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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 4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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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卫昭命金吾卫押粮草入仓,并让所有卫兵在金南县东五里扎营。
押粮入仓加上扎营一共花了两日时间,期间,程卫昭派人去探了探周围的村子,回报的情况完美到虚假。
他对李鹤霖道:“下分粮食还需要通过各郡县官员来实行,但我觉得他们不会这么老实。”
李鹤霖道:“前朝山阳县令不思赈灾济民,反而通过续报户口、克扣数额等方式,将其中两万多赈灾款贪为己有。而剩余的都用于打点上下,确保消息不会走漏半分。自古以来,半数赈灾都是徒有虚名,只要贿赂到位,便能欺上瞒下,顺利过关。而德州之所以会事败,完全是因为事大,有灾民逃了出去,走到了长安。”
程卫昭点点头表示认同:“周围的村子都对灾情相关的事避如蛇蝎,甚至远远看见生面孔都会避着走,想必付瑜早就警告过他们,咱们得另辟蹊径。”
李鹤霖想了想,问道:“我有四千墨云骑,你有一千金吾卫,你觉得,五千人全部下放到各个村子,多久能查完赈灾情况?”
程卫昭想都没想,直接否决:“难,他们被打点过,就算有人愿意说,我们也无法确认对方说的是真是假。”
“那又如何?只要有人愿意说,就是线索,谎言说多了也会露出破绽。”李鹤霖道,“雪灾瞒报这么大的事,不是一个刺史就能瞒得下来的。人越多,越容易出纰漏。”
程卫昭沉吟片刻,道:“五千人的话,只需四日便可。”
李鹤霖点头:“行,这件事便交由你去办。另外,每个县每日放粮一百旦,先放四日。”
“是!”
待程卫昭走后,李鹤霖屈起食指点了点桌子,下一刻萧雷从屋顶翻了下来,道:“去西市的已经回来了,东市和南北坊的还未回。”
“情况如何?”
“不容乐观。”萧雷面色严肃,“西市几乎被一个姓杨的富商占满了,少有百姓自己开的店铺,不少百姓都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有些被翻修的房屋都是外面看着光鲜亮丽,但里面依旧残破不堪。”
啪——李鹤霖猛的一拍桌子,怒道:“欺人太甚!”
一直默不作声的章麓提出一个问题:“如此大灾,一路未见饿殍,不觉得奇怪吗?还有,陛下得知德州灾情当日,便派了人赶赴到此查看受灾情况,可直到殿下抵达平原郡,都没见到登记好的鱼鳞册,也没见到先前派来探察的人,他们……人呢?”
人呢?众人面面相觑,一种不好的猜想霎时间涌上每个人的脑海。
李鹤霖浑身一阵恶寒上涌,咬牙道:“殴杀朝廷命官是死罪,他们敢这么做吗?不怕被发现?”
“我只是有所猜测罢了,毕竟人不可能无缘无故消失。”章麓道,“有些事……不好说。”
闻言,李鹤霖挥退屋内所有人,看向章麓:“有什么事你直说便是。”
章麓看向他,心中犹豫,不过如今她在李鹤霖的眼皮子底下,做什么动作恐怕都会被发现,不如坦言,就像世子哥哥说得那样,万事让李鹤霖来做,其实比她更名正言顺。
章麓正色道:“你知道大同商号吧?”
李鹤霖点头。
章麓又道:“大同商号的黎老板就是我。”
李鹤霖诧异,脱口而出:“五品以上官员三服内不可从商。”
章麓道:“确实如此,因此我用的是黎朝云的身份,是我舅舅永安伯早夭的小女儿。世人皆言早夭凶邪,我舅舅便对外说小女儿送去了范阳,本想等到十四五岁的时候,找个借口病殁,却没成想会出现意外。祁中岳叛变,放回纥人入关。我想要复仇,亲手宰杀祁中岳,就必须先查明当年勾结外敌的真相。我需要一个新的身份,于是便成了黎朝云,成了大同商号的新主人。”
前朝末年,皇帝昏聩,朝堂昏暗,幽云十六州的边军一直得不到朝廷划拨的粮草,便只能自谋生路。
千金城是其一,大同商号便是其二。
若是没有这些银钱支撑,只怕幽云十六州早就落在外邦人的手里了。
李鹤霖:“没想到……这件事父皇知晓吗?”
