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成眷属》北冥之鱼

63、第六十三章 再次“出逃”

　　邺城平原王府。老王爷段孝先重病在床，已到了弥留之际。

　　“老王爷，您好生休养。”榻前探望的云熙心情沉重，安慰之词也带了几分沉痛。
　　病来如山倒。多年的征战，宵衣旰食、爬冰卧雪，看起来一向龙马精神、勇武矍铄的老将军，实则早已是伤病累累、一身的沉疴痼疾。自从云熙用城池换了肖琪回来，老王爷一时急火攻心卧床不起，如轰然倒塌的大厦，一溃千里的蚁堤。

　　“公主殿下，”老王爷吃力的动了动干涸的嘴唇，“老臣已是……油尽灯枯，就是华佗再世、扁鹊重生，也回天乏术了。”段孝先自知时日无多。
　　“王爷……莫说这般气馁的话，”云熙皱眉，“北齐不能没有您。”
　　老王爷无力的笑了笑，“人生自古，谁人不死啊。”段孝先殷殷叮嘱道：“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殿下，一定，要把徐州辖内十一座城池，夺回来！”

　　云熙重重点了点头。

　　“北齐的基业，不能断送啊……”创业难，守业更难。段孝先一生戎马，赤胆忠心，追随先帝开疆拓土，辅弼北齐三代君王，回首一生，当是俯仰无愧。

　　“我会的。”云熙咬牙。

　　“老臣知道，殿下有不得已的苦衷，”临了，老王爷还是忍不住忠言逆耳，“可是江山美人，孰重孰轻……”

　　“我知道。”云熙点头，心似油烹。世上安得两全法，不负江山不负卿。

　　“北地燕州……老臣我回不去了。也好，就把我葬在邺城，守在先帝的身边。”
　　“王爷……”云熙不禁哽咽。
　　“罗焕章，可担此重任。让他代替老夫驻守燕州，北抗匈奴……老臣，可以瞑目了。”

　　宣光殿的后花厅里，云熙正与肖琪谈天，与她讲述午前过府探望段老王爷的情景。
　　段老王爷，他一定恨死我了。肖琪瘪着嘴，心里堵得难受。
　　自己的无辜、云熙的两难，跟这一比，千年后的那点儿生活压力简直不值一提。

　　二人正聊着，有内侍来报，廷尉卿前来觐见，说有要事请示殿下。
　　廷尉卿，听到这三个字肖琪都觉得脊背有点发凉。心想，还是法治社会好。
　　“让他进来吧。”云熙今日有些疲惫，加之身子不太舒爽，有些倦怠。不然她定会亲自去前厅接见。

　　不大会工夫，就见北齐的廷尉卿匆匆前来，施礼以毕，开口向云熙禀告道：
　　“微臣特来请示殿下，如何处置何士开的家眷——”何士开是七王穆兆晖的铁杆党羽，罪大恶极，已被全家抄没了，只剩下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孩……
　　“呃，尚未满岁，是个男婴。”廷尉卿斟酌询问道。依照北齐律，未满十四的男丁酌情发配，或服苦役，或卖身为奴。不过发配或服役的过程中，是生是死，那就是另外一码事了。这对于朝堂上行走的人算不上什么秘密。

　　穆云熙沉吟良久。

　　肖琪坐在旁边皱了皱眉，面色凝重。她知道云熙杀伐决断的性格，她也清楚朝堂如战场，只有你死我活。
　　她只是觉得宫廷斗争太血腥、太残忍了……
　　末了，云熙冷冷说了一句：“幽禁。”

　　肖琪听了长出一口气，可是她也明白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后果。

　　肖琪皱起的眉毛并没有因为“幽禁”而得到平展。只要身在庙堂一日，就免不了的腥风血雨、刀光剑影。她真希望有那么一天，她和云熙能够逃离这所有的烦扰纷争……

　　仿佛回到了北齐，日子也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开心、那么明朗。

　　她不想成为千夫所指，不想成为红颜祸水，不想成为云熙的软肋，更不想再次卷入宫廷争斗之中……她就想安安静静的当个大夫。她也有她的人生理想，她想成为一代名医。从头到尾都没有改变过。

　　看来，要把“出逃”提上日程了。

　　——分隔符——

　　得知肖琪悄悄离宫出走，云熙心急如焚。

　　生怕肖琪再出意外，云熙派出隐卫四下寻找，终于在坊间一家偏僻的小药铺里找到了一身青衫正在为病患问诊切脉的肖琪。

　　闪电白龙驹脚步踢踏停在了药铺门前，高坐在白龙驹上的云熙一眼就看到了正在坐堂的肖琪，肖琪正在为一位老者诊脉，三指搭在老者手腕的寸关尺部，凝神静气一丝不苟。过了一会儿，只见肖琪提起笔来，在纸上笔走龙蛇的开着药方。

