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眠难抑》见雪犹温

1、重回

　　这是孟愀死的第三个月。

　　周胤家里的陈设没有什么变化，鞋柜上还是孟愀买的那瓶香水，餐桌上摆着他们两个人最喜欢的花瓶，家里的装修是他们共同设计的。

　　只是他再也没有人分享这些温存。

　　狂风在外呼啸着，窗户被吹开，刮倒了窗台上的花盆，陶罐的瓦片迸裂开砸在瓷砖地上，风雨缔造了第一朵枯萎的花。

　　这朵花是孟愀还活着的时候和周胤一起买回来的，他们养护了很久，想等到花开，但是失败了。

　　就像周胤也没等到孟愀好起来的那天。

　　那是他很普通的一次出现场回来，他接到了警局小杨的电话，她说，孟愀出事了。

　　周胤当时大脑一片空白，已经不记得当时是怎么回到住处的。

　　居民楼下人挤人围了个大圈，他的眼前是跳动的白色——医护人员和担架，一片虚浮，什么都看不清了。

　　周胤撩开白布单，孟愀静静地躺在那，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再轻晃了他一下，孟愀给不出回应了。

　　孟愀死/因是吞/药，他还是那么爱漂亮，坠楼什么的最丑了。

　　周胤轻轻勾了嘴角，就像孟愀和他说不想穿他选的丑衣服，他浅笑一样，他觉得孟愀又是在和他闹脾气，如果他让他漂漂亮亮的，他就会醒来。

　　周胤没有痛哭流涕，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情绪起伏，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然后第二天去上班。警局的人看到他诧异了好久，都想上去安慰他，但都不敢提，怕戳到哪根神经他会突然崩溃。

　　事实上周胤没有崩溃过，三个月来一次都没有。

　　孟愀安葬在了他的老家，他一手操办了后事。

　　孟愀没什么朋友和家人，葬礼来的人不多，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周边的植被映出一种很冷淡的青色，远方升起一阵很快消散的烟，再那边是渺远的青山，好想在隐忍着什么。

　　所有人都打着纯色的伞，小侄女打着花色的伞来的，周胤回忆起来，孟愀对这个小侄女很好，又想到这点花色好像是孟愀生命里唯一的彩色了。

　　母亲拍拍他的肩，他收伞，头发上没一点水珠。他突然想起来孟愀说过的话，说要和他淋一场雨，他做到过，但是此刻却忘了。

　　最后一场雨，他没陪他淋。

　　周胤把此归结于最近太累了，处理这个处理那个的，但他转念一想，他如果爱孟愀，为什么会因为这些累呢。他没掉过几滴眼泪，开始的时候他想，是自己麻木了，后来他开始怀疑自己，有没有像他说的那么爱孟愀。

　　周胤曾说，孟愀是他的所有，是他拼了命也要从泥潭里拽出来的人。

　　他此刻迟疑了，他是不是自己说的那么正义无私。

　　孟愀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太累了。”

　　当时周胤刚想出门，孟愀从床上坐起来。

　　周胤回了他一句“太累那就睡吧”，他当时以为是他不想起床而已。

　　不过等他看到躺着的孟愀的时候，他才想到更深的东西。

　　太累了那就睡吧。

　　大概孟愀也认同这句话，所以他睡着了。

　　在医院里见到他最后一面的时候，周胤盯着盖上白布的人喃喃道，如果你觉得坚持不下去的话，就睡吧，不要坚持了，我不会希望你痛苦支撑着的。

　　一个月后，做心理医生的高中同学黄晓玥给他打电话，听到他的情况后，电话那边沉默了半晌。

　　黄晓玥说：“你不是不爱他，是太爱了。你的大脑还没接受他死了的事实。”

