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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偌大的落地铜镜,幽幽倒映出三郎和简行殊的脸。他站在三郎身后,垂着眼睛为三郎束发,易钗而弁,铜镜中他低垂的眉目有种神佛般的悲悯。

      最后戴上玉冠,束上四方平定巾,三郎摸了摸衣裳下摆上金线绣成的麒麟补子,仿佛在对面再次看见了兄长。一直到穿上兄长留下来的衣服,三郎才发现原来他是这么的瘦弱,腰间的玉带甚至不比三郎宽多少,胸前甚至还需要放宽一些量度。

      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的身上承担了这样多不属于他的东西。

      简行殊退后一步,左右端详片刻,颔首一笑:“小殿下——这是臣最后一次这么称呼您了,从此以后,您就是裕王府的郡王殿下。请您千万记住,自己是为何而来,勿忘今日。”

      他凝视三郎的时候有种端详自己的杰作一样的满意。

      可是她又何必介意呢?自从妙妙被活活绞死的那一日起,她身边就只剩下他是真心教导为她的了。此前所有人对裕王府三郎的期待,都是安安分分做一个乖巧的小殿下,不要生事、安享富贵。三郎穿戴着锦绣绫罗、琳琅金玉,听父亲的话、听裕王妃的话、甚至于听李次妃的话,护不住身边哪怕一个宫婢的性命,以后还要听裕王的话,做一个精致而美丽的傀儡,等一个命中注定出现的弟弟,心安理得、顺理成章的接手她的一切。

      是简行殊告诉她,她本不必仰人鼻息生活。

      “小殿下,你与郡王是同年同日所生,他仅仅早你半刻出生。你与他同样流着天家血脉,你们姓同一个‘秦’,仅仅是因为男女之分,就要有尊卑之别吗?”他的语气很平稳,在幽暗的宫室里却充满了森森寒意:“所有的人都告诉你,要贞柔秉顺,可是为什么不这样教育郡王殿下?郡王体弱,却从来不必自己发号施令,只要一个眼神,整个裕王府,除了裕王和裕王妃,谁不看他眼色?李次妃敢绞杀你的宫婢,可是她在郡王面前可敢有一句重话?”

      “当日你在院中磕得头破血流,也救不下一个宫婢。这其中固然有礼法之缘由,可是难道就没有一丁点儿宽宥的余地吗?如若那日要保下她的是郡王呢?难道裕王妃还能这样眼都不眨的发号施令吗?不会,因为她害怕。她后半生的荣华富贵都系在这个儿子身上,她怕他与自己离心离德。因此就算是名正言顺,她也会再三考虑。”

      “但你不同。你只是一个空有尊贵血脉的女子,就算将来不睦,大不了陪一笔丰厚的嫁妆嫁出去,你永远也不可能有掌握他人命运的那一天——你甚至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

      “郡王居长,一呼百应也就罢了,就算是痴痴傻傻、五岁了还说不囫囵话的二公子,也有李次妃对他俯首帖耳、引为毕生依仗。”

      “你就甘心这样下去吗?”

      她不甘心,她不甘心!

      现在,她才是裕王府唯一的子嗣,只有她和父亲姓同一个秦,那么父亲的势力范围之内,除开他,自然该裕王府三郎说一不二。

      镜中人眼神逐渐坚定,三郎接过简行殊手中象征着郡王地位的九转麒麟佩,低头系在了自己腰上。他再后退两步,拂袍而跪,手背垫着额头、掌心贴着地面,行跪拜大礼。

      三郎打开宫门,迈步走出。看见远方钟声回荡后归鸟群飞,一团火红的落日沉下屋檐,千重宫殿之后是万重连绵的青山。

      李次妃站在宫道前,面色苍白、纤细而柔弱。三郎走过她的身边,,平生第一次没有和她打招呼,她看着三郎身上的五爪龙纹补子,脊背一颤,终于还是柔顺的跪了下去。

      天黑了。

      当郡王并不是一件很轻省的活儿。按照原先兄长的作息,三郎得每日五更起,和父亲一同赶到文华殿,接受太傅和讲读们的训导。

      三郎从来没有系统的接受过四书五经的教导,落下的这些课程完全靠私底下恶补。父亲为她请了三个月的病假,让简行殊继续做她的伴读,而章涵先生每日入裕王府,不分昼夜的为她讲学。

