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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父亲 ...

  •   12月1日,一年之中最后一个月的起始日,这天也是缪万的生日。

      不过他不过生日已经有些年头了,究其原因无非是和两个人有关。然而,他们其中一个早已是黄土一抔。

      今天,他也要去见另一个最后一面。

      缪万刚起床就看到了眠心卡着零点发来的一连串祝福视频,他粗略地看了一眼它们的封面,猜测她应该是把家里所有人都拉着录了一段。

      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含着笑回复。

      缪万:谢谢。
      缪万:怎么没有乌龙的?

      眠心:没有,你醒得也太晚了,我都到家了!
      眠心:而且乌龙怎么给你送祝福,他又不会说话,对着镜头汪汪汪吗?

      ……

      眠心:?
      眠心:???
      眠心:那你直接跟他说啊,我又没有乌龙老师的微信!!

      好巧哦,缪万心想,我好像也没有。

      他看了一眼时间,十点才过了几分钟,于是心里发懒又接着和眠心聊了一会儿,直到她说她男朋友快过来了,要赶紧收拾行李聊天才截至。

      今天天气不错,几缕凉丝丝的风吹上脸,让人无比心旷神怡。

      在阳台发完呆,缪万很快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好后下了楼。
      大概是受昨天晚上事情的影响,他刚出现在一楼大厅,空气里就涌现出一种谜一样的沉默,这种氛围一直持续到他用完早餐,踏出大门的那一刻。

      缪万对“家”的印象一直都是“安静”。

      安静的管家、安静的仆从、安静的厨房、安静的客厅、安静的房间……
      甚至连抵达这处住所的路都是格外安静的。

      声音在这里就是有罪。

      他并不反感安静,反而喜欢,有一段时间他甚至连这个家也连带着喜欢了。

      直到见到了缪煜辰。

      他的到来让缪万看懂了很多事,其中就包括,他的这个喜欢还需要加上一个硬性前缀:有秩序的安静。

      在他有限的记忆里,这个世界上只有三个地方符合他对有序安静的要求。

      殡仪馆、会议室和医院。

      他现在就到了其中一个。

      子女去见生病的父亲应该是什么表情?在缪长清病房门前停住脚步的缪万细想了一下这个问题。

      门侧的便衣保镖是生个面孔,在这几秒里,他的视线不动声色地往他身上打量。

      缪万不禁暗忖,其实说到底,他完全可以假装自己没来过。行动派缪大少几乎是在这个想法从脑子里冒出来的一瞬间就拔步离开了。

      反正里面的人又没醒,他进去了能做什么?
      握着缪长清的手一边哭成泪人一边祈祷他赶快好起来?
      光是想到那个画面就要掉鸡皮疙瘩。

      于是他的脚步更快了,在静得只能听见自己脚步声的走廊里,一道声音叫住了他。

      “缪万,你来了?”

      印象中这道声音应该是冷淡严厉的,但是现在他从这声中听出了疲惫、脆弱,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怨恨。

      “怎么不进来?”
      缪万站在原地,不答反问:“他醒了?”
      “还没有,但是你既然来了,进来看你父亲一眼吧。”

      缪万转过身,看到了站在门边的彭宛。她身着一件素色长衫,搭着淡绿色披肩,头发简洁地挽着,即使面上看着了无生气,也绝不会有人觉得她不够端庄贤淑。

      此情此景,就算是缪万,也说不出一个“不”字了。

      这时正好有医护人员过来例行检查看了一眼窗户,提醒说今天空气质量还不错,可以把空调关了开窗通通风。等他们走后,忽略掉仪器设备的运行声,特需病房才真正变得落针可闻。

      彭芳一边替病床上的人掖了掖被子,一边吩咐说:“帮我把窗户打开吧。”

      滴——
      空调关闭的声音。

      彭宛闻声抬头,余光看到了早已敞开的玻璃窗。她看过天气预报,今天有一点阳光,但是风也不算太小。

      “不用把两扇都打开,开一扇就好了,不然等会就会冷。”

      缪万站在一旁研究设备,完全没有动手的打算,彭宛看了他一眼,无声地走到病床边的柜子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和一只笔。

