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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常庆 ...


  •   苍穹之中,没有一片云,阳光投射下来,在那棵枝繁叶茂的树下,形成千万个光筒。
      林延言在这颗树下,久久凝望着一只鬼,他形单影只,衣衫褴褛,苍白的面容下,白如皓月的脖颈被鲜血撕咬。

      最开始看到他时,他就已经是这副样子了,在那稀松平常的一天,她看见一张以前从来没注意过的路牌,长长的箭头指着一个方向,上面写着常庆寺。
      她想,寓意很好,年年常余庆。
      人们在物质层面的建树起不到一定的积极作用时,就会依赖鬼神、信仰等精神世界中的力量。
      就像迈出第一步的林延言一样。
      她不知道怎样的叩拜才算是诚恳,因此安慰自己“心诚则灵”。
      烛火摇曳,慈目煌煌,莲花座上的佛祖半阖双眼,以悲悯众生的姿态,俯于大殿之上。
      左边的元宝笼底下布满纸元宝的火后余烬,右边的香火炉中的各类香峰高低错落,林延言环顾四周,见四下无来客,更不见主持,便跪在正中央的蒲团上,大胆开了嗓。
      “佛祖,我胡乱供奉怕犯了你的忌讳,倒不如佛祖你,把想要吃的,托梦给我。”她双手合十,虔诚一拜,复起身后,又看了看四周。
      “佛祖若觉得缺了供奉便直说心愿,太过唐突,那么就随便听听吧。”
      铜像巍然不动,低眉善目。
      她一字一顿,唯恐话说得不清。
      “愿明净天地间,我亦有归依。”
      合十的上手,平铺在胸前,她曲身前倾,额头点于膝前,拜了三拜。
      脚步声在此刻想起,她寻声望去,看见一老一少从里间走出,一个白首老翁,一个垂髫小童。
      老翁伸手见礼,却不像普通主持那样先道一句阿弥陀佛。
      林延言颔首回应,迟疑地问:“先生,是这里的主持吗?”
      老翁也颔首。
      “那您怎么还有头发呀?”
      对方不觉唐突,反倒笑道
      :“修行在心,剃发在形,心在,就很好。”说完他还善意地提醒道,“孩子,你求佛祖的事不能大声宣之于口,厅堂之下皆能耳闻,便做不得数了。”
      林延言不在意地摇摇头,“没关系,本来就是空手而来,没有想过佛祖能这样轻易地答应我。”
      老翁笑她,摇摇头。

      “您这里,有那种摔签的筒子吗,求签要钱吗?”
      小童跳到她身旁,像一只雀跃的鲤鱼。
      “不用不用,你跟我到文英娘娘那,她那里有摔签。”
      老翁向她点头,以表应允。
      林延言跟着小童的脚步,听见旷达的大殿上,四壁携着声浪反扑于耳,更显静谧。
      到达文英娘娘的“府邸”,小童和林延言朝她拜了拜,接着小童就把摔筒递给她。
      清脆的声响想起,像宿命的箜篌于指间淌音。一晃一响,终于摔出了第一签。
      小童帮她从地上拾起,她抱着摔筒闭上眼睛,着急忙慌地说:“先别告诉我,先给我吧。”
      等到手里有了触感,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瞧见慈祥的老者。
      “先生,你这边提供解签服务吗?”
      “当然 ”
      他借过签,寻一张桃木桌椅坐下,并示意林延言也在他对面坐下。
      老翁端详了很久,突然敲了几声桃木,那韵律自成一调,僻静之中承载了说不出的意味。
      “小姑娘猜,是什么样的签。”
      “不是好签,就是坏签。”
      “那若就是坏签呢?”
