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第九日·夜：此生彼岸（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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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霜凉，浮生梦短。
临岚看完了乌星杖中记录的诸事，便将紫珠拨回原位，熄去其上光华，放还岸边。
未想这最终一战，她虽没能参与，也顺利结束了。
所幸除了月琢吃些苦头，再无其他人伤亡，真好。
她放下法杖后，竟有些许怅惘，独自倚着洞壁沉默了少时，方抬眼去看月琢——
默契地，他也倚着温泉池壁，侧颜相对，不言不语。
临岚遂开口问：“你的伤……怎么样了，还疼吗？”
月琢依言抚了抚右胸被光剑洞穿的那处，发现先前结有的血痂已被温泉泡得脱落，伤口新皮初长，薄薄一层，覆过了旧时血肉，微生麻痒之意。
遂如实说道：“好得差不多了。此地温泉富含灵力，确实可以促进伤处愈合。但……”他故意一顿，又说，“这水太热，我感觉不出自己烧退了没有。”
临岚也不多话，挪了挪身坐到岸边，探手一试月琢的额温，又摸了摸自己的前额与脸颊，给出结论：“已无大碍，你想出来便出来，想再泡一会就泡一会，都行。”
言罢目不斜视地挪回原处，裹紧了小袄，似乎准备小憩片刻，不欲管他。
月琢愣了愣神，尚自留恋着她掌心掠过额上的柔滑触感，眸光微移，却看到了临岚藏进袖中的半透明的手，心头一跳，便问：“这半日来，你都没有融合原身？”
临岚本已闭眼，听闻此话又抬起眼皮，淡淡承认：“是。你一直未出城，我也放心不下。”
月琢心底一软，却无暇感动，又问：“你的灵体，还能坚持多久？”
“不知道，几个时辰应该没问题吧。”
“那我稍微休息一下，今夜就与你上山启动法阵。”说着急忙起身，就要穿衣出浴。
临岚见他如此，陡然提高声调命令道：“不行！你的伤才见好转，就想着启动法阵，不是自己折腾自己么？安心将养一晚，明日再上山不迟。”
月琢刚捡回一件中衣，临岚就把他剩下的衣服尽数推了出去，寒声道：“你再这样作死，我就一把火烧了你的衣服。”
他才悻悻地看了她一眼，勉为其难道：“那……你若有什么不适，要及时告诉我。”
临岚默然垂头，把衣服推还给他，指了指自己身前这片清扫干净的空地，侧转身子背对着他道：“穿好了就在这凑合躺着吧。时辰不早，你也该休息了。”
他一件一件穿回自己的衣服，装束妥当，却没有遵照医嘱躺下，而是移步走到她身边坐了下来。
困意上涌的临岚被他这么一惊，倏地抬眸瞪着他，语气微恼：“你又想干吗？”
月琢轻轻拾起那双冰雕似的素手，合在掌中，用自己的热度细细暖着，婉言而劝：“坐着容易着凉，一起躺会吧。”
见临岚皱眉，他又赶紧找补：“就当我是一团连骨带皮的肉。”
意外的是，她竟无心与他拌嘴，只说：“……好。”
两人便像在忘尘居时那样躺了下来，但却隔了半人宽的距离。
临岚睡下后，仍旧背着身不理他，月琢便也闭目养神，侧耳注意她的声息与异动。
呼吸忽轻忽重，灵息时有时无——她睡得很不安稳。
月琢留神听了一会，侧头看时，她却已抱紧自己的手足缩了起来。
他心下担忧，主动问道：“还是很冷？”
临岚很轻很轻地应了一声，好像说“是”，又好像不是。
月琢不再犹豫，抖开长袍覆上女子肩头，右臂亦从她腰后环了过去，握住了她冰凉虚化的手腕。一时暖意氤氲，灵气萦绕，柔柔将她包裹。
临岚惊觉侧眸，一言未发，月琢却用手臂微微压住她虚飘的身躯，轻声道：“我没挨着你，但也不会让你消失。”
她静默少顷，轻叹了口气，任由他这般虚抱。
“……你给我输灵力，也是徒劳。”临岚面庞回正，黯然低语，“这副灵体，终会散的。”就像他们一样。
他却并不松手，只是安抚她道：“撑过今晚，就没事了。”
临岚又静了下去，好似不想深究他的行为，兀自喃喃：“最后一晚了，你有什么想说的、想做的，不妨直白些……不必反复试探。我头脑愚钝，别人不明说，我也转不过弯来。”
月琢望着她憔悴的背影，指尖微动，终是轻点了点她的手背，说道：“你先睡会，等身体好些，我再跟你说。”
“嗯……”
三刻时光匆匆而过，她的心跳声也在这方寂静中愈渐清晰可闻。
神思缥缈间，临岚梦到了纪南的青藤小院，梦到了仙月山间掉落的野果和玉玞湖中畅游的鱼儿，也梦到了扶源祭台上迎风起舞的凤纹火炬……
记忆如流，裹挟着她的意识随波飘转，令她一颗心也似青萍、似扁舟，载沉载浮，不知所往。
仙山易渡，梦影难舍，迷思也触了礁，不辨去时风、来时路。
她身无所依，却心有所向，辗转停舟，驻足回望，亦觉雪霁初晴时，此生已至彼岸，也算……尽兴归去。
