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笔录[短篇故事集]》苏和椿

8、第八章

　　“这个秋天，我给你留下了银杏.”

　　我叫周淼，是个死宅，同时也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网络作者。

　　为了寻找新书灵感，我回到了久违的初中学校，一段被我刻意遗忘的记忆也随之浮上心头。

　　01.

　　天边东曦既上，细碎的阳光透过大树洒满小道。

　　学校有了很大的变化，教学楼添了新器材，操场也翻新了。学生宿舍重修了，唯一让我还有点熟悉的是老师办公室和教学楼中间隔着的长长小道，和那两旁种着的银杏树。

　　岁月变更，人来人去。

　　它矗立着，只有叶子的春生东落能看到时间的痕迹。我其实很喜欢银杏，银杏叶黄的时候，站在那树下，感觉整个人都卷入了橘子味的拥抱里。

　　在很久以前，也曾有人亲手摘下一片“最美”的银杏叶送给我，她笑嘻嘻的说：“你喜欢吗，独属于我的银杏叶。”

　　那时候，我没有回答，只是笑骂她借花献佛，这明明是树长的，怎么就成了她的？

　　风儿轻轻飘过，树上金黄的叶子掉落。仿佛还能看到青葱少女抱着课本笑闹着走过小道。

　　那个姑娘，曾是我初中最好最好的朋友，她叫银杏。她说父母没什么文化，家里种了棵银杏，所以就给她取了这个名。

　　班上的同学们正是爱闹的年纪，也明晃晃笑过她的名字。那时候，她也会跟着笑，就好像笑得不是她一样。

　　她是那样的开朗，爱笑，学习也不错。放佛什么也压不倒她。她总是拉着我笑着说，我们会一起去同一个高中，一起上同一个大学。

　　我想也是，也愿意。

　　可是，初三那年，她家传来了噩耗。犹记得，那天的太阳很大，空气中都透着燥热。我们端坐在教室里刷题，班主任接了一个电话。把她叫了出去，之后，一整节课她都没上。

　　我的右眼一直跳，心里总也不安稳。

　　直到下课后她的身影才出现在门口，她的眼眶红红的。只看一眼就知道她哭过，我跑上去迎接她。

　　她见着我，眼里更红了。一把抱住我，她勒得很紧。肩膀上有湿润的感觉，她在哭。

　　在那之后又发生什么了？

　　我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她回家了，然后…就再也没见过了。

　　“淼淼？”

　　有人拍了拍我，语气略显迟疑。

　　我回头看去，是一个年轻少妇，面容姣好。正面带笑容看着我。

　　“你是？”

　　那少妇指了指自己，眉一挑，“我啊，江叶蕊。”

　　原来是初中那会的同学，同我关系也还不错。只是读书那会儿没有手机，毕业了也没了联系。

　　故人相见总是感怀的，我们俩一起去看了从前的老师，去了小镇上的饭馆，又聊了聊毕业后的事情。

　　她读完大学，就嫁给了初恋男友。两人感情甚笃，她老公出差，她在家闲着也没什么事，就想着来初中学校看看。

　　“你和银杏还有联系吗？”

　　我愣了愣，不知道她怎么会说起她。

　　“她啊，没联系了。”

　　江叶蕊神色间突然有些古怪，言语间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你见着她了吗？她还好吗”

　　江叶蕊顿了一下，叹了口气。

　　“她死了。”

　　我有些不敢置信，银杏身体从来很健康，怎么会…死了呢？我有些浑噩，脑袋里嗡嗡直响。

　　也是直到现在，我才知道银杏家原来和江叶蕊的老家是一处。她说，当年银杏家出了很大的灾难。

　　银杏父母吵架，据说是她父亲出轨。她的母亲极端之下竟然选择了和她父亲同归于尽。她母亲将人杀害后，就亲手烧了家里。

　　她家偏僻些，周围没什么邻居，被人发现的时候，什么都不剩了。

　　至此，她家里只有十五岁的她，和六岁的弟弟。她们家本就没什么积蓄，双亲一走，房子一烧，连住都成了问题。

　　我从来没听银杏说过家里，也从来没主动问过。我大概猜到一些，但没想到这么严重。

　　“银杏后来辍了学，年纪小小一人带着弟弟生活，她也是能耐，竟也供活了弟弟，还叫他读上了大学。”

　　江叶蕊讲的有些口干舌燥，喝了口水润润喉。

　　“那她…怎么就”没了呢。

　　我听见自己问道。

　　“她是弟弟养活了，生活也在变好。只是不知道她出门挣钱的这几年遭了些什么，竟然得了那什么，什么精神病。整个人后来就有些疯疯癫癫，被她弟弟送回了老家。”

　　“成天在村子里晃悠，后来为了救一个溺水的小孩，自己却溺死了。”

