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梦京华》疯癫大吗喽

3、殚精竭虑

　　入夜，张立早早便来到偏殿等候，随着打更的钟声传到栖凰阁，门口也传来轿辇落地的声音。

　　张立知道，外面不是圣上的仪仗。每每魏嫦奉命他侍奉，都会同时喊来朝廷有意愿陪侍的公子。只是一个在正殿，一个在偏殿，倒也互不打扰。正殿的那位只是个掩护，魏嫦奉还是彻夜宿在偏殿。

　　随着殿门被狠狠推开，张立站在床边，也闻到了门口弥漫来的酒气，他赶忙上前扶住魏嫦奉，又叫侍女去取解酒汤。

　　“陛下，怎得喝的这么多。”

　　魏嫦奉呆坐在床边，样木攒海棠花围拔步床上挂着一层又一层纱帘，烛火透过床帘，打在身上暖暖的 。

　　“柳煜，你怎么管得那么多！好烦，好烦，喝点酒还要管我。”

　　魏嫦奉伸手打翻张立手中的碗，指尖狠狠捏着他的脸。

　　“死柳煜，你该管的事情多了去了，该管的时候消失不见，不该管的时候冒出人来，你再这样，我就叫人拿木板打你屁股。”

　　唉，他的陛下，一喝醉酒就开始耍性子，偏偏醒了又什么都不认。不过这也好，他也能卸下伪装，同她一起任性片刻，张立悲哀地想，他如今，哪里有资格站她身边呢？

　　“臣知错，我的公主殿下，我服侍您就寝好不好？”张立伸手覆在脸上的指尖，抬眼看向魏嫦奉，他已经许久，许久没有仔细地赏过她的眼睛了。

　　“好吧，公主我就赏你伺候我就寝。先说好了，沐浴的水要洒满芍药花花瓣，南国进贡来的玫瑰精油也滴几滴，水不能太烫，要刚好使我身心舒展，浴巾还要有一股阳光的味道。”

　　“臣遵旨，臣这就下去准备。”张立哭笑不得，按照前几次的规律，待他准备好一切，魏嫦奉早就去见周公了。

　　“有一点不合我心意，我就打你屁股。”魏嫦奉松开指尖，继续呆呆坐着，只是等张立再进来时，已经斜着倒在床上了。

　　张立无奈地靠近拔步床，打横抱起魏嫦奉，待盥洗完毕，张立坐在床边盯着魏嫦奉的睡颜。这张脸，他从豆蔻看到及笄，即使缺席了她的桃李花信，也不觉得陌生。这么多年世事无常，倒如大梦一场，只是自己命比纸薄，不能奢求。

　　一连多日，朝廷都无人兴风作浪，左镜明不敢珍惜这片刻安宁，只怕有人在暗处捣鬼作怪。圣上既然将密函留给自己，也是觉得她能看出端倪。左镜明已经派人去琉沣城探查，吴端卫安置的庄子里除了一个照顾儿子的奶娘，便只剩两个丫鬟和两个看门的下人，守在庄外数日，方圆数里也鲜少见到用于通讯的鸟，即使见到了，也未曾进入庄子。

　　再者，以吴端卫的性子，不可能听到一点风声便束手就擒，安排后事，这封密函绝对不是送给儿子的。

　　吴端卫身为礼部侍郎勾结朝贡的北狄使者，无疑是叛国，左镜明派人截获的信件里，吴端卫字里行间都在挑起北狄报复徽朝的意图，区区一介臣子，国家动荡对他有何好处？若是北狄对他进行利益引诱那也便罢了，偏偏这吴端卫主动伸出橄榄枝，只怕他是想和自己真正的“主子”演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

　　自女帝登基继位，那帮男人便跟踩了尾巴的猫一般，天天将“有违祖制”挂在嘴上，甚至宁愿圣上生出子嗣，让皇子继承皇位，都不愿圣上把持朝政。北狄虽难缠，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不值一提，朝廷里这一帮念着“礼义廉耻”的“德高望重”的，才是最令人恶心的。

　　好好的人话不说，偏要从盘古开天辟地开始讲，佐以史记论断，靠引经据典把上位者的耐心消磨，待上位者拍案而起，又做出一副“臣万死不辞，愿赴汤蹈火”的模样。
　　吴端卫便是其中一员。

　　当初，还是北狄王王后的魏嫦奉因受不了夫家侮辱，带着陪嫁侍女回朝。吴端卫硬是跪在朝廷上，高诵《女德》，甚至被拖出去廷杖，嘴里仍然念着“及嫁从夫”。下朝后，更是拖着血躯前往乾始殿，以不合规矩，不利两国交好为由，硬生生将魏嫦奉逼了回去。

　　即使当时左镜明还未进入朝堂，正跟着老恩公学兵法，也略有耳闻两人间的梁子。其实，吴端卫当时说的话，想必也是徽琮宗想说的，只是他碍于父女血缘，不敢将皇家“先君臣”的道理放到台面上。

　　左镜明日日跟在老恩公身边，徽朝的兵力情况她全都看在眼里，国家打不起这仗，面对北狄只能屈服陪笑，魏嫦奉便成了唯一的牺牲品。

　　公主也是个聪明人，此番举动无非是表示态度，试探心意罢了。

　　时至今日，自己为圣上做事，不也常常被试探吗？高处不胜寒，圣上难免居高自危，左镜明不觉得有什么。吴端卫的行事，很明显是背后有人指使，这件事虽然可以按下不表，转去查别的官员，但是总比不上顺藤摸瓜，层层深入。