　　肖琪白净的脸颊尚有些清瘦，嘴唇倒是柔润饱满不涂而朱，凝神之时微微阖着，让人忍不住目光流连。

　　云熙的心里一软，想起在南梁京郊的“御安堂”里那个青衣布鞋、为自己化解食毒的肖琪。

　　云熙滚鞍下马，迈步来在店内。环首四顾，药铺不大，略有些陈旧简陋。云熙望着肖琪，却未曾走近打断她的诊治，直至老者拿着肖琪开的药方子去后面抓药，云熙这才走上前来。

　　云熙特地换了常服出来寻肖琪，就是不想大张旗鼓，弄得街头巷议沸沸扬扬。不过云熙这一身的气度、加之高头骏马、随身配饰，举手投足间的威仪和尊贵，令人不得不另眼相待。

　　寥寥几个病患，也都纷纷退避了去。

　　“琪儿，你怎地不辞而别，自己跑来这里，急煞我了！”云熙轻蹙眉尖，又像是寻到了失而复得的宝贝，又急又气。

　　“我……”肖琪一早就看到云熙了，只是耐心的把上一个病患看完这才拔出眼睛来，“我若是知会你，你准不让我出来啊，所以我就……”肖琪扯了下嘴角，有点尴尬。

　　是啊，若是肖琪事先与她商量，她十有八九是不答应的。

　　“跟我回去吧。”云熙和缓了一下急切的心绪，对肖琪温言说道。不过这语气不似在跟肖琪商量，倒更像是祈使句的口吻——既然找到人了，她势必要把肖琪带回宫去，定要肖琪在她的眼前她才能安心。

　　云熙的控制欲让肖琪一瞬间感觉董静又上身了。

　　肖琪皱起了眉，清秀的脸上立时显出不满情绪来。下意识的，肖琪抗拒的不只是回宫，更是这人强势的态度：

　　“你不能限制我的人身自由！”肖琪脱口向云熙抗议着，引得云熙惊讶的反望着肖琪，有些不可思议的反问道：“我几时限制过你的人身自由？”

　　肖琪转了转眼珠，嗐，好像还真没有。她心虚的偷眼看了看云熙，云熙白玉一样的面颊气得通红，委屈的神情跟董静一样一样的。
　　肖琪有点理亏的低下眉眼，却清楚的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就在身前。

　　呦呦，是你吧……

　　“琪儿，我已经失去你一次，不能再失去你第二次。我承受不起！”清冷的声音都有些激动了。
　　“你一个人流落坊间，我实在放心不下。跟我回宫去，好不好？让我每天可以看到你、保护你。”这回千真万确是商量的口吻了。

　　肖琪撅着嘴不吭声，心里还是一百个不情愿。况且，除了繁文缛节的身心束缚，宫里一点都不安全好不好？更遑论那些充天斥地的流言蜚语了！肖琪可受得够够的了！
　　她再也不想被千夫所指了；
　　她可不想自己被写进《北齐书》里，在后世的唾沫里遗臭万年。

　　还是这坊间自在，还充满了人间烟火味。

　　“宫里就安全了？还不如在外面。”肖琪小声嘟囔了一句。

　　云熙无奈的叹了口气。
　　“那好，我为你建一座医馆，今后你就在那里行医，好吗？”肖琪听出来了，云熙向她让了一步。

　　要知道穆云熙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北齐名义上的摄政王，从来只有世人仰止的份儿，几时见过她向别人低过头。

　　嗐！专门为她建一座医馆，再派官家来轮流守着她……还有几个老百姓敢来看病啊，那还不是成了王公贵族的专属医生。肖琪吧嗒吧嗒滋味，她可不想哗众取宠。
　　“算了。我还是和你回宫吧。”肖琪耷拉着脑袋，最终还是妥协了。

　　其实她也一样舍不得云熙，也放心不下云熙一个人在那高墙深宫里。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云熙何尝不是顶着更大的压力……肖琪啊肖琪，你一口气逃了一千多年，还要往哪儿逃啊？

　　肖琪收拾了药箱子背在肩上。出来一趟，算是把急救箱又找回来了。
　　再说，还有北齐“文宣阁”里那么多好书呢！

　　——分隔符——

　　回宫的路上，车马刚好路过城南的修定寺，这修定寺乃北齐皇家寺院，庄严盛大，香火旺盛，从先皇定都邺城伊始就常去祭拜祈福。

　　云熙在马上眺望一眼，扭头向身侧齐头并行的肖琪清声说道：“琪儿，我们去修定寺上一炷香吧。”
　　想着上元节两人说好了一同去鸡鸣寺进香许愿，结果一分两散……“当是弥补上元节时的遗憾吧。”
　　“嗯，好啊！”肖琪笑着点头。