　　后来，江叶蕊又说了很多，零零碎碎。我只记住了银杏的地址，别的便什么也没听清了。

　　我同她匆匆到了别，心里乱糟糟的，只想回家躺躺。刚回老家，就看见妈端着一个纸箱子想要扔掉，她看见我回来一脸惊喜。

　　“今个年这早就回来啦！”

　　妈妈笑得开心，连忙放下手中的纸箱子，朝我走来，拿过我的东西。

　　我从大学毕业后就在外工作，机缘巧合接触了小说行业，并小有成绩。但因为父母都是农村人，他们不了解这些，所以也没告诉她我工作变更。她便仍以为我还在以前的公司工作，往年只有过年才会回来，现在才八月，她见着我自然高兴。

　　“手怎么这么凉？”

　　妈妈拿过东西，感受到了我冰凉的手，皱着眉唠叨着，“虽然这会还没那么冷，但也要照顾好自己。”

　　我无心她说得话，眼眸一转，看见了那个被放下的纸箱，随口问道：“妈，那是什么，怎么那么大一箱？”

　　“哦，你以前读书的东西嘞，现在也用不上了，妈想着留着也占位置，就打算扔了。”

　　我走过去，随意打开看了看，却发现了一摞贺卡，里面夹杂的银杏叶吸引了我。

　　一瞬间，心底突然好像泛起涟漪，我抱起箱子，回头对妈一笑，“这东西先不扔，我挑挑我有用的。”

　　“行吧，你自己的东西。”

　　妈妈笑骂道：“快进屋吧，这外面儿愣住做啥，有话回家说。”

　　晚间。

　　我洗漱完，躺在床上，突然想起了那个箱子。我起身，将东西翻出来。

　　看着里面的东西，有我上课淘气画的小人画，有同学录，有一些当年视为珍宝的小纸条。有各种各样的小玩具等等，那都是我记忆银河里里最璀璨夺目的星星。

　　翻看间，我又拿起了那一摞贺卡。

　　折叠的，红色的。

　　我打开，里面有墨蓝色的字迹，工工整整写着：

　　“淼淼，十五岁生日快乐！送给你，独属于我的银杏！”

　　落款：银杏。

　　里面夹着一片泛黄，扁平的，带着岁月痕迹的银杏叶。我颤着手，翻开了剩下的，无一例外，都是我的生日贺卡，唯一变动的是我的年岁。

　　这些贺卡一直写到了我三十岁，正是去年。

　　而那祝福语也变了。

　　她的字迹有些颤巍，她说：

　　“淼淼，我今天去看了初中学校，翻新的很漂亮呢！不知道你读的大学会不会比悦中漂亮呢，会的吧。我也好想去看看你读书的地方，在那里也上一节课。最近总有些不记事了，老也想不起你的样子。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看见我的贺卡，希望你能看见吧。最后，祝我可爱的淼淼女士，生日快乐！奉上独属于我的银杏！”

　　落款：银杏

　　“大学很美，你会喜欢的…”

　　我抚摸着上面的痕迹，眼泪再也止不住，大颗大颗的滴落在贺卡上，晕染了墨迹，模糊了视线。

　　在这一刻，在这个夜晚，我短暂“失明”，眼里只有一抹黄色的模糊影子。

　　……

　　次日一早，我去了她的家。

　　那是一个小镇，我寻着心里对她的熟悉感，一步步走过了她可能走过的每一条小街，每一条小巷，感受着她曾经呼吸过的空气。

　　心里是这么多年来，头一次的安稳静气。

　　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她家的门口。看着禁闭的大门，我站了许久，最后还是选择离开。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敢敲门。

　　如果她的弟弟在家，我敲开了门，该说什么？又该说我是她的什么？

　　想罢，我抬步离去。

　　路上迎面走过一个小女娃，约摸十来岁吧。

　　——

　　我在这个小镇待了几天，最后一天，我决定回去了。临走前，在看看她所居住的家吧。

　　来的路上，我又看到了那个小女孩，出乎意料的是，我还看到了江叶蕊。

　　她看到我也是一愣，虽没有多惊讶，却也有些不自然，“这孩儿，是我侄女。”

　　“去看她干亲家。”

　　我和她聊了几句，这才知道原来银杏救的女孩就是她，而江叶蕊是她的姑姑。她们一家为了感谢银杏，让女孩做了她弟弟干女儿。

　　“一起去看看吧。”

　　我理应离开的，但我却不知道在想什么，心里乱糟糟的。竟应了声，同她一起去了。我看了看她牵着的小姑娘，有那么一瞬间，竟然觉得她有点像小时候的自己。不经摇了摇头，晃走自己这荒谬的想法。