　　周胤笑着挂了电话，不是的，我希望他不要苦苦活着的，我支持他这个决定，我怎么会不接受呢。

　　周胤回家开了灯，看到阳台上那朵花，烂到根里了，的确要死了，这几天没太阳，即使今天不被风吹倒，过几天也是要死的。

　　没光了。

　　周末他陪母亲去了寺庙，父亲最近身体不太好，他们想求个平安。

　　母亲虔诚上香，她说她许了三个愿——一愿平安健康，二愿周胤工作顺利，三愿幸福美满。

　　于是周胤也许了三个愿，和母亲的异曲同工：

　　第一个愿望，他想全家人身体健康。

　　第二个愿望，他希望最近追捕的犯罪嫌疑人尽快落网，公众平安。他们小组最近在这件事情上费了很大功夫。

　　第三个愿望，如果能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不想在孟愀求死的时候劝他活着，他想回到过去，他还愿意活着的时候再救他。

　　他记得高考的时候来求过这个寺庙，很灵验，他如愿以偿地考进警校。

　　那这一次呢，超现实的梦，是否能触及到。

　　夜很深沉了，阳台上散落的瓷片和土还未收拾，周胤看了它们一眼，暗自想，明天再收拾吧。

　　卧室里点了安神香，自从孟愀走之后他得靠这个才能入睡，效果很好，一夜无梦，所以他也一次没有梦见过孟愀。

　　但这也挺好，不然他真的很想置身于那个虚幻的梦境中。

　　最近警局的工作太繁重了，周胤很快沉沉睡去，还不常见地做起了梦。

　　他在梦里听到了高中后排的同学林于畅的声音，那也是他最好的朋友，前几天还一起吃过饭。

　　梦里面大概是在晚自习，却吵吵嚷嚷的，大概又是那个姓许的老师看班，她没什么威严，没什么存在感，周胤连她的名字都没印象了。

　　他又梦到外面一连串的脚步声，追着打闹，前面的男生好像在喊他喜欢的球队才是最厉害的，后面的人追着他反驳。

　　那个时候的男孩子是狂热地喜欢球类运动的，也关注各大杯赛，这些成为了他们茶余饭后最热烈的话题。

　　他又突然梦见班级里突然噤声，门口同学地脚步声换成高跟鞋踏到地面突兀地“咚咚”声，门口出现一个女人，同桌大力推了他一把，然后周胤醒来。

　　揉了揉眼睛，周胤想，很久没有梦到过高中生活了。

　　他高中和孟愀同校，但是他爱的人还是没有出现在他的梦里，不过他也是时候回高中看看老师了

　　原来都到早上了，他很久没睡的那么安稳了。

　　突然又有人戳了戳他，周胤一阵惊诧。

　　“周哥你把手机藏藏好，今天褚姐要查手机了。”