回首处，云生石上，树老山中，霞收桥畔。她凝思去梦，悠悠醒了过来。
月琢仍抱着她，身形未改，手已酥麻。
临岚动了动手腕，小声问道：“你没睡着？”
“嗯……”他这才收回右臂，仰面而躺，边揉边说，“心里揣着事，怎么睡得着。”
临岚面色一红，翻身坐起，望了望洞顶透来的月光，“现在什么时辰了？”
月琢也随她瞧去，顺口答道：“子时未过，聊会天再休息，绰绰有余。”
“你想说什么？”临岚伸出手掌借他搭了一把，平静道。
月琢坐稳后，转而从腰间解下一串玉佩，递给临岚。临岚低眸一望，却不是他的金灵玉佩，而是四枚碧光隐隐的木灵玉玦。
“青棂的玉佩？”她亦猜亦问，不太明白他的用意。
月琢颔首，斟酌了一下言辞，便和盘托出：“巫凰山的逆阵，我已修改过了。阵眼位置相较之前，略微偏了几寸，但不影响法阵的启动。你拿着这四枚玉玦，相当于凭空多了四百年修为，届时僭灵城毁、逆阵崩塌，你就有能力打破阵眼桎梏，脱身而出，不会被困死在阵中了。”
他的声音温柔沉稳，如晚风呢喃，浅雪消融，带着丝丝缕缕的抚慰，漫过她早已凄凉干枯的心田。
“此事……胜算几何？”临岚盯着他的脸，颤声问。
“我本来还不确定，昨日便去信问了在外云游的姑姑。她说，此法可行，有九成胜算。”月琢也盯着她的眼睛，认真道，“临岚，你不会消失的。”
此言一出，竟让临岚怔了好久。
她不晓得该说什么，颊边却有诚实的眼泪颗颗滚落，怎么也收不住。
“你为什么不早说……”害她白白做了那么久的心理建设，如今却因他一番肺腑之言，全盘倒塌。
月琢显然被她的反应吓到了，想也没想就把她揽进自己怀里，一遍一遍，轻抚着临岚顺滑的长发，像哄小孩子般低声道：“我早就想跟你说了……但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临岚凝眉一想，好像真是。他们这两天到处忙活，好不容易才有时间坐下来，安静地说说话，聊聊各自的心事。
在她以为他要放弃自己的时候，他却早在她浑然未觉时，就已抓紧了她下落的手。
想到这里，她亦不再抗拒，侧身搂住月琢的腰，将脸紧贴在他微烫的心口，仿佛要从那段稳定有序的心跳中一听真假。
可是，两人胸腔共鸣，气息交错，难分彼此。
她的心跳，已经乱了。
临岚亦喜亦悲地笑了出来。
月琢察觉到此，眸中亦噙了几分笑意，委婉地瞧着她问：“那你……还愿意接受我吗？”
临岚笑颜微收，擦去眼泪坐正身子，抱膝嗫嚅道：“我还是那句话。”
月琢故作不知：“哪句？”
“就是……梦里说过的那句。”她眼神游移，似在空无的地上寻找什么，倏而心一横，勇气战胜了羞怯，转头直视月琢，字字坚定道，“如果明日之事顺利解决，我们也都平安无恙地走出了南疆，我愿意和你相处试试。”
月琢目光若定，静悄悄投入她乌亮的眼底，漾出一圈一圈温和的笑：“一言为定，不许反悔。”
“我又不是你，惯会胡言乱语……”临岚从他手里接过木灵玉玦，笑着笑着却又惆怅起来，“你前妻……呃，我是说青棂，她若泉下有知，自己的玉佩被你当作免死金牌送给了别人，会不会托梦过来打你啊……”
“她怎么想，我不清楚。”月琢意味深长地看着临岚，提醒道，“但与我成亲的人，只有你。”
临岚表情一僵，硬心肠道：“那是在梦里，作不得数。”
“既然梦里说过的话可以当真，为何我们一起经历的事却不能当真？”
临岚哑口无言，只好开始胡扯：“梦里还换过玉佩呢，但那分明是为了演戏给族人看而已。”
“原来你是在意这个……”月琢若有所悟，转手拆下了金灵玉佩上的绳穗，左一条右一缕，重新编起另一种绳结。
临岚疑惑：“你干什么？”
“先给你编个同心结，算是承诺。”他颇有耐心地鼓捣着那团红线，歉然道，“玉佩的话，毕竟存有我的灵力，提前给你怕会干扰法阵运行。等明天事情结束后，再……反正来日方长，我的心意就先送到了。”
他手指翻飞，灵巧地编完一个漂亮的红结，塞到她手上。
“可我现在身上……没有能与你交换的东西。”她小心地捧着那个同心结，就像捧着他们延续千年的缘分，“你不怕我变心？”
“没关系，你就按你的心意来，不用勉强。”月琢忍俊不禁，抚着她的头发，浅笑道，“临岚，我从不相信时光会倒流、记忆会改变，但若那个故事里有你……我便当它是真的。不敢妄言来世，只盼今生相守。哪怕仅有一瞬……我也很开心了。”
临岚被他说得鼻端一热，默默收好了同心结，轻靠在他肩上。
怦怦，怦怦。
暗夜里，温泉边，两人呼吸平稳，心跳合一，安定又柔和。
与心悦之人相守，便是这种感觉吗？
平生第一次，她竟觉得自己心中生出了贪念，想让这一刻的美好永远停留在侧，不要流走。
作者有话说
第80章 第九日·夜：此生彼岸（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