章麓摇头:“不到万不得已,父亲不会将保命的底牌交出去。大同商号与别的营生不同,它是许多消息的来源,是虞庆侯能于战场上永胜不败的关键。”
李鹤霖:“那你又为什么确保我不会将这件事告诉父皇?”
为什么?章麓看向李鹤霖,那双眼睛一直都澄澈且坚毅,透着对‘善恶自有公论’的坚持。
“因为我信你。而且我告诉你这件事,是因为接下来我要利用黎朝云的身份在德州行走。我自知瞒不过你,也不想瞒你。”这是章麓的回答。
“这样的信任让我受宠若惊。”不得不承认,在听到这番话时,李鹤霖心中是雀跃的。
“你值得。”章麓道,“长安里的世家都紧盯着我和引玉的婚事,无非是利益二字。以前,他们的子孙混迹勾栏赌坊,现在改朝换代,他们在想让子孙去科考入仕途难于上青天。崔环和莱安大长公主都没有拿得出手的子嗣能继承家业,就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联姻上。”
“纵然太后一脉势力强大,但陛下的众位皇子中,除了景贵妃所生的李瑾明、雍贵妃所生的五皇子李谨焕外,其他皇子不是年幼就是贪玩,皆不堪大用。而琅琊王氏不出皇帝是规矩,所以李瑾明不会成为太子,更不会登基,那么就只剩下一个李谨焕。”
“崔家如今看起来繁花似锦,可实际上早已从根部就开始腐朽,待花瓣掉落,花枝也就不复存在。”
李鹤霖却付之一笑:“可这些都是建立在章涛没有后继者的前提下。无论是章启娶妻,还是你招赘入府,依旧会延续章氏血脉,虞庆军、千金城、大同商号等等,都还是姓章。”
章麓:“你看,这就是你与世人的不同,连陛下在得知三哥并非父亲亲子时,都急不可耐的想要让我入宫,更遑论其他知道这件事的人。”
李鹤霖面露诧异:“章启不是虞庆侯的血脉?”
“他是我父亲副将的遗腹子,我父亲一生只有两个孩子,一个是章云锋,一个便是我。”说完这句话,章麓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人人都言我章氏虚伪,嘴上说着要打破世家桎梏,从第一任虞庆侯起,便不接受任何联姻,历代侯夫人的出身皆不同。但又定下了一夫一妻的可笑规矩,让嫡系子弟成为了继任的唯一选择,走上了与世家相同的道路。可他们从来都不知道,章氏子嗣多,是因为收养的遗孤多,我父亲,不,从我祖父起,就早已不是章氏血脉了。”
院中的海棠花苞在微风中轻轻挥动,来来往往的人正忙碌的搬着箱子,清点要务。章麓就这样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像一位耄耋老人在人生最后的岁月里,对一位友人诉说。
“三哥成为世子,是因为他担得起这个责任,而不是因为他是谁的儿子。就像我,我可以是章麓,也可以是黎朝云,端看哪里更需要我,更适合我。”
这样的观念正好切合了李鹤霖一直以来的想法,眼眸中流露出璀璨的光芒:“父亲曾不止一次对我说过,我将来会是皇位的继承者,可我不喜欢既定的命运,这样对其他人不公平。我想将来我登上那个位置,是因为我合适,而不是因为我是嫡子。我跑去西北,练出了一支属于我自己的墨云骑,我用无数场战役的胜利证明我会是一位合格的将领。如今,我想证明我也会是一位合格的统治者。”
“这会很难。”章麓道。
“那有如何?”李鹤霖反问,“人人皆言世家是维护皇权的根基,我知道你也想说这个。你先前的欲言又止,想说又不好说的事,无非就是在律法之下,还有世家订立规则。凡是不守规则的人,都会被世家灭绝,他们不会允许任何人动摇他们的根基,哪怕是皇帝也不行。”
“为什么靖国公、西洲侯、虞庆侯并称三大铁壁,各自手握对等的权利与兵卒,却唯独章氏一脉一直被敌视、针对?因为章氏从来都不遵守游戏规则,不承认世家默认的规则!甚至想要打破规则!”
李鹤霖望着章麓:“我不是不明白只有顺应规则才能安稳的走下去,可我为什么非要顺从别人的规则,而不能自己订立规则?”
“订立规则是一条染血的路,你真的要走吗?”
