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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蛮荒 ...

  •   那封信的出现是一个偶然。

      ??

      ??至少五条悟未曾预料到,一封没有寄送地址的匿名信件会出现在自己枕边。那信件包装整齐,信纸为牛皮质感,其上用娟秀的笔迹写着:

      ??五条:

      ??

      ??好久不见。

      ??

      ??一别多年,多年未有音讯,不知你是否还记得我。抱歉,这是我的错,我应该记挂着旧日同窗,多多问候才是。

      ??

      ??你最近可好?我听闻你近日大胜一场。这份恭喜来迟了些,不过也总算是送到了。我之所在距东京太过遥远,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还望你莫怪。

      ??

      ??术师工作繁忙,何况你等级颇高,唐突来信,不知是否打搅?啊,如有冒犯,我还需再道一声抱歉才是。

      ??

      ??他坐起身,抓起外套披在身上。东京十二月,空气中都弥漫着冷意,令人遍体生寒。

      ??

      ??屏幕亮起,辅助监督打来电话:"五条先生?"

      ??

      ??他嗯了一声,迈腿下床套上裤子,拂了拂蓬乱的头发。辅助监督的话语仍在继续:“前日在新宿区发现特级咒灵,风险评估过高,现已将其全部信息移交给您。您是否有疑问?”

      ??

      ??“没有。”

      ??

      ??他作答简短,辅助监督也不再说些什么,祝他一切顺利后便挂了电话。窗外开始飘雪,纷纷扬扬、落地无声。他刷牙、洁面,戴上眼罩,如往常一样出门,看见辅助监督把车停在高专门口。

      ??

      ??昨夜睡眠说不上好,也难怪,他惯性浅眠。辅助监督插入钥匙打开发动机,不忘转过头来对他说,五条先生,您可以先休息一下。

      ??

      ??这种咒灵没有什么让他养精蓄锐的必要,奈何他实在困倦,便用右手撑住头闭目养神。

      ??

      ??视野之中缓缓出现一个模糊的形状,是一个女人的线条。某种幻象吗,亦或是梦境或者诅咒?总之不是真实存在的东西,他想。他绝不会梦到一个和他毫无关系的女人。

      ??

      ??线条变得宽大了些,是女人在向他走近。他向后退,却发现她目标并非自己,因她径直向前,似要到他视野的另一边去。她变得更加巨大,也靠他更近,一种奇特之感忽而浮上心头,他恍惚间觉得这女人很熟悉。

      ??

      ??然后她穿过他,像是一层泡泡膜一样柔软无形,像是一个虚掩的拥抱。

      ??

      ??一瞬间他想起了她是谁,但只有一瞬间,下一秒一切归于混沌,她的影子一寸一寸地渐渐变小,是在往远方去。他转过身,看着她脚步虚浮,一步一步走向尽头。

      ??

      ??

      ??【五条。】

      ??

      ??

      ??他猛地惊醒,车子恰好停下,辅助监督布下帐,正轻声唤他下车。

      ??

      ??祓除咒灵过程很简单,攻击、躲避、攻击,如此重复,枯燥无味。他拔下咒灵头颅,扔向空中,对准其摆出苍的手势,咒灵霎时灰飞烟灭。不愧为五条先生,辅助监督说,总是如此高效且专业。

      ??

      ??那声音幽幽,略微嘶哑,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他只得用诙谐来寻个清净。辅助监督哈哈大笑,五条先生,您还是一如既往地幽默啊。

      ??

      ??至于那封信是谁写来,他不清楚,也不甚关心。一别多年的同窗只有一个,那人早就不知所踪,又怎会写信给他。大概是某位有一面之缘的咒术师,借此机会恭喜他而已吧。

      ??

      ??

      ??

      ??

      ??五条:

      ??

      ??很难得,我这里下雪了。

      ??

      ??我没带太多衣服过来。但还好,我本身心火旺,兴许还能起点御寒作用。

      ??

      ??这里不长期下雪,一下雪便下得很大,雪层积得很厚,绵软的一片,像你的头发。

      ??

      ??啊,不知这样说是否合适,只是看到的第一眼便想到了你。若有不适之处,错处便归给我吧。

      ??

      ??我所在此地四面环山,如今琼霜凝落,苍山覆雪,日光照耀其上,煞是妩媚动人。趁这好天气,煮一壶好酒观窗外寒梅,实在是种绝妙的体验。?

