在世间的妖灵寄生在偶身里。妖灵需要形体,人偶需要精魄,各取所需的事情。”
过于悠然的语气,反而让我头皮发炸。
“为什么?”我是说这样耗时的制作和耗力的法术。
“打发日子吧。”他笑。
这是什么回答啊!!
我很严肃地告诉他:我是阴阳师,跟着师父到长安就是来抓鬼来了。是你的邻居告诉我们你家一直很诡异我才来的,你能唤集妖灵,还让它们附身在木偶上,这件事情有问题,你得给我个解释,不然我只好告诉我师父让他出面来收拾你了。
他看着我,安静了很久。我汗如雨下,心想是不是把话说太满了?这个人现在动动手指……好吧,或者他动都不用动,只需要打个招呼:商,现在不用对这女人温柔了。那那……那我估计也就见不着我师父了。
等了半天,他用手一扫长发还是笑了:“是吗,那么不好意思了,还麻烦你跑一趟。我做人偶是因为有人需要他们。别人下了定金,我才会开工,银货两讫愿打愿挨,行了吗?”
……真不行。我一头包,问他:“定金?”
他眯起修长的眼睛打量了我一眼,啧啧摇头:“很贵的。你嘛,是买不起了。”
我郁闷:“……谢谢,我不要。”虽然很漂亮。而且:“真有人掏钱买这种东西吗?!干什么用啊?”
“用处?”他笑看我,懒洋洋地掰手指,“很多。看家护院,随行保镖,洗洗衣服做做饭,送送信抓抓贼什么的……”最后点点头:“商很能干。没瞧出来吗?”
……够了。我把汗抹掉:“我雇一个人好不好,便宜很多吧?”
这一回,他大笑,笑声流淌在昏红烛火之间,一下子让人心悸。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雇得来的。”他说,“求而不得的事,求而不得的人,这世上多得是,你怎么知道人家有多痛苦啊。”
比如因为失去孩子而发疯的母亲。
比如承受不了丧偶之痛的痴情者。
比如因为没有办法孕育子嗣、成天惦记,终于郁郁成病的想要做父母的人。
我愕然看着他:“……所以呢?”
“我做人偶,是为了了愿而已。一个人执念过强的时候,执念本身就成了魔障。你是阴阳师,破除魔障的方法无非杀、消、转、忘,我消解掉它,并不算过分。”
这人声音慵懒,传递的却是让我心惊胆战的内容。
“你是说……用木头人替代真人?”我抖,“木头人吗?!”
“瞧不上啊?”他笑眯眯地问我,“我把商叫过来跟你聊聊?”
免了!我气势顿消。想到那尊冷着脸的木偶,我如今手腕子还疼。
“每一尊人偶里面都封存着一纸契约,是需要了却愿望的人用鲜血与人偶之间立成的。原因么……除了精魄,人偶还需要拥有它们即将扮演角色的记忆。”说到这里他看着我,莫名的,漆黑目光中泛起让我悚然的笑意。
他说:“人偶会变成真人的。爱念之心不改,魂魄在里面久了,总会变成真人的。”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憋着口气想了半天,想到脸色通红,终于皱眉:“你告诉我,你这一尊木偶到底要卖多少钱?”
他露出一副玩味的表情,“听出来了?呵,对,凡事没有代价怎么像话。”
“多少钱。”我坚持,“没有钱的人怎么办?”他说执念,可并不是只有财主才有执念的对吧。
“没有钱,有命,也勉强可以了。”他淡淡,漆黑的眼睛中连笑意也没有减少。
我终于跳起来。是的,代价。挽回失去的人,得到不应该拥有的人,世界上哪有这么美的事情?这个人形师的话听起来很简单,可是,给予一尊木偶生命,把妖灵、记忆和没有生命的形体结合在一起,这是什么级别的术数?这要耗费多少力量?一个修行者居然会做这样的事情,说是为了——为了银子?!我死也不会信的。
“金钱是代价的一种,生命是另一种。没有钱的人想要跟人偶在一起多久,他就要交给我多久的生命作为报偿。他能活多少年不需要自己知道,我会取一个平衡点。”他掠动乌黑的长发,笑看我,“跟我做生意,不会有人吃亏的。
“你……”听不下去了,我暴怒:“你这不是骗人吗?说到底,还是妖术!让人拿钱拿命换个假人儿在身边,你还说不会有人吃亏!?”
他似乎有点意外,但是只有一瞬间,下一刻他淡淡笑起来。
“你家死过人吗?”
啥?
这跳转太快了,我有点愣。
“死过,对吧?”他看着我,“少活十年让他们回来,你愿意吗?”
这一回,我梗在那里。
让他们,回来?
“我告诉你这是假的,但是倾你一生,假得有始有终。你愿意吗?”
一瞬间,这诱惑几乎把人没顶。
我家死过人,是的,死过。在我没记忆的时候,在我还有家的时候,我是有父母的。跟着师父的日子就算再逍遥,私下里也不是没有想过,如果有得选,哪怕只是,见上他们一面呢……
我艰难喘息,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那人扬起睫毛,笑容中有让人战栗的平淡,“你就别想了,我做生意不这样做。客人上门,没人是我请来的,当他们的执念之心已经成魔的时候才会知道春风拂槛这个地方,才会找到我。骗?”他说,“算吧,但不是我在欺骗他们,是他们希望有个人来骗骗自己,无论怎样的代价都甘愿,只要有人能告诉他们,眼前的幸福是真的,就可以。”
“幸福这东西,看着简简单单的,可一旦没有了,就变得每一刻都值得用生命去交换了。”
他站起身来。一袭红色衣衫像缓慢流动的血液一样逼近我的眼前。
“你啊,你到这里来,是为了同我立下契约吗?我也是个有执念的人。如今我也有点想,骗骗自己了。”
我后退,转身,冲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