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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遥相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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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秋来,秋去春来,雪下了一场又一场。约莫是赋小九十一二的时候,这一年的雪,来的迟些。
“狐狸?”喊了一声没什么反应,赋小九特意等了一会,片刻后又喊了一声。
到第八次的时候,余逍终于理他:“嗯……这又是哪?”
赋小九道:“这里是映天湖。‘此山连那山,此水复那水’,走了这么多天,咱们终于到了。”
余逍笑道:“小九你都会背诗啦?”
赋小九眉一扬,“那当然,我多聪明?听一遍就会。这个是路上听人说的,但是你一路都在睡觉……你怎么样?好点了吗?”
“稍微,有点精神。封印越来越强,我也不知道什么这缕神识时候会被扯回去,小九,你得做好准备。”
“不过你放心,只要有机会,我一定来见你。”
“哦……”不想聊这个沉重的话题。赋小九扭头道:“我去送药。”
常走不寻常的路,在山野里穿梭,他一路上挖了许多草药,都胡乱堆在背上的篓子里,堆满了,有时就会想:
如果能找到狐狸,可以把他放到篓子里,背着他去游山玩水。
余逍认识这些花花草草,赋小九就跟着认一通。摘下去药铺卖掉可以换些钱。
湖边镇上,路边。老远就听见一群人吵闹,凑近一看,才发现是在贴告示。
赋小九贼头贼脑蹲在一旁,总觉得看其中一个人有点眼熟。
虎背熊腰,壮得能把十个赋小九压死。下一瞬,就看那人一抱拳,郑重道:“……各位乡亲父老过来看看,有没有见过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身上要有这种,呃,胎记。”
“我们是宫里的侍卫,丞相发布此告示,为寻小殿下,十万火急,现在已经寻遍云璟许多地方。有知情者定然重谢。”
没被这大汉说的话惊到,赋小九脑子倒是先灵光一闪,闪出了这大汉是谁。
不是前几年被自己坑了的那家伙吗?宫里侍卫??
有人指着告示:
“真的假的?赏黄金万两??”
大汉道:“千真万确,皇家岂会骗你!”
钱!好多钱!!
赋小九浑身一震。默默站起身把脑袋偏过去,他大字识几个,仔细一看,上面画了一个和自己心口差不多的图案,和一张稍微有点相似的小人像。
赋小九喷了。
画的真是一言难尽!能看这个人像找到人才有鬼!
相比之下,还是那个图纹比较有特点……个屁!
也没有!这不就是烂大街的云璟图纹吗!几乎每个稍微好看一点的楼宇都挂这种东西!
那大汉突然回头:“嗯?小友,你有什么见解?”
赋小九心中波涛翻滚,但是表面八风不动:“没有。画的真好。不过还有人身上能长这个图案?从没听我爹说过啊。这不就是云璟图纹吗,那还挂着呢。”
他指了指远处一个粉绸红缎飘舞的楼宇,远远的就看见有人在招手,显然是个青楼。
大汉:“……”
“咳,这个,这个是有点……怎么哪都挂?那种地方就不必挂了吧??”
众人皆大笑。
有个姑娘扭着腰挤过来,指指点点:“说的什么话!这不是求庇佑吗,我们那水灵灵的姑娘,不比你这糙老爷们更需要陛下庇护吗?真是的!挂个怎么了?你要来抓咱们?”
大汉后退半步,避开她仿佛要把人戳瞎的长指甲:“是是是,也没规定不能挂……呃,对了!”
他连忙转过来,“小兄弟,正是因为小殿下身上有这个图纹,咱们才拿云璟图纹当标志。意喻‘旭日云中,若玉东升’,能带着大家蒸蒸日上!”
赋小九恍然大悟,又开始胡说八道:“哦,那听着很厉害啊,回去我也给我病入膏肓的爹画一个好了!希望能救回来……不过那么尊贵的小殿下,怎么丢了?”
有人也凑过来:“对啊对啊,怎么丢了?我听说陛下失踪很多年了……”
“六七年了吧?”
“没听说过陛下还有个儿子啊?”
大汉似乎勾起了什么回忆,感叹道:“唉,这就要从很久之前说起了,我当时……”
赋小九:“……”
正无语地听大汉从十几年前开始讲故事,身旁忽的有人扯了扯自己,疑惑地抬头,那人道:“诶,你年纪不是差不多吗?去试试。”
赋小九:“?”
那人道:“诶,你傻啊?这画画的如此抽象,能找出来才有鬼。这样,来我这边,我给你纹一个云璟图纹,只要二两银子。”
赋小九:“……”
“二两银子,就能去当储君;二两银子,就能改变人生!只要二两,小子,你考虑清楚!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了!之后我会收你原价。五两。”
那还真是谢谢你。
赋小九推辞道:“不了,我没钱。而且这个是欺君大罪,我怕杀头。”
那人恨铁不成钢:“……呆!你没听他说吗,小殿下被放在什么不靠谱的人家,五六岁就跑了不见了,那么小一个孩子,一个人,这么多年还活着?我才不信。富贵险中求,怕这个干嘛,而且丞相仁慈,不会杀你的。你纹不纹?不纹我找别人了。”
赋小九一脸黑线,假笑:“你说得对!我好心动!我也超想试试,但我真的一个子都没有呢。我爹重病缠身,还等着我的草药救命,为了不让他一命呜呼,大哥,我先走了!”