      ??

      ??你近日可好?但愿你看到这封信那日,东京是个好天气。

      ??

      ??

      ??同样的牛皮纸,同样的娟秀笔迹,这次落在档案室门前。与上一封作者相同,大约是一个女子,他想。

      ??

      ??他没有和太多女性有过深厚交情。相熟的女性友人在脑中转过一圈,写信的人不会是硝子,不会是歌姬,想必也不会是冥冥。啊,毫无头绪,他一时顿在此处,脑中莫名浮现出一张年轻的脸,模模糊糊看不清晰。

      ??

      ??他收起信,迈步走进档案室。辅助监督在那里等候多时,见他过来,从架上抽出一本厚重名册,摊开供他观看。

      ??

      ??诅咒师名录,他先前见过一遍,手刃过其中不少人,一段时间未见,其又增厚些许。

      ??

      ??一级,二级,还是熟悉的面容,没什么新意可言。他翻过页去,修长手指停在一张照片上,是一个女人的证件照。

      ??

      ??那张年轻面容与照片相互对应,霎时变得无比清晰。??

      ??

      ??她?

      ??

      ??她怎么在这里,他想,一个不告而别、销声匿迹十年之久的人,怎会突然出现在诅咒师名录上。

      ??

      ??“这位呀,”辅助监督看出他的踌躇,“她好像是您的同期,当年只在东京驻留很短一段时间,随后就转去京都校就读了。她是近期才叛逃的,叛逃前也就是个二级术师吧,做了多年工作也没什么成就,估计是想改行做点别的事。哎,做什么不好,偏偏去做诅咒师,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

      ??同期,说不上,毕竟她只出现过短短六个月,还没多相熟便说要走。

      ??

      ??他印象里她是个没什么特点的人,咒术普通、性格普通、长相普通,是那种丢进人群就找不到了的类型。可偏偏是这样一个人,喜欢代替别人出风头,无论如何都挡在最前面。

      ??

      ??高专一年级,有一次他和她组队,遇上咒灵等级误报。这对他来说无关紧要,无论咒灵是何等级,在他这里都别无二致。而她当时只是三级术师,连独自祓除只稍高级些的咒灵都做不到。

      ??

      ??那只特级咒灵善于隐匿,他与她约好分头行动,告诫她不要对咒灵动手。他在大楼内转了一圈,一无所获,偏偏是她,偏偏是她迎头就与咒灵碰上,好像被认准了她是那易于拿捏的突破口。

      ??

      ??他破开墙间层层壁垒冲到她身边,她衣上面上染了大片血渍,双腿遍布细小伤口,跪倒在地却握紧武器,颤抖着指向咒灵面庞。

      ??

      ??他摆出苍的手势,咒灵在受击那刻灰飞烟灭,她几乎同时如释重负地倒下。

      ??

      ??他走近她,环身将她抱起,她的咒力在他手中缓慢流逝,她却望着他笑了。

      ??

      ??“对不起呀,”她说,“我不该逞强,给你添麻烦了。”

      ??

      ??她打开衣襟,里面安然地栖着一只白猫,连颗血滴都未沾到。

      ??

      ??“它还很小,躲在倒塌的房梁下面,发现它的时候,咒灵长大嘴巴正要吞掉它呢,”她将白猫举起来给他看,“我总不能看着它被吃掉,那样我今天晚上会做噩梦的。”

      ??

      ??语毕,她突然剧烈咳嗽,喉间涌出一口血来。

      ??

      ??他让她莫再开口,随后破窗而出,在东京拥挤的上空穿行,辗转一路回到咒术高专。白猫在她怀中喵喵地叫,似在恸哭,惹得他心烦意乱。

      ??

      ??医生叫她静养三月,她不听,第二天便拄着拐来上学,浑身上下缠满绷带,装扮像万圣节cos木乃伊。

      ??

      ??他对此感到很不爽,她显然是弱者中最典型的那一类,理想、温和、多愁善感,不断地出现,不断地失败,从不会放弃,然后只会惹出更多麻烦,最后还要自己来收拾残局。她怎么就不能听听话,离那些危险重重的、触不可及的、虚无缥缈的事物远一些,少给他添些麻烦事?

      ??

      ??她表面温和,怎么逗弄都不发火,实则心中叛逆不已,从来都是跟他拧着干。但强大如他,竟找不出一种方法将她给治住,她每次都是这样,嘴上答应得极好,转过头去依旧我行我素。

      ??

