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舌兰落雪》黄半绿

5、第 5 章

　　北城秋夜，老旧的小巷和记忆中的江下小镇一样安静，只是不再有桂子飘香。突然出现在视线里的那张脸，让姜知雪有些恍惚，他想，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

　　以前很多次，有人这样问他，他都会摇头，认真回答你记错了，我们没有见过。大学毕业第一年，因为要通勤上班，在拥挤的地铁上曾一周连续两次被问之后，他就去买了一辆二手摩托车。
　　一阵穿堂风吹过，外套不贴身，发根一滴水落在衣领上，姜知雪看到对面的男生站了起来，即将眼神交错的瞬间，他低下了头，开始继续往前走。

　　板鞋，运动裤，插在兜里的手，绿色上衣，一一出现在视线里。那个男生，就正正好站在他前行的路上，没有让开的意思。
　　还差三步远，他暗自站定，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双眼，望过去。对面的男生，有一幅似曾相识的面容，即便不笑，细看去就会发现眼尾会微微上卷，鼻梁似乎变得更高挺了，个子也比以前高出很多，只是头发依旧很短，一根根直愣愣朝上，下颌线比小时候明显多了，已经是一个成年男人的模样了，比很多次梦醒时分所能想象的样子，更清晰，更分明，也更好。他想，或许老天是眷顾他的。

　　“江畔西，我们是不是一起捞过鱼？”
　　问完这句话，姜知雪就看到他歪着头笑了，小小的耳环漫射着背后那盏灯，原来是一条鱼的形状，鱼尾还有一个浅浅弧度。
　　“是的。”一把干净的嗓子，不是小时候那样的雀跃，但是一样的好听。回答完，隔着三步远，一把拉住姜知雪的手臂，拽进了怀里。

　　这个拥抱是带着力度的，姜知雪在那一瞬间，除了身体本能所感受到的撞击和温度外，失去了全部想法。
　　怀抱一触即分，“终于找到你了。”

　　“九哥，搬完了，来结账！”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姜知雪看他半天都没有转身回应的意思，缓缓吐出一口气，说，“叫你呢。”
　　女孩扶着门，黑色长发及腰，皮肤白皙，穿一件浅绿色的卫衣，白色长裤，没得到回应，就走出来一巴掌拍了上来，“要不要检查下你的宝贝们，师傅们要走了。你在这干啥呢……”，走到旁边，这才看到安九对面的姜知雪，迟疑了几秒后眼睛一亮，“我见过你，在……”
　　“说什么瞎话呢。”安九像是才回了魂，“你先去结账，我马上来。”
　　女孩子也就没再说什么，但眼睛一闪一闪，满脸带笑转身走了。
　　“你们开的照相馆？”
　　“嗯，今天刚搬完东西，里面很乱，你…”
　　“我就住巷子口右拐那个小区，回去换身衣服，15分钟就能回来。你吃晚饭了吗？”
　　“还没，那刚好，15分钟后巷子口见。”说到这，他才发现姜知雪头发还带着湿气，外套领口敞着，锁骨那还有几滴水珠。他撇开眼神，从兜里掏出手机，晃了一下，“9点整，不见不散啊。”说完侧过身，示意快去快回。
　　姜知雪点点头，走了。安九也原地蹦了几下，冲进了他的照相馆。

　　姜知雪没有回头，巷子口右拐，进小区，越来越快，到单元楼下时整个人就像被火燎了，一步两个楼梯，一口气跑上了三楼。站在 301 室门口，双手扶着膝盖，手里包直接掉地上了也没打算捡起来，弯腰，喘气，肺部开始弥漫着疼痛感，眼睛都开始泛红。

　　几分钟后，终于慢慢平静了。他拿起手机一看，20:50。从包里翻出钥匙，开门，换鞋，进卧室，找衣服。拉开衣柜一看，黑色，灰色，黑色，以及几件白色带着公司 logo 的文化衫。有一点沮丧，原地呆了几秒，又风一样卷进了淋浴间，镜子的男生头发是潮湿的，软软的贴在头皮上，很没精神，黑不拉几的外套拉链头还生锈了，是穿了好多年的旧衣服。