      “你有什么想对他说的话写在这上面,等他醒了我会转交给他。”她说完把手里的纸笔递了过去。
      缪万没有马上接过来,视线落在单薄的信纸上。

      彭宛跟着他的眼神也看了手里的物件一眼,觉得有点好笑:“放心,我不会看的。”
      缪万继续沉默着,还是没有接。

      短短十分钟,彭宛的耐心早就已经见了底,面对缪万这样的态度,她再也做不到好言相待了。

      她沉着脸把纸笔放在桌上,分明没有用多大力气,但它的响声在安静得过分的病房里还是尤为刺耳。

      “你父亲醒着的那几天还经常提起你,想方设法都要把你从汀州那个山窝里叫回来。”彭宛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游走片刻,然后走向窗边,“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要总犯错,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她伸手想去关上其中一扇窗,咚的一声,指甲撞到了玻璃上,心里也随之咯噔一下。

      等她看清眼前的景象后,才发觉这扇窗其实并没有打开上。
      是这块玻璃擦得太干净,她看错了。

      “哦。”缪万没太留意她的动作,拿起桌上的纸笔开始思考,准备动笔写字时看到还在病房里的彭宛,出声提醒:“要不我还是先回去,写好了再寄过来。”

      “回”哪里不言而喻,反正不可能“回”老宅。
      是在让她回避。

      彭宛抬起眼,接触到缪万投来的视线后很快移开了,“我出去透透气。”

      关门声响起。

      缪万若有所思地转着笔,像个考场上构思作文题目的考生,把四周坏境看了个遍,最后他的视线定格了在缪长清身上。

      他看着老了不少,脸上没什么红气,头发倒是一根没白,看来是经常染发。

      原本他是想对他说什么来着?一听说缪长清昏迷,缪万就把那些话全忘了。

      他对这个父亲的印象很复杂,有段记忆中他有一个美好而伟大的形象,只是后来的记忆太深刻了,以至于缪万自己也分不清自己对他到底是抱着怎样的一种情感。

      啪嗒。

      笔从手上脱落,思绪中断了。

      算了。

      又是算了。

      缪万捡起笔,怕自己会很快后悔似的,唰唰几下飞快地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收笔用力一顿,姿势十分有型,气势十分到位。他刚想要装进信封,还没等他完成整个动作,一声深长的吸气声就传进了他耳朵里。

      缪万:“……”

      他垂下眼,冷静地盯着床上渐渐有了生命迹象的人。

      “我去叫医生。”缪万当机立断,转身就走。
      “怎么还是一见我就喜欢躲。”缪长清拖着刚清醒还不太稳调子,把缪万叫住了,“什么时候来的?见过南锦和辰辰了吗?”
      “见过了。”
      “我都还没有见到南锦,你就见到了?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撒谎都不打个草稿。”

      这不像是会在他们之间出现的话,带着几分温情。不仅缪万愣了一下,缪长清也渐渐反应过来,有点懊恼,但又忍不住观察缪万的反应。

      缪万的态度异常温和,他很快点头:“您教训的是,我去叫医生。”
      缪长清下意识命令道:“回来。”

      缪万停下脚步。

      缪长清又说:“转过来,说话要对着人。”

      此时的他像个只能听从简单指令的士兵,缪长清说一句他动一下,任他摆布。闻言他还当真听话地转过身,表情上也看不出来不耐烦。

      显然缪长清也被他这样反常的态度弄得有点拿不准,话里逐渐带上了点试探的意味。

      “打算在汀州待几天?”
      “今天就走。”

      “怎么不再多住些日子?家里又不是没有房间,而且你以前那个房间辰辰还帮你留着,都不让我们进去。”
      “有事要办,正好碰上了。”

      “你姐姐过两天就带姐夫回来了,你不想见见?听说还是个小明星。”
      “我不关注这些。”

      “那你跟我说说你这段时间在汀州做了些什么?”
      “……”

      父子二人沉默地注视着对方,缪长清突然觉得此刻他们的距离明明这么近,却又那么远。

      “好了好了,你还愿意跟我心平气和的说话我就知足了。”他低声叹了一声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气,不一会儿又满足地一笑,“小万,到时候爸爸的葬礼你会来吗?”
      “不会。”
      “我猜到了。”缪长清越笑越虚弱,笑到最后脸部肌肉群彻底平静下来,动了动手指让缪万走近些,“难得你能听我说这么多废话,好了,该说正事了,之前托辰辰带给你的信……”