      三郎很喜欢章先生,不仅仅因为他是简行殊的师父,最重要的是他知识渊博、讲课鞭辟入里。他是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的,但是他从来没把她当郡主看过。三郎知道父亲对他的原话大概是,简单教三郎一些儒学经典,能做到诵读文章、理解各类公文即可,毕竟在他心里,为三郎请封郡王只是权宜之计,他以后还是要把江山交给未来的儿子的。

      但章涵先生完全没有按照他的话去做。四书五经,三郎一直在学;可是除此之外,他更加着重为三郎讲解的,是经义、论、判、诏、诰、表。

      这五道是科举会试的内容,三郎是不可能参加科举的,所以一开始学的时候,并不知道用意何在。其中,四书艺和经义是重点,也叫“制艺”,别名“八股文”,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组成。论是论述,题仍出于四书五经范围;判是判令,需由《大周律》为基础,借由某种假定的案情,由三郎作出陟罚臧否;诏和诰用于诰敕,表则是章奏形式。

      三郎直接问章先生,她为何要学这些,别说她其实是个郡主,就算是郡王、皇太孙,也不用学得这样细。

      章先生长久的沉默了,日光里他的眼睛隐在高且直的眉骨之下,宛如两丸深邃的美玉。他说:“选择教授殿下这些,就证明臣并非仅仅视殿下为龙裔。”

      “经义、论、判、诏、诰、表,是天下读书人的晋身梯,也是殿下必须要掌握的。因为将来坐在大殿上为国甄选栋才的,是殿下本人,如果殿下连制艺都不懂,又何谈判别良莠呢?将来殿下要统一国之天听,万里江山最后均由圣裁,殿下如果不懂《大周律》,又何谈判天下之事?”

      三郎握紧了笔,不知道该作何回答,一时僵住。

      章先生在三郎身前盘坐,修长的手放在她案几上一沓厚厚的抄本上:“殿下以为这些经卷中,最重要的是哪本?”

      三郎看了看身边的简行殊,他微微一笑,并不接收她的求助,只是用眼神鼓励她自己说。三郎为难的看了片刻,犹豫再三,道:“......四书五经吧?《论语》?”毕竟这是孔圣语录,半部论语治天下,这该是最重要的。

      章涵先生却只是摇了摇头,将手放在了另一边的《大周律》上。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江山是大周人的江山,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要使天下长治久安,最重要的《大周律》。黔首聚居,必有争端,争端之判,必有法可依,这个法,就是《大周律》。人判会有偏颇,法判绝无徇私。帝位传承有嫡长继承法,太祖颁布的《皇明祖训》有言,‘凡朝廷无皇子,必兄终弟及,须立嫡母所生者。庶母所生,虽长不得立。若奸臣弃嫡立庶,庶者必当守分勿动,遣信报嫡之当立者,务以嫡临君位。朝廷即斩奸臣,其三年朝觐,并如前式。’正是依着这句话,太祖与群臣当初宁立建文帝,也不肯立成祖——”

      他说到此处,三郎悚然一惊,几乎要扑上去捂住他的嘴——这段往事岂是他能提的?