      ??夜蛾从不念她,这让他更不公平。他有一天提出和她决斗,誓要把她打得满地找牙,方能解心头之恨。对方愣了一下,随后拿起旁边一把太刀,摆出标准的战斗架势来。

      ??

      ??他当然没有动手打她。那日回去,夏油被他那张吃了火药般的臭脸吓到,破天荒地关心他一句。他把自己摔进沙发里,闷闷地说,都是那个家伙的错,怪她太笨太呆,连老子的意思都不明白。

      ??

      ??夏油笑说,悟,你别那么别扭,会吓到她的。

      ??

      ??他想破脑袋都没明白自己别扭在哪儿,自己只是讨厌她,讨厌她呆头呆脑,讨厌她不守规矩,讨厌她明明普通却非要逞强。他一看到她就心生焦躁,现在还要担心会不会吓到她,他顿时感觉更讨厌她了一些。

      ??

      ??她是个可恶的女人,年轻的五条悟这样定义她。可收到信的人也是他,他至少不会下这种糟糕的定义。

      ??

      ??来信的陌生女人,所以他这样叫她。

      ?

      ??

      ??

      ??

      ??五条:

      ??

      ??我去了另一个地方,这里正值极夜,整日整日见不到太阳。不过也好,正好有理由缩在屋里烤火,也算一种享受生活啦。

      ??

      ??写这封信的时候,我正坐在壁炉边织围巾。哈哈,他们都说我明明年纪也不算大,爱好怎么如此超前。我想我是提前步入老年生活了。你喜欢什么颜色?

      ??

      ??昨夜我喝多了酒,今早浑身酸痛,据说是芙蕾雅将我扛回来,把她累得够呛。我不能再喝这么多酒了,烧坏自己身子、英年早逝了可不好。

      ??

      ??前几日我遇到一位先知。在她面前,每个人的命运都似画卷一般铺展开来。我问她,命运是什么?她说,孩子,命运是一种戒律。

      ??

      ??你看过极光吗?相传见到极光之人,心中所愿所想皆能实现。我无甚所愿,便自作主张替你祈了个愿,你莫怪罪我。虽说如此,但你大可放心,我断然不会害你。你可愿意信我一次?

      ??

      ??我的术式不稳定,下次再写信不知是什么时候。不过话总是难言尽的,我之意传达到便好。

      ??

      ??你近日可好?无法知晓你现况,亦无法收到你回信,我多少有些牵挂。东京要转暖了吧,不过仍不要脱去厚外套,冬春交际之时最易感冒,即便有咒力护身,也要注意保护自己。

      ??

      ??啊,再过一段时间,樱花便开了,可惜我只能在梦中与之相见。

      ??

      ??祝一切安好。

      ??

      ??

      ??第三封信到来的时候,辅助监督恰在与他谈论她的事。

      ??

      ??“她是从东京开始叛逃,”辅助监督指着地图道,“经过京都——广岛——鹿儿岛,随后便没了踪迹。那边的术师搜索一遍,几乎找不到她的咒力残秽,也不知是否还在日本境内,总之现在已经跟丢了她。”

      ??

      ??他手中一套纸笔,两三笔画出她的逃跑路线,神思飘摇到远方。

      ??

      ??高专一年级临近一半,他撞到她在天台上喝酒。他跟着硝子耳濡目染,认得那酒瓶上的商标,那是个专做烈酒的品牌。

      ??

      ??他不知道她还会喝酒,事实证明她不会。她所谓饮酒只是简单地将酒液灌入嗓眼,喝下、吞咽,等待苦与辣溢满整个身体。

      ??

      ??他找到她的时候,她面色酡红,身体前倾着靠在栏杆上,脚下摇摇晃晃,远远望去像是要坠落下去。

      ??

      ??他惊出一身冷汗,大步飞奔过去将她从护栏上拉下来,她晕晕乎乎,借势跌坐在地上。他这才发现她少了一只鞋子,丝袜破开一个洞,露出白皙的脚踝。

      ??

      ??“你知道小王子吗,”她说,“小王子伤心时会看日落。我伤心时会喝酒。”

      ??

      ??你现在和小王子绝对沾不上边,倒更像那个酒鬼。他说。她举起酒瓶,将瓶中残酒一饮而尽,嘿嘿地笑了。“五条很讨厌我吧?”