　　眼角泛红、面容平静的姜知雪，打开水龙头，接了一捧水，唰的泼向了镜子。他想，算了，何必呢。于是三两下脱了衣服，去冲了个澡，擦干净头发，套上文化衫，黑色运动裤，铅灰色开衫外套，黑色运动鞋。检查了钥匙，手机，钱包，关好门，像每次出门一样，姜知雪看了眼客厅墙上的挂钟，8:57 分，9 点钟到巷子口，一切都刚刚好。

　　刚走到小区门口，就看到安九一个人坐在白杨树下的石凳子上，望着天发呆。他突然有点不敢往前走了。像是有一种默契，安九知道他来了，站了起来，转过身笑着说，“我以为，刚刚是我的错觉。”
　　想回一句是的，像在做梦，但又觉得矫情讲不出口，于是姜知雪只能点点头，“我也没想到，还会再遇到你。”
　　安九又笑了，这次是谁都能看得出的开心的笑，“想吃什么？”
　　“有一家面馆，牛肉面很香，可以吗？”
　　“嗯，好。”

　　没有问他面馆在哪，要走多远，姜知雪带着昨天梦里见过的人，朝着巷子相反的方向走着。
　　“刚刚那个女生呢？”想了想，还是没忍住问了出口。
　　“她回宿舍了，还没毕业呢。她是我的合伙人，这家店我俩一起开的。”
　　“女朋友吗？”
　　“你猜？”
　　姜知雪踩到一根干枯断裂的杨树枝，脚下细微的嘎吱一声，前方拐角进来了一辆车，前灯刺眼的光线晃过来，两个人都停了下来。车开走，昏暗的路灯下，姜知雪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十年了，他竟依旧这样嘴拙，能意外相遇就已经是上天对他的眷顾了，他还要妄想什么呢。
　　“不逗你了。”安九先开口了，“不是女朋友，但是关系不错，妹子看着软软的，但特别有韧劲儿，像你。”

　　姜知雪继续往前走，安安静静当一个很好的倾听者，听一个叫安九的男生和一个叫夏天的女生，如何不打不相识，成为普通朋友。“就这样，我们决定合伙开个小店，她卖咖啡，我给人拍照，先干半年，赚不到钱就关门。”

　　其实他想问的问题很多，譬如这么多年你过得好吗？你爸爸还好吗？结婚了吗？为什么要在这里开照相馆呢？半年后准备要去哪里？可是，统统都不知道如何开口。

　　两个人于是谁都没有继续开口，就静静走着，姜知雪知道，意外的冲击，激动，开心，忐忑和委屈，所有文字无法描述的复杂，统统都压在心上，沉甸甸的。

　　“是前面那家阿朱牛肉面？”红色灯牌，白色字体，这条街也快走到头了，安九看到了路对面的小面馆。
　　“是的。”既然不知道如何开口，那不如不开口。他想，以前阿婆在世的时候，总说来日方长，不要急，那就不要急。这么多年，还能再次重逢，就已经是最好的事。不管怎么样，他看上去一切都很好，这就够了。

　　“这家店的辣椒很香，红汤牛肉面，配一小碟萝卜丁，我经常这样吃。”
　　阿朱牛肉面门脸普普通通，姜知雪带着安九推开玻璃门，里面竟然是满满当当，头发花白参半的老板娘在门口的小桌子后面，对着一台电视机嗑瓜子，听到开门声头都没抬，“没位置，要等一下哦，”看上去并不着急做生意的样子。
　　“李婶儿，我们可以在外面吃，还有小桌子吗？”
　　安九本来以为要换地方，没想到还能这样，笑了笑先退出去了。老板娘听到熟悉的声音，立马探出头，“小姜来了，喊你李叔给你支一下，等会儿哈。”
　　不一会，一个头发全白的大叔，带着蓝色围裙，抱着一张棕红色小桌子出来，摆在门口，又进去拿了两张矮凳，搁下，“你朋友啊？”
　　“嗯，两份红汤，两碟萝卜丁，辛苦李叔了。”边说边跟白发大叔一起进了店里，安九看了看小桌子的位置，离马路牙子距离很远，中间还隔着绿化带，是一个安全的位置，就也放心坐了下来，顺手把另一张小凳子挪到了靠里的地方。
　　不一会，姜知雪带着两瓶北冰洋出来了，“今天要庆祝一下，没有啤酒，我们就喝北冰洋。”
　　“好！”安九伸手接过一瓶，怼着桌沿直接就开了，瓶口对着还站着的人，“你赶紧的。”姜知雪笑了笑，往里走，坐下来，用一样的动作开了另一瓶。玻璃瓶子清脆的碰撞声，叮一声，冰镇过的橘子味汽水，凉凉入口。
　　“下次有机会，再请你吃别的。今天太晚了，你别嫌弃。”想了想，姜知雪还是觉得，这句话要讲。
　　“我吃饭很挑的，这面要是不好吃，你今晚还得带我去吃别的。”安九两根手指夹着瓶颈，晃了晃，语气带了一点调侃和随意，姜知雪视线落在那只手上，手指修长，关节凸起，能感到皮肤下青色的血管，很漂亮。
　　“嗯，没问题，你想吃什么都会陪你的。”说完，嘴角微微翘起。他想，还跟小时候一样，吃饭挑嘴的毛病，估计这辈子是都改不了了。
　　“面来啦”，李叔李婶一起出来送面了，面放下，李叔扭头就跑，李婶却还一步三回头，边走边嘀咕，也不知道在琢磨些啥。

