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舌兰落雪》黄半绿

11、第 11 章

　　江下只是一个江边小城，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都有，无非是大小、好坏之分。
　　1995年，江城二小从旧址换到不远处更为宽敞的新校区，这排平房平地而起，他和阿婆也从之前很多家混居的、热闹的小弄堂里搬出来，有了属于老少两个人的两室一厅。
　　那一年除夕，江边烟火绚烂。晚饭后，阿婆带着他在江畔隔水观花，在巨大的、沸腾的放鸣声中，突然问他，“你喜欢这里吗？”
　　姜知雪抬头望着他的阿婆，弯弯眼睛，回道，“嗯。”随后视线又回到空中，期待着下一次的绽放。

　　姜阿婆4年前，皱纹还没这么多，头发也没有全白，她拉着7岁的姜知雪，望着粼粼波光的江面，缓缓说道，“你长大一岁，阿婆也会长大一岁。如果有一天，我变成了对岸的烟火，不能陪在你身边…”说到这，阿婆停了几秒，用手背发皱的大拇指轻轻摩挲着手心中尚且年幼的孩子，“等你长大了，如果你想离开这里，就离开这里，外面的世界，我没去过，如果你能去看看…也很好。”

　　下一朵烟火腾空而起，砰的一声散开，这朵比上一朵更好看、更华丽，他安静地看着那些烟火突然出现，惊艳一瞬，然后又很快消失，落入水里，只剩江面上飘散着白色烟雾，魅影憧憧。
　　昙花一现。
　　7岁的姜知雪沉默不语，想起了这四个字，拉了拉阿婆的手，“阿婆，回家看春晚吧。”

　　11岁的姜知雪，说“也许会，也许不会”时，不知道为什么脑海中自然而然就想起了1995年那个除夕，江边的焰火，明亮绚烂，但昙花一现。

　　周一晚上，安建伟终于忙完了手头上的一个项目，可以准时来接安九回家了。他儿子被他扔在江下一个人住了将近9天。因为认识了姜知雪和姜阿婆，他少了很多照顾儿子应该要做的事，上午回江下的路上，他一直在想，应该要好好表达下谢意。

　　于是当安九和姜知雪放学时，看到安建伟和他车子里的阿婆时，面面相觑，以为阿婆怎么了。
　　“我听说，咱们姜姜出息了，决赛一等奖，今晚我们出去庆祝一下，是不是姜老师？”安建伟得知姜阿婆是退休的美术老师后，就更喜欢这对老小了，都是叫老人家姜老师。
　　“嗯，安九爸爸带我们去吃好吃的，上车吧。”姜阿婆笑着，隔着后车窗说完这句话，就往右边挪了一下，打开车门，让姜姜上车。
　　安九听到后，非常开心，吹着口哨，绕到副驾去了。他爸回家了，他爸还能带大家一起去庆祝姜姜获奖，吃好吃的，爸爸太好了。

　　安建伟带他们去吃的是火锅，鸳鸯锅，这样基本可以照顾到每个人的口味。红汤对着他和安九，白汤对着姜姜和他阿婆。小圆桌子上摆满了各种平时在家里吃不到的花样，琳琅满目。安建伟隔着雾气腾腾的半个桌子，从口袋掏出了一个东西，推到了姜知雪面前，
　　“姜姜，这个是自行车钥匙，给你买的，祝贺你竞赛取得了这么好的成绩。你老陪九九写作业，还帮他整理错题集，他以前从来没交过你这样的好朋友，你这么有出息，叔叔也很高兴。”
　　说到这，又抬起手从右边拿着公筷给姜阿婆夹涮好的羊肉片，“姜老师，您尝尝这个羊肉，是他们家招牌，锡林郭勒运过来的草原羊。”

　　姜知雪望着眼前两根一模一样错落平躺的钥匙，又有点不知所措，安叔叔甚至都已经帮他把车锁装好了。他抬起头看向右手边的姜阿婆，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从他记事起，他接受的教育就是无功不受禄，是不能欠别人的人情，是凡事要靠自己。其实他已经计划从600块奖金里拿出80块买一辆了。但这是安九的爸爸，他很喜欢的一个长辈，也是他唯一一个好朋友的爸爸。

