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下五除二》一杯柳橙汁

4、第4章

　　下午三点，卫领准时到了辅导员的办公室。

　　辅导员叫王仲，是个三十来岁的男青年，五官很端正，就是发顶有点稀疏。卫领从来没被他找过，一时间有点紧张。

　　“老师，您找我？”

　　王仲从电脑前抬起头，对他笑了笑：“你就是卫领啊，坐吧。”

　　卫领顺从地拉了把椅子坐下。

　　“别紧张，今天来找你其实没什么事，就想跟你聊聊。”王仲笑呵呵的样子让卫领放松了许多。他沉静地等待王仲的下文。

　　“上学期期末考试好像考得不太好吧。”王仲观察着卫领的反应，卫领点了点头，诚实地回答道：“嗯，确实准备得不太充分。”

　　他本以为王仲会对他说一些，要找到适合自己的学习方法啦、要做好未来规划啦之类的话，但是他说的话有点出乎卫领的意料。

　　“是这样的，按照学校的规定，挂科两门以上是要通知到家长的。我昨天也给你的家长打了电话，他们的反应…有点激烈。我猜他们应该也给你打过电话了吧？”

　　卫领瞬间感觉大脑一片空白，接着感觉脸上好像烧了起来，他完全能想象到他父母的反应，会在电话里说出怎样粗俗的词汇。上小学的时候，他姐姐犯了错被老师打电话和家长沟通，他爸妈连事情经过都没有弄清楚，就一边高声在电话里对着老师辱骂他姐姐，一边对她拳打脚踢。

　　现在这样的事也发生在他的身上，只是他们不在他身边打不到他而已。但他一想到辅导员会听到这些，莫名的羞愧让他不敢直视辅导员的眼睛，他低低地“嗯”了一声回应，王仲继续说：“我不知道他们会跟你说什么，只是我和他们打电话的时候，他们说的有些话我并不认同。并不是挂科了以后人生就彻底完了了，人不会永远卡在一个坎上的。等你克服过去了再回头看，只是一件微不足道、可以用来谈笑的小事而已。”

　　“我说这些，并不是说不用在意挂科，但我不想多说，我相信现在你肯定比我明白。事情已经发生了，积极面对就好了，你现在才大一，还有很长时间可以弥补错误和探索未来的道路。”王仲拍了拍卫领的肩膀：“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以来找我。”

　　卫领心中一暖：“谢谢老师，我知道了。”

　　王仲点头，有点感慨地说：“我也是第一次做辅导员，你们是我带的第一届学生，我挺害怕带不好你们的——反正，你有事就找我，你有我的微信吗？”

　　于是卫领又和辅导员加了个微信，加上以后辅导员随口说了一句：“遇到什么问题一定要来找我。”

　　本来都打算离开的卫领一顿，试探地问道：“什么问题都行吗？”

　　王辅导员喝了口杯子里的茶水，嗯了一声。

　　卫领于是问他：“我想换寝室，可以吗？”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卫领有种“早知如此”的感觉。意料之中，辅导员对此含糊其辞，卫领也不强求，失望多少有点，但是心中的沉闷好像被风吹散了不少，脚步也轻盈起来。

　　他走出经管楼，今天是周五，这个时间段，有课的在教学楼上课，没课的不是在睡觉就是出去玩，在学校闲逛的人不多，卫领无所事事地转悠着，忽然听见在不远处的拐角，一声属于中年男人的怒喊传来：“老子打死你！”

　　听见这句话，卫领第一反应是想绕路走，但他有一种好人病，总想看看别人是不是需要帮助。他小心翼翼地接近拐角，在树丛后面，隐隐约约看见一个又高又壮的男人面对着一名高瘦青年，骂骂咧咧地用手上的网球拍，狠狠朝他身上挥打过去。卫领甚至能听见网球拍兜着风的破空声，以及重重砸在那人身上的脆响。他闷哼一声，却连躲闪都没有，任由网球拍一下下落在身上。

　　卫领非常震惊，因为他一眼认出来被打的那个是谢嘉勉！

　　来不及感慨这是有一种怎样奇葩的缘分，卫领头脑一热冲上去，把谢嘉勉推开：“哎！你谁啊？你怎么敢在学校里打人？”

　　谢嘉勉和他对面的男人同时看向他，谢嘉勉眼中流露出惊讶和一丝难堪，

　　“你他妈谁啊？我打我儿子你管得着吗？”中年男子瞪着卫领：“再不滚连你一起打了啊！”

　　卫领把谢嘉勉挡在身后，不甘示弱地瞪回去：“来啊，你打啊！你打完我生活费就有着落了！

　　“你这小子！”疑似谢嘉勉父亲的男人噎住，倒是稍微冷静了点，语气不善地问谢嘉勉：“这么护着你，这你朋友？”

　　谢嘉勉抿唇，还没说话，卫领抢答：“我就是一个好心的路人！你再动手我叫辅导员了！”

　　刚加的辅导员微信这不就派上用场了吗？

　　卫领点开视频通话的界面，示威一样看着谢嘉勉他爸。

　　谢嘉勉他爸气笑了，把球拍一扔，隔空指了指谢嘉勉：“行，你小子长本事了。你不跟我回家？”

　　沉默了半天的谢嘉勉终于出声了，嗓子有些嘶哑：“周末也有课。”

　　然后卫领就看着谢嘉勉他爸转身就走，拉开不远处的豪车的车门，一脚油门离开了。

　　“……”

