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眠难抑》见雪犹温

2、意义

　　雨势渐小，孟愀收回看向窗外的眼神，周胤刚想走进去，背后就出现一道不怎么和善的男声：

　　“你站在我们班门口干什么？”

　　周胤一回头，是九班的葛书闲，又是一个不务正业的。上辈子周胤对他的唯一印象就是他在期末考试作弊被通报批评。

　　“这个。”周胤叹了口气，然后把把处分单递给葛书闲。

　　葛书闲看了上面的字一眼，意味深长地看向齐浚辰：“浚哥，好学生来给你送处分单了。”

　　“是吗，真辛苦了啊。”

　　齐浚辰从纸牌里回过神，有些挑衅地看了周胤一眼，接过处分单，开始折成一个纸飞机。

　　当然，周胤并没有把这个全过程看完，看到齐浚辰接过之后他转身就走了。

　　沉跃就是这样一个割裂的中学。中考的内容没有什么困难，他们那一届尤其简单。

　　而齐浚辰、葛书闲那些人都是练体育出身，体育特长加上一些降分措施就很容易进了沉跃，却也只能呆在九班。

　　九班对他们来说是最自由快活的。

　　这是重来一次之后，周胤第一次见到孟愀，上辈子来送处分单，他的眼中没有那个观雨的少年。

　　等到周胤回班，褚菲已经不在班里了，那个姓许的老师也走了。

　　周胤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时间，还有十分钟自习结束，后面是吃晚饭时间。

　　最近临近迎新晚会，校门口管理的也松弛很多，很多班级需要采买装饰品布置班级。这样一来，以前那条住宿生不得出校门的校规再也满足不了需求了。

　　而像周胤等没什么艺术细胞只需要等实干的时候帮忙的云云者就能趁着这样的东风出校门吃晚餐，摈弃食堂十年如一日的菜单。

　　十年前沉跃的门前再拐弯还是一比较繁华的小吃街，最近都挤满了学生。

　　十年后的那条街改成了一个繁华的商场，他和孟愀布置新房的家具就是在那采买的。

　　“周胤，今天吃哪家？”林于畅在周胤收拾东西的时候问。

　　“麻辣烫？我都忘了最近吃了什么了。”

　　此话不假，穿越回十年前某一天，定是不记得那几天吃了什么的。

　　“麻辣烫前天吃过了，我们去吃那家烧烤吗，还省时间，你不是要回来开会吗？”

　　“哦，好像是的。”

　　周胤顺着他的话回答。上辈子好像的确有这么件事，找班委商量规划布置教室的主题和限定活动之类的。

　　周胤和林于畅还有几人去拿摆在教室外面的伞，走廊上只有教室里的灯光，不时有几人从班门口出，他甩了甩伞上的水珠，发现自己立在黑暗里。

　　于是走到窗边，看教室里人熙攘打闹，窗外雨飘摇，他生命里很多东西都和雨离不开了。

　　风和雨朦胧了夜色，惊起鸟雀飞过晦暗混沌。走出楼，灯火映冗杂。

　　这样的街，让他想起第一次见孟愀的场景。

　　孟愀被他从灰暗杂乱的巷子里带出来，神情冷淡，不发一言。警局里依旧如此，他怒火上心头，拍桌震慑孟愀，以为他是个顽劣的坏小子。

　　但孟愀不是，他是混沌夜里清醒着的人。

　　周胤摇了摇头，把这些记忆暂时甩干净，这辈子走势一定不一样。

　　烧烤店前位置不多，几乎都被沉跃的学生占满了。

　　周胤等人坐到了饮料柜旁边，他拿出几瓶饮料放在桌上，很豪气地说了一句：“今天我请客。”

　　“行啊，周哥，那我今天就不客气了。”

　　烤串很快就上来了，几人也开始聊其他的话题。

　　“周胤，陈棉的节目被选上了，她托我问问你，会不会去看她？”

　　周胤迟疑了一秒，然后开口：“不是每个人都要去看晚会吗？”

　　“话是这么说的，但是和晚会同时进行的还有其他小型活动。但你别装傻啊，陈棉喜欢你你看不出来啊。”

　　周胤比他们多活一辈子，怎么可能听不出来这些弦外之音。

　　“我不喜欢她。”

　　“啊？”

　　这下轮到其他人惊诧了。

　　“人家长得不错，对你也挺上心，我听说八班有个人追她可紧。”

　　很多人都希望周胤和陈棉在一起，觉得他们生来就是相配的——门当户对，家境相配，以至于那么多年以后的同学聚会上，看到周胤未婚陈棉未嫁的场景的时候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撮合他们。