      ??

      ??讨厌吗,确实很讨厌。可她刚才说伤心时会喝酒,她现在难不成很伤心吗,什么事能让她这么伤心?

      ??

      ??她像能读他的心似的:“是啊,我好像是很伤心。但是已经好太多了,为什么伤心也忘记了。我好爱酒精。”

      ??

      ??他还来不及做出评价,她站起身,脱下残存的鞋子、撕开丝袜,把它们整齐地叠放好。

      ??

      ??“五条,”她说,“你能送我回家吗?”

      ??

      ??他愣了愣,少女洁白的大腿闪得他六眼突然失灵,随后感觉一缕热流从地底经过他蹿向天空,把他整个人都烤得燥热。这让他十分烦躁,可偏偏又说不出缘由,于是他的耳尖更红,被少女敏锐地观察到:“你耳朵怎么这么红?”

      ??

      ??要你管,他羞愤地吼出声来,察觉声音太大又被迫软下来,问她家的方向怎么走。

      ??

      ??她抬起头:“其实你不方便我找别人也可以。”

      ??

      ??他本就快要冒火,这话像是助燃剂一般浇在他头顶,内心熊熊燃烧,反倒让他面上冷静下来。他上前一步,伸手抓住她的衣领,将她拉到近前,咬牙切齿地发问:“你还想去找谁?”

      ??

      ??她害怕得绷直身体:“如果你方便,你当然是我最理想的人选。”

      ??

      ??说来奇怪,这一句话便让他熄了火,窜上天的热流顿时分散至四肢百骸,变成和煦的暖意。

      ??

      ??他松开手,二人静默两秒,她眨眨眼睛,突然道:“五条像只被顺了毛的猫咪。”

      ??

      ??老子才不是猫咪,他腹诽,再不济也得是只老虎豹子什么的吧。堂堂最强被说成猫咪,岂不荒唐,但他并不为此不忿。从她舍命救猫来看,猫在她这里说不定是赞美的话。

      ??

      ??她迈步向前,他紧紧跟上,二人离开咒术高专,一路沿石板路不断行走许久,到达一棵老树旁边。她家怎么如此偏僻,他想,跟五条家的院子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

      ??“五条。”

      ??

      ??她突然唤他,他啊地应上一声,见她在树下站定,唇角微翘,树叶的阴影打在脸上,随风的节奏不断摇动着。

      ??

      ??“我要走啦。”她说。

      ??

      ??他有一瞬间的茫然,好像大脑突然空白一下,一瞬间失去所有机能。走,为什么走,走到哪里去,这些事他一概不知。但六眼和直觉一并告诉他,她要走到很远的地方去,远到此生不复相见。

      ??

      ??见他良久沉默,她抿唇笑笑,转身走入树旁小巷,把他一个人晾在烈阳里。

      ??

      ??于是他连再见都没来得及说一声,她就从面前倏地消失了。此后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再也没有出现过。

      ??

      ??她果然是他天生的对头,原来这句走不是简简单单回家的通知,而是永别的宣告。他很气愤,她凭什么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自己连头都不回一下?

      ??

      ??此生不复相见的事,她却走得如此心安理得,如此无所牵挂,把他当成什么了?

      ??

      ??他被这种想法吓了一跳,这就像是他期望她把自己当做牵挂,自动把自己代入一个特殊的身份,通过嗔怪她来谋求心安。

      ??

      ??不不,他才不是这样,这样一来有损他讨厌她的一贯形象,他绝对不是这样。

      ??

      ??绝对不是。

      ??

      ??他回过神来,纸上多出一幅小像,眉宇间有她的形貌。

      ??

      ??奇怪,他怎么会画她,她只是一个来信的陌生女人。

      ??

      ??是吗?

      ??

      ??

      ??“五条先生,”辅助监督敲敲屏幕,“请您不要再走神了。”

      ??

      ??那我来接手吧,他说,我去找她。

      ??

      ??辅助监督静默两秒,道:“啊,这件事其实不打算麻烦您亲自……”

      ??

      ??不麻烦,他答,你们不是找不到她吗,我去找。

      ??

      ??

      ??

      ??五条:

      ??我原本想看看海。

      ??

      ??可是这里没有海,只有庞大的盐湖,那是上天日夜怜悯生灵悲苦所流下的眼泪。此刻平静无风,湖面波光潋滟,我想起你的眼睛。

      ??