      “那么,祸兮福所依。”
      “想得倒是通达。”老翁莞尔一笑,“你的签我收下了,我想,带你认识一个人。”
      还不等林延言答应,他已拍拍手掌,在一片静谧之中,有什么铁制物与地面发生撞击,产生闷响,压抑而沉重。
      并且,声音越来越近,直抵人心。
      就在她的正面,一扇瘦长的门里,天光白如雪,一抹黑影自转角处来,遮蔽了一部分光亮。
      那人背光而行,在远处看不清乌发遮掩下的五官,只是脚上的镣铐太有存在感,每向前走一步,就发出一声低嚎。
      林延言攥紧双手,心里猛如擂鼓,面上还是强装镇定地将不解的目光投向老翁。
      他却只是和蔼笑笑,起身,拿着竹签向后头走去。
      他在那片黑影前驻足,忽然弯下腰,用那根竹签撬开了铁锁,露出深褐色的疤痕与干涸的血迹。
      林延言捂住嘴,看着黑影逐渐从阴影中走向光亮处,光明让模糊无处遁形,她看见一个真真实实的人,就驻足在她眼前。
      他十七八岁的模样,眼神空洞,直直望向前方。
      而衣衫破旧,被什么扯出布匹的白棉,身上泥泞纵横,脸上却干净得很,只是脖子下面,又是一道狰狞的疤痕,纵横东西,它不同于陈旧的溃烂的伤口,正汩汩地流出鲜血,可他们都那般镇定,仿佛覆水难收,只能扼腕叹息。
      林延言慢慢地放下手,在这足以吓死人的情形中意外地保持着自己的镇定。
      她总是这样一个奇怪的人。
      “先生,虽然不知道我为什么得认识他,但是你看他这马上就要血流而死的模样,真的不处理一下吗?”林延言话都说得磕磕绊绊。
      “你是说血呀,放心,他是一只鬼,他的血,滴不到地面上。”
      “可是,他都流成这样了,不会死吗?”
      “孩子,他是只鬼,已经死了,这只是他生前的样子罢了。”
      林延言努力放缓呼吸,“你………杀了他?”
      老翁收收袖子,“我是一个慈悲为怀的人,怎么可能痛下杀手。”他怜悯地看向眼前人,“真正杀死他的,是他的血亲。”
      鬼混似乎被这句话触动了,他急匆匆往前迈了一步,最终发现自己早已脱离了铁链的桎梏。
      自由移动的双脚,没有繁重的枷锁,这使他低头长久凝视。
      过了一会儿,他重新抬起头,失焦的目光缓缓汇聚,最后与林延言对视。
      他绞起双手,慢吞吞地挪到她的左边,然后坐上了那只长木凳。
      似乎是不好意思,还抿了抿嘴唇。
      林延言向右轻微地移动,鬼魂也轻轻向右挪,保持着初时的距离。
      她实在有点好奇,就问老翁:“他现在的神智,还算是一个人吗?“
      “不算,没有躯壳,只是游魂。”
      “你收录这样凄惨的游魂,是出于怜悯吗?”
      “不,我只是来践行承诺,他的一位亲长,曾为他诵经祈祷数年,可是最后他还是被折磨致死,因此有了这暂居的游魂。”
      “他为什么会死?”正说话间,旁边的游魂陡然瑟缩了一下。
      “我想,他并不希望我替他再回忆一遍。”老翁会意地说。
      小童跑到鬼魂的前方,托起对方的手,那手指细长,手背又大,遮盖了孩童小小的手。
      林延言刚开始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看着如雏鸟般好动的小童,正嬉笑着摆弄对方的手,却在下一刻陡然间生出一股奇异的情绪。
      老翁看她面色变化,即使细微也不难察觉。
      他善意地解释道:“这孩子,也是个游魂。”
      林延言怔愣了一下,“我这是走入了什么虎狼窝呀,一眼望去,全是鬼。”
      “如果真是虎狼窝,你也早被拆吃入腹了。”他顿了顿,继续说。“鬼魂能自己隐身,愿意来见你,说明喜欢你。”
      小童附和道:“我喜欢你呦。”
      于是,她朝那个素不相识的孩子垂首,笑了笑。
      “那么,承蒙你的厚爱了。”等到重新抬头,她慢慢呼出一口气,让自己尽量显得冷静,不好招惹。
      “你要我认识他,今天也算认识了,那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老翁若有所思,想了半晌,却给了一个极其随意的答复。
      “那不行。”
      “为什么?”