      缪长清的声音消失了,因为缪万站在原地没有动。

      “你……”

      之子莫若父,他似乎猜到了什么。

      “他们就算没有我也能有所成就,我不是来要东西的。”缪万此刻心境坦然,话里带着几分冷静的残忍,“如果你喜欢这种父慈子孝的假象,我可以装到你闭眼的那一天。”

      是这样才对,良久,缪长清终于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这个才是他儿子。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你狠缪家,你谁都恨,甚至连你自己你都恨。”缪长清突然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噌地从床上腾起身,“可是你不该把所有仇怨都归咎在你妈妈身上!”

      缪万正对着窗口站着,有道微风轻轻拂过他的衣角。

      话扯远了。

      门外传来保镖惊慌失措的敲门声,缪长清只能先安抚住保镖,等门外的人听到他的话终于放心下来,已经许久没有动作的缪万突然走向病床,在缪长清迟疑不定的眼神中把他慢慢扶下去,然后按下床板升起按钮。

      微小的机械声中,两个人都把沉默进行到了最后。

      最后还是缪长清先开口打破沉默,又像是喃喃自语:“你不该恨她。”
      “为什么?”缪万真诚地提出疑问:“因为只有她记得我的生日?还是只因为她是我的母亲?”
      “我也记得,你们的生日我都记得。”

      一片落叶正好被风绕着弯儿从窗外吹进来,缪万视线在上面停留片刻。
      “是吗,董事长日理万机还能记得这些琐事,实在难得。”

      这么明显的挖苦语气缪长清没理由听不出来,但他只能当作听不出来。

      “那你不远千里来潭州是做什么,单纯的讽刺我一顿?”

      他说得十分苦涩,可是缪万也在装聋子。

      “我记事那年您常常给我讲故事,不过后来就再也没有讲过了,您还记得吗?”
      “你想听故事?”缪长清在脑海里搜寻着这段记忆。
      “对,我想听听你和万芊的故事。”

      两方无声地对峙。

      对到缪万终于不耐烦,幽幽开口:“不说我就把万芊的墓迁去一个你死也找不到的荒山,这辈子你别想跟她埋在一起,下辈子更别想遇见。”
      “你敢?”
      “你猜我敢不敢?”

      ……

      所以人真的是很复杂的物种,再理性的人也解不开情感的羁绊,再冷漠的人也逃不开委屈的沼泽。

      所以缪长清的故事讲到最后的最后,带着点百转千回的复杂笑容问他。
      “有没有后悔听下去?”

      缪万说后悔。
      缪长清笑容僵了一瞬。

      他接着说:“后悔没在你醒来的前一秒离开,其实你也该后悔,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说完他不带一丝留恋,甚至没有给任何一个多余的眼神,就彻底消失在了这个名为父亲的男人的眼前、和往后的一生中。

      从此,他就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自由人了。

      “他走了?”彭宛替缪长清把床板再降了一点,语气里隐约有些抱怨,“这个脾气还是一点没变,你说是随谁?”
      “随我。”缪长清随口应付着。

      彭宛调好床,矮身同他说了几句话,起身时余光扫过桌面,有些疑惑地问:“老缪,这个你看了吗?”
      “什么?”

      彭宛解释了一番这封信的由来,缪长清闻言接过来不甚在意地打开了。
      他记得他对外界刚有一点感知,就听见一声笔尖大力敲击桌面的声响,现在看来当时应该是缪万写字发出的声音。

      缪长清做着收到一封控诉信的准备来打开信封。

      就像曾经的那封辞职信,收到手里整页整页的内容,实际有用的就只有最后一句。

      而这封信略有不同,相当于那封辞职信,它就像只写了个“老子不干了”一样精炼,只是它们的意义却大相径庭。

      缪万说他会后悔,他确实开始后悔了。

      他说得对,他们本可以以一个稍微体面一点的方式分别,如果他醒来得再晚一点。

      早日康复。
      ——缪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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