      ??我沿着长江向上走,如今已经快到尽头。中国人爱此江如同爱他们的母亲,他们为她写就诗词歌赋,借她的慈爱养育孩童,最后以血肉予以她反哺,千千万万年。

      ??

      ??命运是否为戒律,我还尚无定论。但我知道生命如同海中孤舟,命运是翻腾的尘浪,其滚滚东流,载它驶向蛮荒之地,一去不回头。

      ??

      ??五条,我忽然理解了他。我在茫茫戈壁之下,这里漫山遍野覆满荒草,远山沟壑万重、连绵不绝,像龙风化多年的脊骨。此刻悲风呼啸,明月苍凉,一种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情绪溢满心头,让我忘却一切想到你。

      ??

      ??五条,我手中空无一物,握紧双拳只有疼痛贯穿掌心,痛得涕泗横流。如此甚好,至少我知道我还拥有生命,它尚还磅礴。即便我心中疮痍遍布,毒蛇缠住我的灵魂,只要生命仍在,希望仍在,未来仍在,我便长久地于世间存活。

      ??

      ??五条,你可曾听闻万山遍野蝴蝶振翅,英灵殿里传出咆哮之声?那时知你濒死,在那雪顶上雕像边,破败不堪的遗迹旁,我深深地破碎掉。那时我拿起笔写信给你,双手发抖写不出字,再寄出去你已大胜了。

      ??

      ??……五条。五条悟。

      ??

      ??我不知道要再说些什么,正如我不知道你我到底许久未见。你便当是一烂醉之人的胡乱呓语吧,不必放在心上。我也不知道我醉到什么地步了。

      ??

      ??唯愿君心似我心,勿念,勿忘。

      ?

      ??

      ??辅助监督将她的资料交给他,他反复斟酌对比,觉得不如带她的信在身上。

      ??

      ??如辅助监督所言,她的咒力味道很淡。即便动用六眼,稍不注意也便感受不到。或许她在逃亡途中根本不使用咒力,所有残秽只是她活在世上的一种昭示。只有她的信,她的信是用术式传到他身边,上面有看得见的咒力和她不同的气味。

      ??

      ??他顺着第一封信的流向向日本西部走。她在日本停留的时间很短,唯在东京住了一晚,足迹只经过咒术高专和机场,两点一线,直来直往。

      ??

      ??她来过咒术高专吗?他没有印象。那时他在名古屋出差,还不知道她已叛逃,若他知道又岂会放任她自作主张,非把她抓回来不可。

      ??

      ??第二封信在符拉迪沃斯托克停留,那里终年严寒,哪里有什么长期不下雪的说法。她本就畏寒极了,先前刚到冬天便搬出满箱羽绒服来。那时他还在穿短袖,看见此景险些惊掉下巴,问她:你不会热死吗?她斜眼瞟他一眼:你这么穿,冻坏了我可不带你去找硝子。

      ??

      ??心火旺,还真会找理由,应该请她去说脱口秀。

      ??

      ??第三封信坐标在挪威,她到那里的时候不到一月,北极圈外寒夜漫漫。她常跟一群维京人在一起结伴同行,按她信里的话和她的脾性,一定喝了不少酒。她很悲伤吗?酒精是她的日落不是吗,那里没有日落,只有酒精,她该是有多难过。

      ??

      ??第四封信在他到达上海的时候送到他手上。依她信中所言,她当时也是沿着长江从这里出发,一路扶摇直上到青藏高原。她在这里蹒跚许久,每到一座城便停留一夜,信上笔迹有新有旧,全部满溢着泪水的味道。

      ??

      ??她喜欢一个中国诗人。那诗人少年天才,却英年早逝。她曾对他说,他的才华,他的爱情,他魔幻混沌的精神和他的早亡,这一切造就他一个人,唯有他。她给他读过一篇他的诗,是中文,他听不太懂,但他竟从其中感受到浓厚的咒力,她告诉他那是思念的味道。

      ??

      ??现在这味道透过纸背传到他指尖,字字泣血,句句隐痛。

      ??

      ??她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明明是她自己要逃,逃了却又如此流泪,那她逃出去做什么,单单为了给他找不痛快么?若果真是如此,那当真是一场豪赌啊,奈何她赌对了。

      ??

      ??他攥拳,想起她也念过那首诗,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她的咒力在同时隐隐约约地散去,消失在他面前。

      ??