      “他脚铐卸了,我管不住他了,你得留下来帮我。”
      林延言一头雾水地听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锁是你撬的。”
      对方转过身,留给自己一个深沉的背影。
      “你误会了,那不是撬锁,是开锁,而且钥匙是你给我的。”
      林延言看着他,又看看与自己咫尺之遥的两只游魂,无奈地叹气。
      见争辩无果,她说:“你真是无理取闹,匪夷所思。”
      对方却像没听到一样,继续说
      :“孩子,先出来吧。”他抬手向外,示意林延言跟随。
      她思忖片刻,看对方和善的面容,暗暗估量着自己命丧黄泉的可能性。
      她最终还是选择从长木凳上起身,正朝正门将将迈出一步,便感觉后面拖了尾巴。
      她以为是那小童,回头一看,却是另一缕魂魄。
      他正颤颤巍巍,犹犹豫豫地用自己腿边残破的布料绕着林延言的小腿打成一个死结,刚想拉紧,就被她握住了双手。
      林延言哭笑不得,“不是,你……”
      电花火石间,后知后觉的触感刺激神经,像寒冬腊月里,一手揽下冰层下的湖水,冰凉彻骨。
      他的手,冷得不像话。
      或许鬼魂有自己与世界相容的法则,这不是她能置喙的。
      可这样单薄的魂魄,仿佛挥手轻推就会随风消散,他停了手里的动作,只是持之以恒扯着布条圈住林延言的小腿。
      他可怜兮兮地蹲在那,于是林延言也蹲了下去,与他的视线齐平。
      那位无理取闹的老先生兀自站着,被晾在那里也不说不满,只是催她。
      “他没那么脆弱,放心扯了,直接过来吧。”
      “你的意思是,他在………装可怜。”林延言低下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不过,为什么他能碰到我,人与鬼魂之间的界限不是泾渭分明的吗?”
      鬼魂微微后仰,在林延言明目张胆的注视中往回缩,手上的动作也松了。
      “谁告诉你的?”
      “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那又不一定是真的,你不是碰到他了吗?”
      林延言点点头,收回自己的手,将自己的腿掰扯出来,然后把碎布物归原主。
      她转身走出几步,回头看,那只鬼就像受了什么挫折一样,脑袋耷拉下来,胳膊围着双腿,一副委屈的模样。
      她回过头,看着老翁。
      “要去哪儿?”
      “就在门外。”
      于是跨步出去,穿过木制的门槛,看见寺庙的后山。满山翠绿,层层叠叠,云歇于顶,掩映左右。
      老翁说:“看见那座山了吗?”
      林延言梗塞地回道:“看不见才有毛病吧?”
      “东山之南,厚水沃土,在那片村子里,有一位父亲,只生不养,妻子死了一位又一位,却生了很多的孩子,他就是最大的那个。”老翁稍稍停顿一下。
      她小声问:“他是……病死的?”
      老翁摇头,“快病死了,自己挣扎着走上阳台,跳了。”
      “那他脖子上的伤……”
      “没立刻跳死,往下落的时候勾到了破旧的广告牌,被铁质的尖片划到了,最后血尽而亡。”
      她不可置信地反问,连尾音都在发颤。
      “血尽……而亡?”
      风过树梢,柳娘挥洒长发,频频向山下的人致意,宁静在这片角落降临,与林延言心中的波涛汹涌截然不同。
      她想象着,天光黯淡下,这只鬼曾怀揣病痛,缠绵卧榻,有一天鼓起勇气,选择孤注一掷地坠落,换来四肢百骸的侵袭,他看着自己的血液一步一步流出身体,流到无人问津的小路两侧去,最后,断气。
      老翁颇有耐心地等了很久,最后听到眼前人问。
      “你……为什么会让我知道这些,又想让我做什么呢?”
      “人不总说,机缘可遇不可求吗,枯木逢春也是机缘。你走进这一方瓦舍,每一声脚步都在他心里激荡,他想见你,我得帮他。”
      “见我做什么?”
      “谁知道呢,不过,这繁芜人间,千万般景色,我们看见一个合眼缘的,也见怪不怪,不是吗?”
      “那倒……也是。”林延言大方承认。
      “既然见怪不怪,不如索性做笔交易?”
      她不满地看向老翁,蹙着眉。
      “如果最后的目的就是这个,你铺垫的未免也太多了吧?”
      老翁又笑,“怕你不答应,总得多做筹谋。”
      林延言冷笑一声,“老奸巨猾。”
      “这叫老谋深算。”

  • 作者有话要说:  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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