　　阿婆这次却没有给他明确回应，告诉他该不该收这个礼物。
　　碗里的羊肉很香，大概是阿婆确实喜欢的味道，她用筷子夹起来一片，闻了闻，“确实，是这个味道，是草原上的羊。”然后放进嘴里，慢慢品尝。脸上那种神情，像是回忆，又像是向往。

　　“爸爸，车子在哪，我怎么没看见？”安九很开心，吞下嘴里的毛肚，立刻拉着他爸的手，追问道。
　　“在姜姜家门口，我去接姜老师的时候，顺路送过去了。”
　　“哇，太棒了，姜姜，你也有自行车啦，我们可以去的地方更多啦！”

　　姜知雪想了一会，开口道，“谢谢安叔叔。”
　　“甭客气，来，继续吃，继续吃。”

　　那天以后，姜知雪对安九的学业更上心了，俨然是课后辅导小老师了。每一天大课间、放学后，只要不着急回家，就要在教室给安九单独开小灶。那本错题集，安九虽然是当宝贝供着，但说实话他根本没兴趣认真看。
　　但现在不行了，期中考试就在一周后，安九不急，姜知雪急，他觉得照安九现在每天上数学课偷摸睡觉、课后作业题错一半的情况看，别说90分，及格都有点难。

　　“甲乙两地相距900千米，一列火车从甲地开往乙地，行驶3小时……”
　　姜知雪手中的铅笔点了点桌子上的习题册，念到一半，看安九的样子只能停下来，“你不要看我，看题目，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啊。”
　　“啊…我不想听啊，姜姜，放过我吧，我想去新华书店，上次那套画册我还没看完呢！”边说，边双手拉着姜知雪袖子开始晃。
　　以前每次，他这样晃的话，姜知雪就会听他的，迁就他，但这次似乎有点不一样。
　　“要么做题，要么回家，不去书店，你还做不做？”姜知雪用力扯了下袖子，安九的手直接落在了桌子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不做，不做，就不做！”安九倔劲儿也上来了，从小到大，家里这么多人从来没有人强迫他学习过。他转学前语数外三科从来都是80分上下，他妈说了，他还小，多培养自己爱好、多长身体比较重要，他爸？他爸更是不管成绩的，第一算什么，不重要，只要他开心就好。再说了，虽然五年级数学是难了些，但及格没问题啊，江下又没有北城那么复杂的小升初考试，他已经问过安建伟了，「所以姜姜完全没必要这么逼我学啊」，想到这些，就更气了，
　　“你是不是嫌弃我成绩不够好？成绩好有什么用啊，一等奖不也才奖励600块！”他突然就想起了那几张纸币，其实600块是什么概念，他并不完全清楚，但他知道他自己那辆自行车需要800多块，也就是说数学竞赛一等奖连一辆自行车都买不了。放学后的时间本来就没多少，他要去做更有意思的事情，不行吗？为什么非要做题啊！他不理解。
　　他从生日起就被那本错题集支配的不开心，以及随后持续被追着学习的悲伤，瞬间就被激发了，于是不管不顾冲着姜知雪喊了过去。
　　这句话说完，他就看到对面的人腾地站了起来，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动作很大的从书桌里掏出书包，声音低沉但是坚决的说，“让开。”
　　“不！凭什么要让开！我不让！”看他这样，安九更气了，心想老子凭什么要让，你还没回答老子问题，气的内心自称都直接长了一辈儿。
　　姜知雪抬头看了他一眼，很快又低下了头，然后回转身，右脚踩上凳子，一屁股坐上了桌子，直接抬腿，旋转，落地，就这么从桌子上翻了出去，并且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到门口的时候，因为太急，书包哐当就撞上了门框。
　　但无所谓，没人管书包了。这一串动作行云流水，要不是知道他是个乖乖仔，都以为他天天这么翻来翻去。

　　安九在凳子上，一动没动，目瞪口呆，他心情有点复杂，因为他的好朋友，一直以来沉默是金、沉稳大方的姜姜，临走前抬头看他的那一瞬间，眼眶发红，像是要哭了。
　　尽管那只是一瞬间眼神交错，但他确实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