      兄终弟及和父死子继两个词,一直是大周朝的隐痛。第一次兄终弟及,是百年前成祖起兵,篡了侄子的江山,才有了燕王这一脉的帝位。第二次兄终弟及,是英宗在位时的土木堡之变,英宗被俘,群臣拥立英宗弟代宗即位,后英宗还朝发动夺门之变,又是一番争斗。

      此后帝位的更迭,一直是秦家的隐痛。后来到了武宗无子而崩殂,第三次兄终弟及,三郎祖父才以小宗得入大宗。

      英宗通过“夺门之变”还朝后,弟弟代宗郁郁而终,英宗便接出了自己被幽居在南苑重华宫十多年的长子秦见深,也就是日后的宪宗陛下。宪宗幽居多年,身边只有一位万氏宫人日夜陪伴,即位后便册立万氏为贵妃。万氏年纪太大,和宪宗没有成人的子嗣,宪宗偶然间临幸了一位卫氏宫人,生了自己的长子,也就是日后的孝宗陛下。

      孝宗童年时期,一直被藏在掖廷,由诸位太监、宫女抚养,故而身体一直不大好,得以册立太子之后,也就只迎娶了一位太子妃张氏。张氏与孝宗琴瑟合鸣、夫妻情深,孝宗竟不肯再纳妃嫔,多年来也只得了一个儿子厚照。孝宗秉性温和,张氏又颇有些护短,不仅是自己的两个弟弟常年被人弹劾,就连独子厚照也教养得无法无天。

      孝宗崩殂后,厚照登基,是为武宗。武宗陛下性情顽劣,虽然在兵法军事上颇有建树,有应州大捷、诛杀刘瑾、平宁王及安化王叛乱的功勋,但由于年轻放纵、性情不定,直到三十岁那年南巡,于清江浦落水,此后每况愈下、壮年崩逝,也没留下一个儿子。诸臣无法,只好在宗室子弟中按《皇明祖训》挑选,最后选择了当时的兴王世子。

      兴王是孝宗的弟弟,兴王世子也就是武宗的堂弟,是名正言顺的第一继承人。当时他只有十六岁,幼年就聪慧过人,通晓《孝经》《大学》,熟悉王府的各类祭祀和典礼规范。正德十四年兴王过世,他作为世子代掌王府,竟然也从未出过差错。故而群臣对于兴王世子即位,都持赞成态度。

      可是没想到,他到达京师的第一件事,就是确定自己的地位。

      当时礼部诸臣援引北宋程颐议濮王礼的先例,认为兴王世子应当尊孝宗为皇考,改称兴献王为皇叔父,即在礼法上过继给孝宗,成为孝宗的儿子、武宗的弟弟,以“兄终弟及”之名义顺利承接皇帝位,因此在登基的大典上,就要采用皇太子的名义继承皇位。但兴王世子直接拒绝了,说:“遗诏以我嗣皇帝位,非皇子也。”朝政诸臣以内阁杨廷和为首,劝谏兴王世子听从礼部;兴王世子一口拒绝,甚至要起驾返回封地。双方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还是由皇太后张氏出面,令群臣上笺劝进,兴王世子在郊外受笺,从大明门入,随即在奉天殿即位,遂定年号为“嘉靖”。

      嘉靖元年开始,新皇就召集群臣,围绕着“皇考究竟是孝宗还是兴王”、以及“是否应当追封兴王为帝、移入太庙受供奉”展开了长达三年半的“大礼议”。武宗旧臣杨廷和、毛澄等极力反对,新皇却态度强硬、分毫不让。最后,双方各退一步,新皇命称孝宗为皇考,慈寿皇太后张氏为圣母,兴王和兴王妃为本生父母,追封本生皇考恭穆献皇帝、本生母章圣皇太后,等于仅仅在血缘上承认了兴王夫妇的关系,在礼法上仍追认孝宗、张太后为父母。

      群臣以为到此处,“大礼议”便该结束了。年轻的新帝,终于停止了折腾的脚步。然而新帝毕竟不是凡人,又诏谕礼部,为本生父母上册文、祭告天地、宗庙、社稷。群臣哗然,仿昔年宪宗陛下时期,在文华门哭请为英宗原配、孝庄钱皇后陪葬名分的旧事,两百多位朝臣在左顺门下跪,请求新帝改变旨意。

