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墙之内》离扬

1、第 1 章

　　深夜，沂水路旁的一栋大楼里依旧零星亮着灯光，13楼的一间办公室里，四盏嵌入式LED灯当头照着，令人头昏目眩。几个年轻人正坐在各自的桌前，或是刷着网页，或是打着手游，又或是半趴在桌上昏昏欲睡，直到一个身穿褐色夹袄的中年男性走进来，他们才围聚在会议桌旁正襟危坐着。“刚刚上面来了通知，已经确定省委督导组晚后天上午就到，领导要求我们要提前覆盖各乡镇，只有两天了，时间很紧，这次不能出一点问题，下面我们来分配一下工作。”
　　走出办公楼时，已是凌晨时分，呼啸的寒风直钻进仲亚的衣裳里，巨大的温差使得仲亚感到头皮紧绷，困倦的睡意瞬间消散，紧缩着头哆嗦着向宿舍走去。深夜的街道空旷幽静，只有零零散散的出租车和收摊回家的小贩疾驰而过，留下空洞的回响。
　　仲亚来到这个小城已经五年多了，如果还像以前上大学或是读研时候的情况，现在已经毕业了，但现在却很难“毕业”了。还记得读研一的时候，仲亚就和相恋多年的女友约定要考家乡的编制，一起考回家乡的体制内，然后买房、结婚、生子，平平淡淡地过一生，这样的生活正是普通人心目中最理想的生活，他们也确实一直在为这个目标奋斗着。在学校的三年间，仲亚跟女友王晶除了偶尔跟其他年轻的情侣一样吃饭、看电影，更多的时候他们是同学眼里的学霸，自习室和图书馆留下了他们几年里最好的时光。三年的时间一晃而过，如果按照计划，他们应该已经在沂北平原上的小城里安定下来，然而，命运却总是喜欢开玩笑，给人生画下难以磨灭的一笔，让人求而不得，难以释怀！一直担心自己难以考上的王晶以笔试第二，面试第一的成绩顺利上岸，而成绩一向优异的仲亚却以总分零点几分之差排名第二，与理想的职位失之交臂。虽然有些懊恼，但仲亚还是很快地调整状态，投入到第二年的备考之中，但后来的半年间，他明白了以前哲学课上学到的一个一直都不太明白的疑问：量变引起质变的点究竟在哪儿？原来，点就在这零点几分。这细微的差距不仅让他与职位错失，而且还让他失去了在心里比职位更重要的——王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大多数丈母娘都希望未来女婿有个体制内工作。
　　早上，太阳被一层薄雾笼罩，像一个未熟透的蛋黄，显得软绵无力。仲亚早早地来到政府大楼前的广场上等待着公车，他仰视着已经待了三年多的大楼，薄雾下的大楼显得更加神秘、高深。这座二十多层的政府大楼在小城里算得上是地标式建筑，大楼正前方是田字形广场，分散种植着三色堇、金展菊、鸢尾、广玉兰等花卉苗木，中央是下沉式交叉喷泉，8根大理石柱伫立在中轴线上，两条弧形道路从主干道穿插过去，在大楼的脚下交汇。正后方是一座生态公园，公园里遍布着桦树、银杏、梧桐等树木，枝头上残存的枯叶在风的裹挟下漫天飞舞，落在结冰的湖面上覆盖了薄薄的一层，偶有麻雀或是戴胜歇脚觅食，踩过落叶发出“嘎嗞嘎嗞”的声响，宣示着冬日里的生机。这里身处中心城区，却清幽僻静，一堵高墙将熙攘和喧嚣阻隔在外，只有空气和鸟儿才能自由流通，这堵高墙沿广场向两边弯折、伸展，最终在沂水路边合拢，在闹市里围成了这样一座大院。
　　“滴”“滴”，顺着汽笛声看去，一辆白色7座mpv已经停在眼前，确认过车牌号之后，仲亚习惯性地坐上副驾，“哟，是仲主任啊，今天又下乡指导工作啦。”驾驶员老魏一看已经是老熟人了。“指导什么啊，后天省里面有领导来检查，今天高部长和王科长要提前下去踩点看看准备得怎么样了。”
　　“哦，我说你一个人怎么要用7座呢。”
　　“还是先去接上高帆部长跟王建峰科长，然后直接去沭丘镇政府。”