　　他尊重陈棉的心意，但他得拒绝。他只会一个普通看晚会的观众，不是特意来关注什么人的，却也不会逃避什么。

　　周胤环顾了一圈烧烤店的环境，和记忆中的画面重合。

　　老板娘是一个很温和的胖女人，有时候还会给学生送些自己做的小点心什么的，老板有些跛脚，也在尽力地帮衬。

　　夫妻有个小孩子叫小虎，有着独属于小孩子的特性——天真爱闹，有些时候任性了点却也不招人讨厌，来这的学生都很乐意逗他，他也愿意陪着哥哥姐姐玩。

　　今天没看见小虎，大概是在写作业吧。

　　离收账台不远的地方亮起柔和的灯光。

　　世界上总有人在爱里长大的，比如小虎，比如周胤自己。

　　父母都是高知，父亲的生意做的蒸蒸日上，开公司顺风顺水。母亲是很成功的服装设计师，家里颇有艺术的氛围。

　　他从小接受了最良好的教育，有机会走出家门，走出国门，在世界留下自己的印记。

　　也有人孤身陷在深渊里，比如孟愀。

　　第一次见到孟愀的时候，和所有人一样，周胤觉得他是个颓废悲观的年轻人。

　　他把自己蜷缩在一个角落里，拉着卫衣的帽子遮住脸，控制不住地发抖。地板上是散落的药罐子和药盒还有一些零星的药片。

　　把孟愀从家里带出来走在那条破旧小巷上的时候，街坊邻居都站在道路两边，捂着嘴和旁边人说着什么闲话，眼里流露出嫌恶。

　　周胤能感受到身边人发抖的更剧烈，止不住地大口喘气。

　　那天夕阳消沉，周胤却觉得他和孟愀被曝晒在阳光下，每一寸皮肤下的血肉都要被看穿。

　　社交恐惧？这是周胤下的第一个判断，母亲研读过一些心理学，所以他也耳濡目染了一点。

　　等到警局，他却亲眼见证孟愀应激障碍发作。

　　审讯室外面大吵大嚷，周胤不得不出去维持，然后他看到三四个中年男女在大厅大叫。

　　“警官，你一定要把里面那个贱人处死，就是他杀了我侄女，他还想杀了我们全家人。”

　　“对啊同志，那个神经病一天到晚不知道在干什么，从小打到吃老子的用老子的，妈的那么花钱，早知道当初就他妈该弄死你。现在你不死就得赚钱养老子，不养老子还谋杀起你妹妹了，真他妈不要脸。”

　　“我就住他们隔壁，这个人一天到晚在房间里不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在捣鼓什么犯罪的事情，警察同志你赶紧把他关进去。”

　　周胤无奈，一群没有法律知识和礼貌的人，哪是说关就关，说处死就处死的，还以为这是旧社会啊。

　　他招了招手：“老林，叫几个人把他们弄出去，不然就安静，不要妨碍办公。”

　　周胤留下这么一句话甩上了审讯室的门。当时他刚参加工作没几年，性格有些急躁。

　　审讯室里，对面的孟愀早就控制不住开始发病。

　　从小到大这种情形他见的太多了，每晚那个暴戾的男人都会走到他的房间用最狠毒的话唾骂他，用最暴力的手段伤害他。

　　他记不清小时候有多少次哭累了睡着，第二天不早起还要被暴打。

　　那个女人用最下流的话侮辱她，和邻居说是他不孝，想要违抗他们。

　　他很多次想死，都被那个男人救下来了——他生理上的父亲，不允许他关着房门。

　　可不是因为他爱自己的孩子，而是因为他指着孟愀赚钱给他们俩花，所以他还不能死，还没被榨干最后一点价值。

　　那个暑假他不想上学去打黑工，被厂里的人又是一顿揍。

　　如果问他为什么读到高中，大概因为学校里他能留一丝体面吧。

　　周胤有些慌乱地看着对面坐着的人极力压制自己的症状却无果。

　　孟愀一开始是双手抱着头，周胤能看出来他呼吸越来越急促，脸色发白，再后来白皙的手腕被他抠出血痕，一阵激烈的咳嗽和干呕。

　　周胤怔住了，旁边的助手赶紧打了120。

　　医院里，检查结果过显示一切的症状来自于严重的心理疾病。

　　周胤去看孟愀的时候，他坐在病床上眼神空洞，手臂缠着纱布。

　　按照常理，眼前人作为未被定罪的犯罪嫌疑人，而他是警察，他不该对孟愀有同情的，但直觉告诉他，孟愀不是凶手。

　　之前的审讯中，他能看到犯罪分子身上有阴狠，有狡诈，也有自信坦然。

　　但他只能在孟愀身上看到破碎和苦苦挣扎。

　　人是多变的，可以伪装的很好，但是孟愀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求死之心。

　　他注视孟愀很久，眼前人都没什么变化。

　　那天半夜，警队将一个受伤的目击证人送来医院，后来周胤去看了孟愀一眼。

　　凌晨四点，窗外秋声飒飒，黎明将至未至。

　　年轻人了无生机地斜靠在病床上，漠然看月光和朝阳交替。

　　他在想什么？朝阳还亮的起来吗？

　　孟愀另一只未缠纱布的手被抠的血肉模糊，周胤看到后冲出房间大喊护士，几个人着急地冲进来为他处理。

　　周胤走进孟愀，看到他的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满是泪水，眼下很深的乌青。

　　他想到母亲说的，抑郁症的一种症状是失眠，还有一种是自残。

　　距离和周胤见面过去了十二个小时，孟愀对周胤说了第一句话：

　　“为什么总想着救我？”

　　房间里凝固了一瞬，然后周胤看到他轻笑。

　　无奈、不屑还有绝望。

　　周胤从那一刻萌生出一种想法，虽然在那个时候看来有点自说自话和上赶着做英雄的感觉：

　　他想救孟愀。

　　有人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拯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