　　修定寺里香火缭绕、木鱼声声，鸟鸣幽幽、碧树森森。僧人、游人一排排一对对络绎不绝。

　　云熙手持三柱高香，目光在火色的香头上凝视了一会，而后虔诚的闭上双目，在心中默默发愿。片刻后，云熙睁开双眼，将燃烧着的三柱高香恭敬地插进了香炉。

　　去年，在南梁自己生辰那日，云熙记忆犹新，肖琪亲手为自己做了一块圆形的糕点，在糕点上也插上两支细蜡，让自己许愿，说一定会灵验——那一日她许下的愿望已经实现：她果然平安返回故国，重振朝纲；这一回，云熙许下的愿望是：平灭南梁、江山一统。

　　没人知道刚刚发愿时，云熙心中踟蹰了一下，江山还是美人？
　　她想兼而得之，又怕自己太过贪心、佛祖嗔怪。也罢，江山一统；到那时，她便能跟肖琪退隐林下了。

　　“琪儿？”云熙扭头望着肖琪，肖琪早就把许了愿的三炷香插进了香炉——“我许完啦！”肖琪笑的一脸无邪，“让佛祖保佑我们两个人都平平安安的。”
　　“哎——”云熙急忙抬起手，微凉的指尖覆上肖琪的唇瓣，“不可以说出来的。”说出来就不灵了。
　　“咳，没事。”肖琪不以为然，心想，这又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哎，对了！肖琪抬手在云熙眼前晃了晃，“闪电白龙驹”脖子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铃铛”声响。
　　“走，让慧文禅师为它开光！”说着肖琪扯上云熙的衣袖，向大雄宝殿内走去。

　　法事以毕，肖琪乐悠悠的握着马铃，扭头对云熙说道：“这回行了。一会儿出去了，把它拴在白龙驹的脖子上，让它保佑你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肖琪弯着眼睛，叮嘱道：“不许摘哦！”

　　“嗯。”云熙浅笑，认真的点了点头。

　　云熙转而对慧文禅师合掌称谢，并许诺道：“弟子此番发下宏愿，若所愿成真，他年必来寺上还愿。弟子愿拨黄金千两，为佛祖重塑金身。”

　　“阿弥陀佛。”老禅师口念佛号，以示谢意。肖琪抬了抬清秀的眉眼，听云熙这样一说，她有些好奇了，好奇云熙方才究竟许了什么宏图伟愿……不过冥冥之中她好像猜到了。

　　“其实灵与不灵，皆有定数。”只听老禅师继而缓缓而言，两道修长沧桑的白眉下一双看破色空的眼中充满了悲悯。是道破天机，也是慈航普度。肖琪听了深以为然，使劲点了点头。对于许愿，她更愿意相信那是一种正向的心理暗示，至少从自然科学的角度上能够解释得通。

　　见慧文禅师弦外有音，云熙微微蹙眉，追问道：“还请禅师指点迷津。”

　　“阿弥陀佛。”老禅师双掌合十，“缘起性空，果从因生。”
　　“弟子还是不太明白……”老禅师言辞模糊，让云熙捉摸不透又心生疑虑。
　　肖琪倒是在一旁又点了点头。虽说她并不精通佛学，不过无|神|论的她却也相信因果报应，况且她从不愿意给自己的意识加以边界。

　　“世路役役，最易没溺；终日乾乾，与时偕行。事在人为，由解起行，能转危为安，转业为福，殿下好自珍重。阿弥陀佛。”慧文禅师言讫，合十双手，不再多说。

　　听禅师所言，似乎前路茫茫，并不乐观。云熙陷入沉默。不过事在人为，不全力以赴，又如何能断言最终的成败呢？

　　一旁的肖琪也讷讷地陷入深思，对禅师所念的偈语也是一知半解。不过在南梁时她便时常听人讲起“缘起性空，因果循环”的佛理，传说佛陀因为参悟了这八字箴言而得无上正果。
　　肖琪只知道，无论哪一种宗|教信仰里，人们都不会被允许带着记忆投胎转世。人们失忆着来到人间，在一世又一世注定的因果剧本里演绎着、修行着、努力的改变着命运的轨迹。

　　肖琪惊觉，所以她的“乱入”，改变了和改变着原本的剧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