　　不对，我还是在做梦，这是周胤的第一想法。

　　他再看清楚，眼前人正是高中坐在他隔壁的成皓。再看教室里的陈设，和他高中的一摸一样。眼前踩着高跟鞋的严厉女人也和记忆里的班主任褚菲并无不同。

　　课桌上摆放着复习资料，是高一下学期他们学的。

　　哦对，手机，刚才成皓说他有手机。

　　打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赫然写着十年前。

　　难不成他的愿望成真了？

　　十年前，正是孟愀还想要活下去的时候，他还有足够多时间救他。

　　高一还没重新分班，这个时候他在一班，是沉跃中学的实验班。而孟愀在九班，那些都是不怎么要学习的。

　　有一次缺考，下一场考试周胤坐到了第九考场，开考没半个小时考场里就趴下了一大片，认真做题的周胤反而成了异类。

　　周胤心中最强烈的想法就是去九班看一眼孟愀，一眼就好，他想看他还安稳地活着，即使表面上看不到他内心的千疮百孔，但是只要他还活着，他会让孟愀永远有生的希望的。

　　成皓在这时候又戳了戳周胤。他点头回应，然后把手机藏在一本内页剪出手机形状的字典里。褚菲是偏爱好学生的，更何况是他这样稳居年级前三的。

　　她扫了一眼周胤的桌子和桌肚，点了点头后走去下一排了。

　　最后抓出来了两个偷藏手机的，但是没抓到周胤。

　　两个人这个数字在四十个人中确实是微小的，但是褚菲何其严厉，实验班又是全年级的楷模，她自然不会允许任何触犯学校规则的事情出现在班里。

　　但很不幸，用褚菲的话来说就是搅动了班级的团结。

　　成皓在一旁“切”了一声，不以为然。

　　全班看着褚菲从口袋里抽出一沓纪检单，不要误会，并不是会留档的处分单。

　　这是沉跃的特色，给予那些触犯基本规则但影响不大的学生，这种单子发出去过很多张，甚至周胤也拿到过一张，因为他连续一周逃了早操。

　　站在教室后面的人垂着头到褚菲手里接过纪检单，倒不是害怕纪检单的不好影响，而是这下真的要和游戏和球赛说再见了。

　　“我希望同学们引以为戒不要再出现以上行为否则严惩不怠。”

　　全国老师的通用话语，全班的人这么想着。

　　随后褚菲从另一个口袋里拿出另一沓单子，前排和眼尖的同学看到那上面的大字是处分单。

　　应该是给九班的齐浚辰的，原因是喝酒抽烟。

　　上一辈子周胤在此刻头都没抬，沉浸于化学题里，褚菲喊他去给送到九班那人手里，他还十分不情愿。

　　现在他只期待快点下达这个指示。

　　等到褚菲写完名字抬起手之后，她看向周胤的方向。

　　“班长你去九班跑一趟，给齐浚辰。”

　　班长就是周胤，他起身的太快撞到了桌角，却像完全没有感受到痛觉一样走到讲台上接过单子溜出门。

　　现在是深秋，大概过几天就是沉跃中学最盛大的节日，迎新晚会。

　　那是他和孟愀高中为数不多几次的交际中的其一。

　　一层楼有五个班，于是九班自然在上面一层。为了迎新晚会，灯路在检修，楼道里黑漆漆，外面又是个雨夜，衬得整个学校有一丝可怖的气氛。

　　声控灯有些老旧和不灵活，听到周胤的动静才亮起一点昏黄的光，此刻的楼梯间是很静谧的，但教室里不是，远方传来叫骂声和瓶子触及桌面的响声，那大概是九班了。

　　周胤有些不自在地来到班门口，一眼就认出来了齐浚辰，唯一一个染头发的。他家里很富硕，周胤家里也有钱啊，但是总没有像他一样顶个黄毛在学校里招摇。

　　齐浚辰和几个朋友围在一起打牌，是三国杀。

　　学校里不允许玩这种，运动会的时候有人偷偷带，在小花园里玩被赶来的教导主任抓个正着。教导主任从很远的地方就开始很大声地喊他们、斥责他们，当时周胤和朋友刚从楼上下来被吓了一跳。

　　九班人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就比如如果教导主任立刻出现在这里他们一定会老实认错，乖乖上交。但是他不在，这个时候他一定会在高三看着某个班的晚自习，今天他们班主任也没来，所以自然是非常张扬放肆了。

　　等到高一结束后分班就不再是狐朋狗友凑一堆了，但上一辈子他还是没和孟愀分在一个班。

　　周胤望向九班最后面。

　　后排最角落的男生翘着椅子看着窗外，那是孟愀。周胤能想象到他脸上漠然和不屑的表情。

　　后来在一起的时候，孟愀说他对雨天有一种感同身受。雨夜里什么都是一样的破碎，一样的寒冷。

　　寂寥铺满了整夜。

　　孟愀长得很好看，甚至可以说是漂亮，以至于上一辈子高中那么久周胤都能一眼认出孟愀。

　　优越的骨相，眼睛尤其漂亮，阳光下能看出来他是浅棕色的瞳孔，柔和的五官上却总是冷漠疏离的表情。

　　少年看雨看的很入迷，而周胤见到孟愀的时候怔住了，他真真切切地活着。

　　冷风吹过，周胤才想起来他把外套忘在班里了，但没有什么刺骨的冷感，却有一阵燥热。

　　孟愀在他眼前。

　　于是他看黑夜未黑，冷雨不冷。

　　少年孤身听雨，他眼里无他。

　　而周胤眼里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