      ??唯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

      ??他现在只想见到她。

      ??

      ??无论她在任何地方。

      ?

      ??

      ??

      ??五条:

      ??

      ??我现在在日本,有咒术师在追捕我。

      ??

      ??这里还和离去时候一样。十五岁我借机会逃到京都,自此以后就没认真看过她,所以对她的印象还是十年前的样子。

      ??

      ??上封信在情绪不佳时写就,换句话说,是些醉后妄言。

      ??

      ??这些日子里,我去了很多不同的地方。我启程的时候在深夜,看不见太阳和眼前,因而只能用每一个脚印丈量远方。我果真走得远,从东京开始离开日本去往北方,特罗姆瑟、雷克雅未克、格陵兰岛、随后南下到欧洲各国,临时起意搭了班飞机,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后来回到亚洲,去俄罗斯住了小半月,再次经过海参崴,顺着长江到中国的西部尽头。

      ??

      ??这一路上我见了很多人,做了很多事,知晓诸天众多神佛,并一一向祂们拜谒。我原本不信神佛,可神佛闭目,意在教我自渡,我便信了。

      ??

      ??第二天他收到她新的信。

      ??

      ??回到日本的时候,辅助监督在电话那头张大嘴,半天都未合上。“五条先生,您回来了?这么快?”

      ??

      ??不快,他去这些地方来来回回半月余,她已从中国飞回日本,去了哪里都尚未可知。好在她新的信完全用邮寄给他,地址在东京。

      ??

      ??他挂了电话,正上方有三架无人机亮着红灯反复盘旋,与他遥遥相望。他抬手,赫在三者之间弹跳三下,齐齐将其打尽。

      ??

      ??随后密密麻麻的咒力向他靠近,他侧身躲过子弹,动用苍打碎路旁废弃店铺的玻璃,飞身跃入废墟之中。这些烂橘子,咒力叽叽喳喳吵得他心烦,她的那一部分完全被埋没其中不可得见,躲他们远些才能察觉得到。

      ??

      ??

      ??

      ??五条:

      ??

      ??我在东京塔上,这里很冷,风有些大。不过这样很好,能看到这座城市全貌。我记得你少年时候最爱登高,我那时胆怯,不敢随你一同。我如今算是理解你当年感受。啊,风云变幻、时过境迁,险些忘记我尚还年少。

      ??

      ??哈哈,说笑了,荼靡花谢过,我已二十有八,不再是个少年人。

      ??

      ??苍茫此世,漂泊此生,得以遇见你,我已知足。今夜,我将这一颗心脏还与你。

      ??

      ??请君勿念,请君勿忘。

      ??

      ??

      ??他收起信件破门而出,门外寒风呼啸,卷动他的围巾和外套。无数子弹在无下限屏障下趋于静止,他瞄准路旁路灯施展术式,路灯齐齐倒下,拦住身后追兵去路。

      ??

      ??“五条先生!”

      ??

      ??有人在唤他,是辅助监督的声音。他在路的另一端摇下车窗向他挥手,他依靠六眼得以发觉。于是他奔袭至道路尽头,飞身跃入汽车之内:

      ??

      ??“东京塔,”他看了眼后视镜,“要快。”

      ??

      ??辅助监督点点头,把方向盘倏地打到最底,车子如离弦箭般冲出去,甩开层层阻碍直奔东京塔。她的咒力越来越浓,他发觉自己心跳加快,这是很久未有过的事。

      ??辅助监督把车猛地停下。他推开车门、爬上塔顶,此处唯有风暴肆虐,不见人影,身后却传出一个声音。

      ??

      ??“你好。”

      ??

      ??她背对一轮明月坐在瞭望台护栏上,脖子上戴着蓝色围巾,发丝飞扬,笑颜如花,容姿绝色倾城。

      ??

      ??他上前一步握住她的双手,她掌心柔软,边缘长有一层薄茧,应是常年握刀所致。他从没认真握过她的手,不知它们原来这么凉,像万年不化的坚冰。

      ??

      ??“我的信,你都收到了吗?”

      ??

      ??他点点头,从怀中掏出六封保存完好的信件递给她,她将他们抱在怀里,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

      ??“为什么要逃走?”

      ??

      ??“因为受不了这种生活,所以走了,”她幽幽道,“就这么简单的一回事。”

      ??