　　卫领和谢嘉勉面面相觑，谁都没有说话。卫领被风一吹，顿时感觉身后快被冷汗浸透了，发热的大脑也冷静下来，开始感到尴尬。

　　“那个，我就先…”卫领率先出声，还没说完，就被谢嘉勉打断了：“谢谢你啊，你又救了我一次。”

　　“啊？”卫领被打断，一时间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

　　谢嘉勉一瘸一拐地走到前面捡起地上的网球拍，苦笑了下：“本来这节是体育课的，结果上到一半被他拎出去了。”

　　“如果你不出现，他估计真的会打死我。”谢嘉勉有点累了，他身上的骨头和皮肉都叫嚣着疼痛。

　　他直接在地上找了块石头坐下，慢慢吐出一口气来。

　　卫领想起那人刚刚打人的架势，心里也有点后怕：“他真是你爸啊？下手也太狠了。”

　　“如假包换。”谢嘉勉活动着筋骨，龇牙咧嘴的，卫领看着都疼：“你没事吧？”

　　“没事，我习惯了。”谢嘉勉很轻松地说出这句话，让卫领有点难受。

　　谢嘉勉曲起膝盖，胳膊搭在膝盖上，偏头注意到卫领一言难尽的表情，脸上泛起一丝笑意：“我从小被打到大的，小时候是因为调皮不懂事，长大以后是因为成绩不好…反正只要不顺他心了，怎么都能找到理由挨打打。我生下来就是为了当他的出气筒的。”

　　“你之前不是问为什么作弊吗？”谢嘉勉想起了什么：“我说我想拿奖学金，其实我根本不在乎，什么奖学金和综测，我都不想干。但是他说，如果拿不到前几名，拿不到奖学金，就别想完好无损地过这个年了。”

　　卫领没想到是这样。以前他在家里很少挨打，因为性别的原因，加上他不像他姐姐那么倔，小时候他在家里是受宠的那个，直到他们发现生个儿子并不能给他们带来什么荣誉，反而会让他们丢脸以后，才开始对他进行棍棒教育。只是后来他们也打不过他了，转而变成了精神攻击。

　　“那你那个朋友…不对，那个举报你作弊的人，知道你是这个原因才作弊的吗？”卫领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

　　“他知道。”谢嘉勉简洁地回答，卫领却心里一颤。

　　他知道谢嘉勉作弊的原因，也就意味着他知道谢嘉勉拿不到名次的后果，以及…作弊被发现的后果。但他还是做了，虽然是正义举报，但是，也是一种朋友的背叛吧。

　　“刚刚他问你是不是我朋友，你为什么不说是？”谢嘉勉忽然问他，卫领想了想：“我没想那么多，我觉得不算吧，我们才刚认识。而且对于我这种爱多管闲事的人，不是朋友我也会帮的。”

　　谢嘉勉一下子不高兴了，情绪很低落，“哦”了一声，低头玩手机不看他。卫领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熟悉的尴尬又一次袭来，他准备溜之大吉：“那我就先走了…”

　　谢嘉勉抬手扯住了他的裤脚，声音很低地询问：“怎么才能做你的朋友？”

　　卫领有点好笑，也不走了，在他身边坐下，装模作样地说：“跟我每时每刻都待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学习一起玩……差不多就这样吧。”

　　谢嘉勉和他对视：“你是不是没有朋友？我怎么没在你身边看见这样的人？今天中午你还是一个人吃饭的。”

　　卫领瞬间不想搭理他了：“我有！只是不在这个学校里而已。”

　　谢嘉勉转过头，没有作声。卫领其实只是开个玩笑，他对朋友的标准很低，只要加上微信好友都算是朋友，只是朋友中还会划分好朋友、铁哥们这种等级。目前为止对他来说，最好的朋友只有远在他省上学的李尽欢。

　　李尽欢是卫领的初中同学，俩人一见如故非常玩得来，而且李尽欢很聪明，卫领初中的时候闯祸、跟家里有矛盾，都是李尽欢陪在他身边，帮他想办法、出谋划策。李尽欢的家人也是卫领见过的最好的父母，如果有可能，卫领更想做李家的孩子。

　　卫领用膝盖碰了碰谢嘉勉的膝盖，没话找话：“你爸打你的时候，你怎么不反抗？小时候打不过他，现在总行了吧？”

　　“你以前看过小象的故事吗？”谢嘉勉清了清嗓子：“小象被铁链拴在桩子上，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挣脱，直到脚被磨破，身上伤痕累累，它终于意识到它没办法离开。直到它长大以后，哪怕轻轻松松就能挣开铁链，它也不敢去挣脱了。”

　　“小时候我也想过反抗。我七岁的时候，和一个小孩吵架。因为他抢走我的玩具，我抢回来的时候把他推到了，结果他擦破了胳膊。他哭着跑回家，然后他妈妈就带着他上门要说法。他连原因都没有问，客客气气地给他们赔礼道歉，拿钱给他们当补偿。等他们走了，他用鞭子抽了我半个小时…”

　　谢嘉勉声音都有些颤抖：“我想我打不过还跑不过吗？但房门被他锁死了，我只能往楼上跑，一直被他堵在阁楼上，我没办法，跪下来求他别打了，他只是反反复复跟我说，我让他丢脸了，他不高兴，要打到他高兴为止…”

　　卫领后悔问这个问题了。他一把握住了谢嘉勉的手，谢嘉勉才发现自己的手都在发抖。卫领攥得很紧，语气不容置疑：“都过去了，他走了，你现在安全了。”

　　谢嘉勉愣愣地看着他，半晌绽出一个笑：“你说得对。我安全了。”

　　他站起来，笑容愈发灿烂：“走吧，请你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