　　圣上登基已三年，左镜明带人处置了不少二心之臣，只是大部分案子都互相独立，鲜少有互相联系的，即使有关联，也查不到她和圣上想查的人身上去。

　　若是这密函上查不出东西，便又是无疾而终，左镜明不想看到这番结果。

　　左镜明与魏嫦奉一样，都有一颗迫切的心。自她盗取老恩公虎符，率兵迎回魏嫦奉的那一刻起，她们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从前，她二人不过是他人获得利益的棋子，魏嫦奉用青春年华换来举国安定，左镜明和她的家人沦为别人往上爬的垫脚石。如若不是她扶持魏嫦奉坐上龙椅，只怕“左镜明”在他们眼里不过是无名之辈，毕竟灭一九品芝麻官的门，就如同蚁穴灌水般轻而易举又不留痕迹。

　　在权力纷争中，任何人都无法置身事外，苟且偷生不过是一种奢望，想要留在朝廷，只有不断和别人争斗，你不抢，自有别人先下手为强。

　　深秋，乾始殿内有灿烂的银杏叶，忠孝府上也有如火的枫叶。
　　“忠孝”二字，是魏嫦奉登基那日赐与自己的，左镜明拾起一片枫叶，如今“忠”已初成，“孝”何日能全？她本不是颗将星，更不是颗文曲星，偏偏造化弄人，竟也走上权臣之路。

　　“患生于多欲”，娘亲还在时，便常在父亲与自己耳畔念叨。父亲照做，无论是上位者的威逼利诱，还是身边人的软磨硬泡，他都没有动摇。最终却还是惹得杀身之祸，左镜明盯着手中的枫叶，红得像血，恰如二十年前京华城骇人听闻的灭门惨案。纵使斗转星移，左镜明始终觉得，自己身上的鲜血还未洗净，亲人的泪滴，就像一颗痣烙在心头。
　　她不敢忘。

　　左镜明深知，自己能走到现在，除了自己迫切的心，还有老恩公的助力。霍山启的恩情，她要还。
　　她不能死。

　　左镜明走回厢房，换上一身麻布衣裳，从马厩中牵出一匹马，简单喂一把干草，便翻身上马，扬鞭而去。那封密函，她好像有了头绪。

　　五年前，徽朝四分五裂，枭琼楼横空出世，在各个城邦掀起农民起义，深得百姓信赖，楼主萧常悖更是率先喊出“清皇朝余孽”的口号，带着农民北上，意图打下京华城。

　　彼时左镜明正深入狄人营垒，刺杀北狄王，带魏嫦奉回朝。见徽朝的天要变了，左镜明焦头烂额，赶紧安置好魏嫦奉，集结亲信自徽朝版图最北端建立一个名为锦域的势力，与枭琼楼相互制衡，才稍稍缓解都城压力。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待魏嫦奉初具领导能力，便乔装易容，化名“拜安”深入敌方阵营刺探情报。在枭琼阁里，从来没有简单的上下级，每个人都是因为任务才被联系在一起，如一条绳上的蚂蚱，任务败露，则一个都别想跑。

　　早在搜查吴府时，左镜明就在吴端卫通讯用的信纸上发现枭琼阁的暗纹。她就知道，萧常悖还活着，枭琼阁还在为非作歹。既然吴端卫是枭琼阁的人，抓他上线，便是最简单粗暴的方法，若这个上线在她还没找到前就死了，那么整个证据链就会全部断开。

　　这封密函必定是送给枭雄阁杀手，让他去灭口的。

　　左镜明策马来到白雁塔下的一间客栈，这里算是锦域在都城的驻扎地。如今天下还算太平，锦域大部分人手都分散在各个城邦，维持秩序。客栈里人并不多，左镜明随意地坐在椅子上，倒一碗酒，展开密函细细品。

　　她已经检查过密函的材质，并不能遇水显字，每句话的首字也不足以构成一句完整的话。但是材料没有问题，只能在内容里寻找，这封密函本来就不可能只是在表达情感。

　　既然是为了让杀手知道自己的上线并灭口，这个密函里必然会包含名字，但是左镜明反反复复看了多遍，并没有字被特殊标记，甚至连写错字的红圈都不存在。传递信息，怕也只剩字谜这一个方法了。

　　若“文过饰非”说得是“武”字，那这句“盼吾儿文武双全”，便是“斌”字了。

　　“武斌”？她并不记得六部有这个人，左镜明唤来店小二，掏出一块令牌，说：“指定地级锦卫，找一个叫‘武斌’的人，下至匹夫走卒，上至朝廷官员都要查，报酬五百两银子。”

　　“是，大人您恭候佳音即可。”店小二拿起令牌走上楼，左镜明端起酒一饮而尽，翻身上马往恩公府走。

　　霍祈三养伤数日，不知是见义勇为让世人回忆起老恩公的风采，还是大家突然添了几分关心的善意，恩公府近来格外热闹。左镜明向来不愿与霍祈三在他人面前有什么交际，害怕他因为自己的关系惹祸上身，左镜明一连多日未曾上门探望。昨日手下来报，今日无人拜访恩公府，左镜明才敢去看望霍祈三。

　　还未靠近厢房，便听见里面哼哼唧唧的声音。“嘶，张裕你轻点！啊！痛！”左镜明感觉里面是在换药，她若是贸然闯进也不合礼数，便站在门口，见张裕带着奴婢退出来，左镜明推门进去，霍祈三正坐在太师椅上翻看兵书，许是因为指尖摩擦，边角竟有些卷起。只是更吸引她目光的，是檀木桌上的玉虎镇纸，左镜明认得，是陵西提督在万寿节时进献给皇帝的。

　　她清楚，霍祈三就是待打磨的璞玉，未下山的猛虎。这几天，连圣上也有笼络他的心思，她怕是藏不住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