　　经过一路颠簸，汽车来到沭丘镇政府大门前，镇上的蒋德华书记和袁勇建镇长以及几个主任已经在门口等候，车门还未打开，蒋德华就已经移步到车的中部，边拉车门边伸出另一只手：“高部长你好你好啊，欢迎你来指导工作，你们还没吃早饭吧，我已经让食堂准备了，先吃点早餐再去现场看看。”“好，那今天就麻烦蒋书记了。”一行人由蒋书记引着向后院走去，越过爬满藤蔓的文化长廊，走过环绕假山的荷花池，一座不起眼的二层小楼显现在眼前，一楼整齐地排放着数十张四人座方形条桌，大部分桌上已不见人影，只剩下冒着热气的粥碗和菜碟。角落的窗户已经松动，在北风的吹动下与窗框碰撞发出“咔兜咔兜”的声响，灰白色的瓷砖从门口一直铺展到楼梯，因为油污的缘故沾染了洗不干净的暗黄，沿楼梯转弯上去，走到最里间的一个包厢，仲亚不禁感觉一股暖流将自己包裹，开到足的暖风瞬间扫去寒冷，从门口望去，顿时眼前一亮。通铺的地板洁净明亮，从天花板上垂下的金黄色吊灯显得古朴典雅，窗户都是厚实的断桥铝窗，房间中央是一个红木圆桌，每个座位上都已摆好牛奶、茶水、糕点，桌子中央环形排放着各色菜碟。蒋书记拉开对门正中间的一把椅子并用双手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来，高部长请上座。”“客气啥啊，谁坐不一样啊，你坐这儿，我坐旁边就行。”高部长连忙推辞，袁镇长见状直接从另一边挽住高部长的胳膊把高部长往这张椅子上扶：“部长你不坐这儿我们都不好坐啊。”“好，那我就坐了，来，蒋书记袁镇长你们也赶紧坐，吃完我们去点上看看。”看见大家都站着高部长便不再推辞，顺手拉开左右紧邻的两张椅子示意蒋书记跟袁镇长落座，随后其他工作人员也依次入座。
　　从食堂出来，一行人直奔重点观摩点——“红色小园和美乡村”韩洼村。韩洼村是抗日战争时期的一个根据地，曾有16名民兵在这里英勇抵抗侵略，最终全部牺牲，因此这里从那时起就有了“红色小园”的称号。在前几年市政府在这里开展农房改造工程，把旧房子全部拆除，种上观赏树木并建造公共厕所，在距离不远的现址上建成村民连片居住区，将其打造为市农房改善的样板工程，吸引了不少领导和其他地区的官员前来取经观摩，现在已经成为江北市的一张名片。虽然已经接待过不少领导和指导组，但是像这次由省长来带队这样的规格还是很少见的，所以这次江北市从上到下都非常重视，数日之内各级领导各自带队分区域到不同的观摩点上去踩点检查，大到整体的日程安排、会议讲稿，小到出行的路线、时间、宣传册的图案、午饭的菜品都一一过关审核，确保不出一点瑕疵。
　　车辆很快就来到了韩洼村，村口一辆黑色SUV打着双闪已经久候多时，只见前车降下车窗在黑色SUV旁略微停顿了一会儿，那辆黑色SUV就加速走在车队前面为车队“引路”了。进入村口，映入眼帘的是横跨马路中央高大气派的门楼，上面雕刻着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红色小园和美韩洼村”，马路的左手边是巨大的乡风文明展示牌，上面印着韩洼村村民守则16条，与旁边展牌上24字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遥相呼应。马路的右手边是韩洼村的生态草坪，草坪上树立着“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要像保护眼睛一样保护生态环境”等巨型标语，一路沿着村道向村中央展开。村道是去年新修成的双向6车道柏油马路，宽阔挺直，中间刷上了红、蓝、黄三色旅游专线，沿着村道行驶不多久，一排排崭新的灰白色三层小楼接连闯入眼帘，越来越近，越来越密，直至车辆被这些小楼包围。
　　车刚停稳在韩洼村村委会门口，刚刚黑色SUV里下来一个人一路小跑来到后车，恭敬地拉开车门：“高部长您好，热烈欢迎您来韩洼村指导工作。”蒋书记用眼神瞅着来人并向高部长介绍道：“这是韩洼村新任的村支书蒋勇刚。”高部长笑道：“蒋书记你好，小伙子很年轻嘛，韩洼村打造成现在这样很不错，看来蒋书记下了不少功夫啊。”“谢谢高部长，这还是市里跟镇上给了不少支持，要不然光靠我们村也很难啊。”蒋勇刚边说边引着众人沿着参观路线往里走去。“这个健身房的门怎么关着，是有固定开放时间吗？”透过上锁的玻璃门高部长疑惑地问。
　　“这个健身房一般不开放，大部分时间都是关着的。”
　　“为什么不开放？不开放村民怎么健身呢？建它干什么呢？”高部长表情略显严肃。