　　“他们以前开在巷子里的，后来搬来这边，人很好。”他本来想仔细解释是怎么样的一段缘分，但也不过一瞬间就改了主意，“快点尝尝，不好吃我们赶紧换地方。”
　　白瓷海碗摆桌上，右边是小油菜，左边是牛肉片，底下是浅黄色面条，浸在红色辣汤里，辣椒的香味扑鼻而来，“不吃香菜对吧，我跟李叔说了，没放那些，你放心吃。”姜知雪说完这句话，筷子伸进了碗里，却看安九像是静止了，“怎么了？我记得你小时候很能吃辣。”
　　摇摇头，没再说什么，安九看着姜知雪的眼睛笑了笑，低下头开始吃面。可能确实是饿了，吃面的速度是风卷残云，第一口下去后，就没心思管其他的了。
　　一碗牛肉面，埋头吃完也就不过十分钟不到。姜知雪还剩一半的时候，安九那边已经见底了。
　　“还要再来一碗吗？”
　　“好哇。” 嘴唇上沾满了辣椒油，安九笑得很开心，眼睛弯成月牙的形状，“真的好吃，好久违的味道。”

　　吃完都快十点了，两个人从矮凳上站起来的时候，都有点腿酸。
　　“你明天要上班吗？”
　　“嗯，你住哪？”
　　“这几天还住酒店。”
　　“远吗？”
　　“不远，巷子那头主干道上有一家连锁酒店。”说是不远，但一南一北走起来也得三十来分钟。
　　阿朱面馆的老板娘这会推门出来，姜知雪从钱包里掏出一张50的纸币递过去，“李婶儿，不用找了，下次再来吃。”

　　话没说完，就听到手机震动声，安九那边来电话了。
　　“在外面吃面呢……好好好，这就回来。”边说边把电话拉远了。电话那头的姑娘这一嗓子声音不小，姜知雪隐隐听到那头说你不靠谱，明天还有一堆事什么的。
　　安九无奈笑了笑，挂了电话，“合伙人催我回去算账，刚开张第一天，没办法撂挑子。今天就不送你回家了，明晚…”
　　“嗯，你工作要紧。留个电话，手机联系。”姜知雪主动接过话茬。
　　两个人交换手机号，加微信，说再见，一个原路返回，一个朝路边打车去了。

　　这么多年，每一次午夜梦回时分，姜知雪都在心里演练了很多很多次，如果可以重逢，他要怎么问好，要说些什么，但没想到，世间事永远都是这样，它真的出现时，不会有预告，也不会是提前预设的任何一个样子。但这一次，他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他想，这个秋天，至少可以陪我爬一次山吧。

　　深蓝色天空，挂着月牙儿弯弯，明亮又温柔，看底下的人儿分离又相聚，相聚又分离。
　　夜晚的钟声响了十一下，姜知雪洗漱完拿着手机上床，收到了一条好友申请信息，头像是侧趴着的半只猫脸，一只海水般浅蓝色的眼珠，黄白相间的毛发根根分明，静静地看着屏幕外的人，眼神像在狩猎，又像是在等待，昵称是 J。
　　通过后，那边立刻发来了消息，“我是安九。已到酒店，晚安，明天见。”
　　“晚安。”姜知雪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