      首辅杨廷和之子、状元杨慎亦称:“国家养士一百五十年,坚守节操大义而死,就在今日。” 新帝闻得群臣哭声,先令司礼监大珰传旨,命百官退朝;但群臣风骨坚韧,直到中午仍伏地不起,百官哭声愈作愈烈,宫城之外都能听闻。新帝不仅不屈服,反而直接动用了锦衣卫,由新帝的奶兄弟、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带领,逮捕群臣跪请倡议者八人,打入诏狱。此举刺激了另外二百余人,直接造成了暴动,乌压压冲到了左顺门前捶门恸哭,声震阙庭。

      事已至此,连深宫之中的张太后都坐不住,乘着凤辇到养心殿,当面斥责新帝。新帝却置之不理,端坐殿内,再次诏谕司礼监传旨,群臣请命者,五品以下官员共一百三十四人打入诏狱,四品以上共八十六人停职戴罪,其中包括三朝阁臣、清名动天下的首辅杨廷和。转日,新帝为母亲上尊号“章圣慈仁皇太后”,彻彻底底摆脱了“本生”二字的束缚,在礼法上确定了兴王夫妇的地位。

      陆炳请示如何处置狱中百官,新帝雷厉风行,停俸四品以上、杖责五品以下,堂堂举人进士数百人,直接扒了裤子扔在左顺门前如猪猡一般杖打,当场杖死十六人。首辅杨廷和被削官为民,状元杨慎被流放云南永昌卫,余者或贬或黜,不敢再有一人反对。新帝终于扫清了“大礼议”路上的障碍,并于嘉靖十七年,顺顺利利追尊亲生父亲兴献帝为“睿宗知天守道洪德渊仁宽穆纯圣恭简敬文献皇帝”,牌位升袝太庙,排序在武宗之上。同时,改兴献王墓为显陵,列为帝陵之一。到此,大礼议事件以新帝的大获全胜宣告结束,自嘉靖三年至今三十余年,再无有敢言反对今上的第二人。

      不知是杀孽太重还是祖宗责怪,到了本朝,哀冲太子载基、庄敬太子载壡先后夭折,嘉靖皇帝膝下唯余杜康嫔所出的裕王和卢靖妃所出的景王。他将两位太子的夭折归咎于“二龙不相见”的谶言,不肯再立东宫,因此虽然裕王在礼法上占长子名义,但康嫔早逝、靖妃却始终得宠,景王不免蠢蠢欲动。裕王本是庶子,深感自己名不顺言不正,这才有了铤而走险之下的偷龙转凤,以郡主代兄、以女代子。

      因此兄终弟及和帝位继承,一直是裕王府嘴上不敢提的禁忌。可现在章涵先生居然就这样大喇喇提起来了,三郎的心几乎蹦出胸口。

      “殿下不必惊慌。”他说,眼睛反射着窗外的日光,仿佛燃起了两团火焰:“皇位更迭,本是一家一姓之事,但天下其实从未易主。”

      “天下,一直是天下人的天下。‘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殿下,成祖起兵、英宗夺门、今上即位,难道改变了百姓们的生活吗?皇位上的那个人一直在变化,可是黔首们的生活难道不是永远如此吗?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始终平静的当着天下的主人!并非君主统治着百姓,而是百姓支撑着君主,如果没有了百姓的供养和支持,什么君权、帝位,都不过是一纸空谈!”

      三郎被他的大逆不道之言震惊得头脑一片空白,竟然什么也说不出来。

      “请殿下一定要记得,章某今日所言。”他俯下身,向三郎倾过来,语气极其低沉:“非是秦氏统治了天下人,是天下人选择了秦氏。如果秦氏不再配为天子,那么就会被天下人抛弃。”

      她攥紧了衣裳,只觉得浑身僵硬,额间冷汗淋漓。

      但却眼前豁然开朗,仿佛耳边有“喀”的一声,一直以来束缚在她颈子上的枷锁,被轻轻拨动,慢慢有了松脱的迹象。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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