　　她弟弟见来的是江叶蕊，笑得倒是开怀，对小姑娘也很热情，倒是半分不见隔阂。

　　忙迎着她们两人进去，一边喊孩他妈招呼客人。屋里走出一个中年妇人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

　　待他们三人坐定，那妇人也不介意我的存在，兴冲冲的问江叶蕊。

　　“蕊儿啊，是事情办妥了吗？”

　　江叶蕊不知道怎么看了看我，才笑着说：“浩儿妈，放心，答应你的赔偿，我肯定会做到。再次感谢银杏姐救了我侄女，来年开学，你娃就去插班报道！”

　　赔偿？感谢？

　　说到这里，银杏的弟弟也出现了。

　　他和银杏有五分像的面庞笑开了花，那明媚的样子，让我突然有些不敢看了。

　　“你是银杏的弟弟，你姐姐死了，你怎么这么开心？”

　　我不知道我以什么立场问这话，但是我憋不住，我心里重的慌。

　　而我这突兀的一声，成功的让所有人都僵住了笑脸。

　　他们齐刷刷的看着我，我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起身匆匆说了句，“抱歉。”就离开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内心的感觉，那是银杏的弟弟啊，是她辍学辛苦打工养大的弟弟啊。他怎么能…怎么能在姐姐死后笑得那么开心，又那么理所应当的享受姐姐死后，最后的价值。

　　我不知道这样的想法算什么，只是觉得他不应该，不应该这样理所当然。

　　我匆匆回了酒店，打算回去计划也耽搁了下来。

　　——

　　江叶蕊后面还在那儿笑脸聊了会儿，便牵着侄女的手回去了。只是一出了门，脸上的笑意就淡了，眼底还有丝丝狠意。

　　“就银杏这命儿，赔了十几万还不够吗？这也想要，那也想要，呸！一家子贱货！”

　　“周淼也是，以前那么好的伴死了，吭声都不会，刚也不多骂几声，呸，贪心的东西！”

　　她牵着的女孩眉间一皱，有样学样，“呸！贱货！”

　　——

　　银杏的墓建在一座杂草丛生的山上。

　　至少我去到的时候，那墓旁长满了枯草，落满了枯叶。连烧过纸钱的痕迹都没有。

　　坟墓上甚至连她的照片都没有，只有墓名，好凄凉。我顿了顿，默默收拾了她的墓前草，将自己拿来的东西放好，掏出纸钱开始一张一张烧着。

　　我蹲在墓前，喃喃道：“银杏，我明年还来看你，给你烧好多好多的纸钱，你想买啥买啥。”

　　“银杏啊，你不是想看我们学校吗，我特地把照片印出来的，我给你寄过去。”

　　“银杏，诺，还有我们当年的课本。”

　　“银杏，你说你怎么那么傻呢，怎么就不把东西直接给我呢。还有啊，你也不是那么会游泳，怎么就去救人了呢，总想着别人，对自己好点不算自私啊。”

　　“银杏…”

　　心里沉重压抑，钝痛感席卷上心头，如蚀骨毒药寸寸蔓延，一直逼近我的大脑。脑海里

　　嗡嗡直响，又化作泪水从眼眸溢出。却总也流不干，总也流不尽。

　　1.

　　旭日东升，月影西移。

　　有人独自枯坐在这里，直至广寒宫出现。

　　看了看时间，我轻叹口气。

　　拿出最后一样东西，银杏标本。

　　以及我亲手刻上的字迹：

　　“我喜欢银杏，也只喜欢你的银杏。”

　　我慢慢烧着它，看着火焰吞噬它。

　　有风轻过，扬起灰烬飘向天空，越来越远，直至无边。

　　…………

　　——周淼篇

　　我叫银杏，

　　是个辍学且带有一个幼弟的女孩。

　　为了救一个落水小孩丢了性命。

　　天使见我是因救人而亡，

　　告诉我可以让我复活，我拒绝了。

　　我告诉它，我只想见一眼最牵挂的人。

　　天使告诉我，让我在墓地等待。

　　那个人会来，

　　所以，我在墓旁一待就是一年。

　　但是它要收走我一样东西，作为交换。

　　我同意了。

　　01.

　　时隔多年，这是银杏第一次这么清晰的看见淼淼。她瘦了，也高了，人也更漂亮了。此时此刻，她正在为银杏的死亡哭泣。

　　银杏看着，心里也一抽一抽的疼。她大声叫淼淼，很可惜淼淼并不能听见。倒是一旁飘出来一个灰蒙蒙的鬼混。

　　银杏飘过去，围着周淼打转。

　　她试图伸手擦掉淼淼的眼泪，却无济于事。

　　她听见淼淼说：“这是我当年的课本希望你喜欢。”

　　“那些贺卡我收到啦，很喜欢很喜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