“诶……诶!大孝子啊,没钱我给你便宜点?一两行不行?!”
不要钱都不行!
一溜风蹿出来,爬到湖边一个巨石边靠着,赋小九才喘了口气,心脏快要从胸膛跳出!
搞什么?当年坑的两个人,其实是去找自己的吗?
不对不对!
赋小九绞尽脑汁去回想当时的场景——
姑娘轻笑着对自己说:
“寻一个人家,顺道带些东西去。我第一次来这边,还有些不熟悉,小朋友可知道枫灵西怎么走?”
寻一个人家,顺道带些东西。
第一次来……
赋小九想清楚了——他们不是来带自己走的,而是来给那个女人送钱的!每次来的人都不一样,所以她第一次来!
然后,然后……那个女人当然喜笑颜开地收下了钱,并没有告诉他们自己已经跑了的事。因为说了,以后肯定就没人再送钱来了,傻子才说!
而等到终于要把自己接回去的时候,过来找人,却发现早在几年前,枫灵西就已经没有自己这个人了。
于是乎大找特找,举国上下找,翻过来也要找到……就像现在这样。
赋小九深深呼出一口气,脑子却乱糟糟的。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前几年不着急,一发现自己不见了,就开始着急了呢?
在那种地方,毫无尊严,活的像个畜生,如果不是狐狸,早就死在那个冬夜也说不准。
不是“再过几年就能熬出头,会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这轻飘飘的话,能劝慰的。
赋小九声音都在发抖:“狐狸……?狐狸,你在不在?你知不知道,我刚刚……”
并没有回应。
赋小九止住了想说出口的话。
狐狸这些年休眠的时间越来越多了,所以在路上见到什么奇人异事,或者有意思的东西,赋小九都会特意记下来,等余逍醒了再说给他听。
这次也一样就好。
记下来,等狐狸睡醒了的时候,说给他听。
不,不了。还是只说好玩的事吧,这种东西好像也没什么值得告诉他的,只是徒添烦恼。
湖面映天。雪下的很小,没落到地面就化了,更像是蒙蒙细雨。
凭着一股叛逆劲,过了几天,赋小九把自己折腾进了药铺。
先卖药,再拿药。
大夫对着他心口的刀痕,眉毛都要粘在一起:“你这小孩怎么回事?这个月第几个了!都说了不要异想天开,白日做梦,怎么就是不听呢??一个两个的……”
“你说说这……人皇宫来的仙人能是瞎子?你以为划一个上去就是天命,就是小殿下了?!哪有那么好的事,做人踏实一点!”
赋小九面无表情:“能开药吗?”
大夫大概觉得他烂泥扶不上墙,根本不听劝,一拍桌道:“能能!唉,现在的小孩,倔死了。就,拿你这筐药抵吧,算老头我便宜你几文钱。”
赋小九点头:“好,谢谢。”
说不上来是为了把那个印记弄掉,所以才拿刀划自己,还是为了让那个睡觉的狐狸心疼一下,醒过来理一下自己才这样做。
或许都有。
赋小九拿它开刀,划得血肉模糊,已经看不见云璟图纹。所幸,想钻空子的还不少,否则赋小九还得担心露馅。
挨家挨户,只要有适龄孩子都送上去,把皇宫来得人团团围住。他们不是用针扎出来,就是用刀刻出来,还有人用火烧,弄得药铺的药都贵了点。
当然,他们无一不大失所望。
如那个大夫所说,皇宫的仙人不是好糊弄的,所有造假糊弄的人都被罚了二百文,打了回去。
走出药铺,赋小九一阵心烦意乱。
照例对空气喊一声:“狐狸?”
依然无人应答。
赋小九隐约觉得,自己可能再也找不到狐狸了。没为什么,只是这次的分别的时间比以往都要长而已。
就是这样,没有凄惨决绝的生离死别,像余逍突然出现一样,他现在也突然消失。
没有一个正式的告别。
只是突然联系不到他,很突然的又是一个人的生活,很突然的,赋小九又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太阳渐渐下山,冬夜冷的厉害,街上人群渐渐稀少,他们各回各家。空荡的街道正好方便赋小九一个人发疯乱跑。
跑到告示栏上歪歪扭扭画的自己的丑像边,盯了半晌,忽的发狠把它撕了下来,扯成碎片,又用力跺到泥里。
本来、本来就该是这样!
赋小九本来就是个烂在泥巴里的废物,是个没有狐狸,就什么都做不到的可怜虫。
撕掉之后,也不快意,一阵无与伦比得惶恐焦躁涌上心头。
赋小九撒足狂奔,边跑边哭,跑到映天湖边又发疯大喊。喊累了,天也黑了,他就蹲下用湖水抹把脸,湖水冷的刺骨,赋小九才稍微清醒了点。
水面波光粼粼,映着远处的灯火,也映着自己的脸。
眉目如往日一般温润,眼睛现在却哭的有点肿。
这是赋小九的脸,明明和告示上的那张脸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