　　“这个锁着就是为了不让村民进去的，本来我们也不想建，但是现在上面有要求，村委会都要配备健身房。”蒋勇刚还未察觉到高部长的表情变化，继续按原本的想法介绍。但一旁的蒋德华已经感觉到高部长的语气出现些微的变化，立马解释道：“建这个本来就是为了给村民健身的，但是很难管理，村民不爱护里面设施，经常瞎捣鼓，不少设备被弄坏了，这不没办法只能上锁了。”袁勇建也帮忙打圆场：“是啊，有的村民还直接把里面器材搬回家，你要是说他他还不讲理，说这东西既然是给我们用的，你管我拿哪儿用，每年都要花不少钱维护，不如就直接锁上了。”听到这里，高部长眉头紧锁，不再吭声，缓步往前走去。等检查完整个观摩点时，高部长本就不好看的脸色显得更黑了，遂临时召集大家在党群服务中心的会议室开会：“大家都到会议室来开个会，我把看到的问题给大家说一说。”随后又对蒋勇刚说：“蒋书记，麻烦把村的其他干部包括新村干也一起叫过来听一下。”蒋勇刚犹豫了一下，“好的，我现在就叫他们来。”几分钟过去了，除了两个人进来之外再没有其他人出现，蒋勇刚偷瞄了一眼高部长和蒋德华，额头不禁渗出一点汗来，“村里就两个人？其他没有了吗？”高部长问道。“没——没，高部长有两个人请假了，还有一个人去镇上送材料，马上就过来。”蒋勇刚此时心跳加快，顿生窘迫，脑袋上的汗更加明显了，好在高部长没有过多盘问，就直接开始了会议：“刚刚我大体上看了一圈，整体工作应该说还可以，但是有些地方还需要改进一下，这次是省长带队，可以说规格很高，上下也都很重视，常委部长特地委托我过来检查，重要性我就不多说了，反正一点问题都不能出，下面有几个事情需要立即去做。一是党建氛围塑造得还不够，要把整个村委会党群服务中心墙面的展板全部换掉，一定要突出成绩，把近期各级会议的重要精神和思想弄上去，要把成绩做法经验跟中心思想结合起来往上靠，领导总共就在这儿呆一会儿，你不把成绩凸显出来领导怎么知道你做了哪些事儿？怎么看到亮点？会议结束之后麻烦蒋书记就去弄，一定要在晚上前全部弄好。”“好，高部长，你放心，我马上就安排下去。”蒋德华一边拿本子记着一边答应。二是大门口两边的花全部换掉，很多叶子都谢了，怎么给领导看？全部换成长青的那什么来着，花盆都要大一点好看一点的，这个你们自己再斟酌斟酌。景观带那边的草地也黄秃了不少，这样子肯定不行，把那块全部拉新草皮铺上······还有村里的这些垃圾桶味道太大，今天全部去换成新的，明天领导来之前不准往里面扔垃圾。最后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就是口径要统一，之前我们已经把一些问题答复口径印发给了大家，如果督导组的领导问到相关的问题一定要按口径上的回答，不要乱发挥·····“好，我都记下了，马上我就让人去办。”会议持续了近两个小时，结束会议之前，高部长拿起水杯抿了一口茶，对着蒋勇刚和其他几个干部说道：“还有一个要注意的，像‘锁门就是不让村民进去的’这种话我听到就算了，这话要是给上面检查的领导听见了所有工作全部白搭，以后这话一定要注意，别给自己跟大家都找麻烦。”“好——好，你放心高部长，我下次一定注意。”
　　一行人刚走出大门，一个人影猛地一下扎到高部长面前，把高部长吓一激灵，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一个人，这人一把抓住高部长手臂：“领导啊，我要向你举报，这个姓蒋的吞我的地，少我的房子跟钱，我要·······”就在众人还在发蒙的时候，袁勇建倒是先反应了过来，一把抓住来人往旁边扯：“韩光强你给我躲边上来，这是市委组织部的高部长，省领导还没来，你别在这儿瞎弄，弄了也没用。”蒋德华跟蒋勇刚也在一边劝着来人，没想到韩光强不管不顾，继续扯着高部长：“领导，我家的地没了房子也被拆了，补助我也没拿到······”高部长仔细打量着来人，矮小健壮的身材，黝黑的脸庞，一道道似黄土高原上沟壑的皱纹，一口暗黄的龋齿，眼睛里布满了血红的眼丝，略显平和地说道：“不要着急，要不到会议室来，你有什么困难可以跟我说，我们一起坐下来想想办法。”听到高部长一口地道的江北方言，本来情绪激动的韩光强突然停了下来，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高部长，然后愣了一会儿便松开了刚刚众人都扯不开的手：“哦，你真不是省里来的啊，哎，那跟你说了也没用，我还是跟省里来的人说吧。”