“要走。”李鹤霖神色坚定。
“好。”章麓站起来,合上屋门,“德州矿产丰富,以金银铁三种最多,再加上济河漕运通过德州,使得德州成为极横滨之后第二大官铁和官银的产地。但这条运输线上,却覆着一只吸血虫。”
“平原郡司马付瑜,是前朝三十四年赴任的,到现在已经过去十八年。他是崔环的亲信,官铁官银中偷漏下的部分,都是由他经手,通过济河漕运运去吐谷浑。”章麓手指上点了些茶水,在桌面上划出两条线路:“这条运输线至少运行了三年,虽然因为祁中岳叛逃,截断了从洛阳转运司北上,走河西的途径,但可以选择在函谷关走陆运,通过秦川、河州,从陇右西平进入吐谷浑。不过这些都是我经营大同商号这些年,在走南闯北中收集来的消息,无法作为证据递交给陛下。”
李鹤霖的手指在桌面上不断敲击着,宛若一击击重锤。
盐铁向来把控在朝廷手里,若是有人通过漕运走私铁矿,却没人发现,没人上报,那么这一条路径上的官场,简直黑得可怕。
李鹤霖忽然提起章麓最开始问出的问题:“为什么没有饿殍?”
章麓:“我也只是有个猜测,其实这种猜测也来源于我爹爹小时候讲过的一个故事。你知道百姓在收粮后,会用什么方式储存备用粮吗?”
“地窖?”
章麓摇头:“不,大部分底层百姓是挖不起地窖的,他们有另一种方法。”
她将手中的茶杯放在桌子上,食指在茶杯周围绕了个圈:“他们会在房屋后面,远离道路的地方找一块砂石较少的地,不拘于是山上还是平原。挖一个比陶土缸要大六尺的深坑,把周围的土都夯实,将烧红的木炭挂在坑壁上,将土壤中的水分烤干,类似于瓷窑烧炉。然后在坑壁和坑底抹上混合了草木的青泥,干了之后再铺上木炭和米糠。这样以来,就能最大程度的阻止周围土壤里的水分向坑内扩散。
“紧接着,将陶土缸放进坑中,余出的缝隙需要用晒干并切碎的树皮、麦梗、米糠和草木灰填实。缸里放入需要保存的粮食谷物,最后用油纸、烧过的木制盖子盖住缸子,在盖子上面用青泥封住。然后铺上一层米糠和草木灰,最后再青泥铺一层,待干涸后把土填平。这样以来,粮食至少能存放四个月不腐败。若是肉类,则需要挖更深的坑,用冰块填实,这样能存放至少一个月。”
李鹤霖蹙眉:“不过用得起冰的都是大户人家,也不会用这种方法储存肉类。”
“所以,这个方法是用来埋尸的。”
‘啪——’指尖重重敲击在桌面上,李鹤霖心中一紧,“你什么意思?”
章麓抬眼看向李鹤霖,神色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与郑重:“殿下,若平原郡,乃至整个德州都用了这个方法来埋人,那么在一个月后,这里将瘟疫横行。”
“不可能!”李鹤霖回过头,手指敲击桌面的速度比之前更快了些,“德州雪灾死了那么多人,若是所有人都用这个方法来埋,不说需要花费多少时间,但就耗费的人力物力都不如直接赈灾来得划算。”
章麓:“可每到灾年,受灾严重的地方甚至易子而食,当人饿到一定程度,活不下去了,为了活下去什么都敢干。但是德州灾情如此严重,既没有人造反,又没有饿殍,总要有原因。”
“他们图什么呢?若是上报灾情,最算朝廷再难也会倾力帮扶,他们何苦劳心劳力欺上瞒下?”
章麓:“除非他们有更大的事情要隐瞒。前面朝廷派来的人,只怕也是这种结局。他们不敢让任何到达过这里的人再回去,怕他们查出来更大的事情。别忘了,世家有世家的规则,这些规则环绕在皇权周围,是巩固皇权的枝蔓,也是吸取皇权鲜血供养自己的主脉。德州的水,只怕不止崔环一人淌了,还有其他人也在淌。否则,雪灾这么大的事,怎么会瞒上三四个月。”
李鹤霖冷静了下来:“如果真是如此,那对于我们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时间。我们必须赶在他们的前面。”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卢康站在门外道,“殿下,平原郡司马在自己的府上为您办了接风宴,请您移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