      ??他还不知道是哪种生活让她不惜冒这个险也要躲避,又胆敢让他堂堂最强心急如焚。这么简单的一回事,好像这件事多么云淡风轻、无关紧要一样,是她一去不回的理由。

      ??

      ??“对不起啊,”她说,“走得久了一些,远了一些。你果然很讨厌我吧,五条。”

      ??

      ??是啊,他最讨厌她了。但现在她好端端地坐在他面前,他手中有她的双手,他也可以暂时原谅她——也可以不暂时。

      ??

      ??“你还好吗?”

      ??

      ??“我很好。”她说。

      ??

      ??鲜血从鼻内缓缓流到唇边,她熟稔地拿出一张纸巾擦拭干净,连带着擦去她一丝本就稀薄的咒力。

      ??

      ??她的呆傻还是没变,竟想着用撒谎来骗过六眼,天真得着实有些可爱。他走近些,揽住她的腰肢,仰头望向她的双眼:还要继续骗我吗?

      ??

      ??她摇摇头。“可我不想你难过。”

      ??

      ??不想他难过,所以写信给他,可眼泪是不会骗人的,不像她一样。

      ??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

      ??“那次你送我回家的前一天吧,”她说,“他们说我活不过一年。啊,从确诊到今天,刚刚好十年了。我又多活了九年,是不是很厉害?”

      ??

      ??是很厉害,厉害到他都未曾发觉,她拖着这副病体满世界转,厉害得无以复加。他捏一把她腰间软肉,佯装愤懑道:“仗着自己厉害就到处乱跑?”

      ??

      ??她痒得咯咯直笑。“我爸要我安乐死,我不肯。所以就走掉了。先前我去京都,他带着家眷过来抓我,叫我如果不去安乐就杀了他。后来我无处可去,”她顿了顿,凝眉看向他的面庞,“干脆就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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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神色一冷。“叛逃是重罪。”

      ??

      ??“那么,你要动手吗?”

      ??

      ??她坐得直了一些,郑重其事地板起脸,竟真多出分赴死的慷慨来。他仰起头,托住她的后脑微微下压,双唇如此恰好相碰。她停在原地怔了一会,随即脸上肉眼可见地飞起红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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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条,你——”

      ??

      ??“我怎样,”他笑,堵住她狡辩的嘴,“你不是想我想到哭出来吗?信写得那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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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才没——”

      ??

      ??她哑然失笑,随他一同望向天空,无数架无人机悬停于头顶,红色光芒直指她的面容。塔下传来钢铁碰撞的声音,越来越近,是追兵赶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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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啦。”

      ??

      ??她从他怀中站起身,张开双臂,亲吻一整个怀抱的暴风。

      ??

      ??“我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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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向后倒去,天地倒转,一具纤瘦的躯体融于夜风,他的心脏霎时停跳一拍。于是他一跃而下,与整座城的破败霓虹擦肩而过,飞身跌入十丈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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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他不懂。但失去一个人的苦痛,他明白。他不知道东京的风原来这么冷,六十米的塔原来这么高,她分明近在咫尺,为何抓不到她的手。

      ??

      ??她快速下坠,围巾从颈上挣脱下来,他找准机会抓住它向前俯冲,终于来到她的近前。她视野中出现一双湛蓝的眼,其中除了自己以外空无一物,正不由分说地靠近过来。

      ??

      ??下一秒她跌进一个怀抱里,霜气顿时将她包裹,她鼻子一酸就要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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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条先生,我没见……啊,东京塔旁边那个是您吗,快落地的那个?不,不是,您怎么在天上?!”

      ??手机里传来辅助监督的声音,与此同时他安然落地。“我很好,”他说,“你呢?”

      ??

      ??“我?我没事啊……您在跟谁说话?”

      ??

      ??他轻轻一笑。她深吸一口气,弹着嘴唇把它吐出来。“我感觉很好,”她挂着泪,“就像已经死过一次。”

      ??

      ??他将她抱得更紧一些,倾身吻上她的额角:“那就不要再死一次了。”

      ??

      ??她伸手摸摸他的头发,咯咯地笑:“这可不由你说了算。别忘了,我可是个诅咒师,是要被抓去受刑的。”

      ??

      ??他望向天空,七星指向东方,银河沉入地底,是个好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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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由我说了算,刑罚已经想好了,”他说,“就由我这个特级咒术师来监视你一辈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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