随后便掉头一步一步地踏着地走了，看得众人面面相觑，高部长心里顿时生起一阵不快，蒋德华赶紧解释道：“这是村里的一个□□户，因为拆迁问题一直在上访，这两年没少往省里跑，还说什么再不解决就要去北京转转。”“那他是怎么知道省领导这两天要来的？”高部长略显生气地问道。“这谁晓得，这些人鬼精鬼精的，不知道哪儿来的消息。”袁勇建苦笑道。高部长语气明显加重，一口一字地说：“后天领导人来的时候这些□□户和那些平时不怎么安分的人家里必须要派人去，每家都要有人看着，最好就把门关好了不要让他们出来，这要是出了问题这还得了，到时候不全得被领导日得了。”
　　跑完所有的点已经晚上8点了，回到政府大楼的办公室，整个办公室的另外的7个人已经全到齐了，东倒西歪地躺趴在椅子或桌子上，连续多日的熬夜加班已经让他们几人头昏脑涨浑身疲软了，此时此刻只想倒头就睡，一觉睡到天明。这个愿望对于普通公务员来说本不是问题，但是对于这个新组建不久的专班来说确实不太容易。这间办公室里的8个人都是从市里其他不同单位抽调来的，组建了这个专项整治专班，挂在组织部下面，为了对接各项工作，整个专班的人加班熬夜成了常态。仲亚顾不上疲惫，强打精神紧盯着网页，一页一页浏览翻找着什么，“公考职位表出来了？你准备考哪儿啊？”还未等仲亚回答，张明浩已经凑了过来。“我就先随便看看，还没确定要考。”“有能报的还是赶紧报吧，现在竞争这么激烈，越往后越难考，说不定过几年政策一变在职的都不好考了。”听到两人的谈话，本来还歪着闭目养神的几个人瞬间来了精神都凑了过来：“职位表出来了？省里今年招多少？链接发过来给我。”几个人之中沈志超最为兴奋，那表情好像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一样。“你看吧，我说现在竞争激烈，不光要跟应届生竞争，还要跟体制内这么多老油条争，这内卷的。”张明浩还在继续调侃，“沈主任，你不是本地人吗？而且马上回去不都要提拔成正科长了吗？还考啥考，就不能给我们这些外地人一个机会吗。”“你可得了吧，科里就我一个人，大小事一股脑儿全扔过来连个帮手都没有，我倒宁愿去上级单位当个小科员。”沈志超是个实干家，已经打开职位表饶有兴致地检索起来。“好像你们考上了就能走似的，你们问过领导了吗？部里能同意？”角落里响起一声冷不丁的声音多少给众人降了点温。角落里的周宏伟抬起头扫了一眼众人。“去年部里没同意，说我没满五年，今年我时间够了他怎么也没理由拦了吧？”仲亚起初并没放在心上，但周宏伟的话还是让他心里一揪，他在市直单位并没有五年服务期的说法，而且当初的招聘公告上也没有最低服务年限，但去年他进面试的时候组织部还是以未满五年为由没有给他盖章。“你以为达到五年就让走？”“应该不至于吧，达到最低服务年限了还能不让走？”仲亚问出了心里的疑惑。“你想多了，那你看我为什么还在这儿？”“你过五年了没让走？为啥啊？他们凭什么拦着？”这时候沈志超已经比仲亚还着急了。“我都七年了，去年考老家的一个单位，面试都过了，人要来政审，发函给这边，这边硬是没同意。”周宏伟无奈的表情里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愤恨。张明浩问道：“去年你是报的江城区的遴选吧？”周宏伟诧异地看向他：“是啊，你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去年那批我们市考上的二十多个全被部里卡了，最后好像只走成了一个。”“为什么不给放人？考上了不让走那遴选的意义何在？”周宏伟已经开始绷不住语气了。“哎，想想也知道啊，江北市跟江城区都是江州市的下辖区，你江北市二十多个人遴选去了江城区，这边的领导怎么想？这不是打领导的脸吗？”
　　“对了，你不是说有一个走了吗？那个是怎么走的？”
　　“走的那个他爸是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