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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一日不见 ...

  •   这封信,已经躺在她的书房中一个月了。
      最初,她根本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她认为自己完完全全可以护好元幸,而那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兄嫂,没有任何缘由照顾元幸。
      不知为何,她甚至没有拿出信来问元幸的意思,她是那样骄傲又专横,如同九天上的灼灼烈日。
      而在元幸床边坐着时,她看着医女清理她的伤口,竟然不忍地扭过头,而后她自虐似的盯着那外翻的血肉,想是要把那一幕牢牢刻在心里。
      指甲嵌进掌心,她强迫自己品尝这一刻无能为力的滋味。
      皇权和夫权,叫我们来斗一斗罢。
      在此之前——她的眼神柔和下来——要先把她的弱点送走。

      元幸恼怒地锤车,她以为女君说自己“刚愎自用”是决定改正,决没有想到是提前声明。
      等候着的医女急忙问:“娘子哪里不适吗?”
      她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彻底躺平了。

      马车出城,元幸在车辆的颠簸中隐约听到人的□□声,她掀开帘子,见路边简直是一幅人间地狱的惨景。
      道旁尸骨累累,路边的树皮叶子都被蝗虫过境似的吃得干净,有一两个皮包骨头的“人”伸长了骷髅架子似的手臂,似乎在祈求。
      她大惊失色,医女急忙掩住帘子,劝慰道:“娘子莫慌,我们有数十侍卫,乱民再大胆,也不敢抢劫我们的。”
      她怔怔地坐了一会儿,低声道:“我们可以帮助他们吗?”
      医女笑了:“娘子心善,只是今日帮了,明日又怎样呢?您给他们食物金银,都会被抢走的。”
      她直觉对方是对的,而且自己虽然有心,但身无长物,不可慨他人之慷,于是只好闭目塞听,假装自己的心并不会为之颤动。
      她问医女:“这样的事很常见吗?”
      医女叹一口气:“兵祸连年,人易子而食,娘子您命好,没有见过真正残忍的场面。我们这些人侥幸活下去,却是一天也不敢忘的。”
      正在说话时,忽然听见前面响起骚乱声。
      驾车人紧急拉住辔头,马儿一声嘶鸣。
      李元幸探头出去,只见车前跪着一个女郎——乍一看,那还真看不出是一个女郎。
      她整个人仿佛骷髅一般,皮紧紧贴着骨头,衣服——那简直称不上是衣服,充其量只是勉强蔽体的布。
      那人见一个年轻美貌的娘子探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扯着破锣一样嘶哑的声音,喊道:“求求娘子,救孩子!救孩子!”
      她骇了一惊,急忙爬下车,医女跟在她后面。
      医女阻止了她的莽撞,自己蒙上面巾上前,从她枯瘦的手臂里接过那个小孩——的尸体。
      再一看母亲,也已经双目涣散,只是脸上还带着满足的微笑,喃喃道:“她阿父要将她换别人家的孩子吃,我拼了命地跑啊,跑啊……”
      说着,突然就没了声息,只是脸上还带着恬静的笑容。
      易子而食,是因为虎毒不食子吗?
      她先是苦涩,后来突然觉得惭愧,羞到浑身冒了汗——她原先觉得自己已经很惨,但真正见到这样的场面,才知道自己以前的伤春悲秋,和他们比起来,简直像是无病呻吟。
      几个人动作娴熟地将那两人的身体挪到一边,元幸上前拜了两拜,心里只暗暗祈求佛祖保佑。
      要上路时,她又掀开帘子瞧了一眼,却见不知从哪里来的饥民在吃身边的尸体,她大惊,忍不住呕吐起来。
      侍从急忙驱散他们。
      她看着那些人相似的枯槁形容,心里想,我驱赶他们,是否又对不起他们呢?
      此后,她浑浑噩噩地发起烧来,一直烧到建康。

      自进了兄长的新府邸,她被安置在一个偏僻的院落中,只有嫂嫂常来看她。
      嫂嫂信佛,这不离奇。
      世人皆爱佛学。
      离奇的是,世事越艰难,佛学就越兴盛。元幸原来是不相信佛祖的,在宫中她问嬷嬷,如果佛祖真的有法力,为什么不把她的父兄都一道雷劈死。
      奶嬷嬷捂住她的耳朵,不教她听到不绝于耳的惨叫声。
      一位崇尚佛学的太妃垂着眉目告诉她:“佛祖慈悲,所以他不看不听,不闻不问。”
      说这话时,她的神情分明是锐利且怨恨的,但隔日仍然在抄经。
      对方摸摸她的头,告诉她:“你也要学他,学他不看不听。你太聪明,却不知聪明人最常见的死法叫刨根问底。”
      那时,她懵懵懂懂地想: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嫂嫂能安然地活着,一头钻进佛堂,只是不看不听就对了。
      经历过家国破灭的惨剧,两人再相对时,不过仍是念书抄经,没有什么别的可以谈。
      兄长的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同,整日的饮酒作乐,醉醺醺地不辨天日,只是很少杀人了。
      她在佛堂里和香火气沉静了两日,小香也伤好了回到她的身边。
      这生活是死水一样的无波澜。

      一日,前院忽然来了一位侍女,告诉她有贵客到。
      她谨慎地选了一件淡松烟色的对襟外衫,又梳了一个简单的垂髻,簪了一支银莲花纹素簪。
      对着黄铜镜面一照,只觉得老气横秋,仿佛守寡多年,于是满意地出门去。
      没想到,“贵客”是一位小娘子。
      她的嫂嫂正招待对方,见她来了,急忙为两人引荐:“女君,这就是您寻的李氏小妹。”
      南郡公主分明活泼伶俐,围着她转了两圈,失望地说:“你就是李元幸啊,我阿姊来信叫我关照你。我还以为你像阿姊一样美呢。”
      “……不过,你的头发倒是很美。”她笑着,伸手摸了摸,只觉得虽然是夏季,一头乌黑的秀发如同冰凉的绸缎,煞是美丽。
      剩下两人都被她无礼的行为吓了一跳,她顿觉无趣,便起身道:“那么,我看过你了,我走啦。”
      姑嫂二人面面相觑,谁知南郡公主忽然又回来,扔下一块玉,道:“给你这个,如果有事,拿着找我。我这回真走啦!”
      说着,这位风风火火的小娘子就又消失了。

      嫂嫂先是叹了口气,将桌上的零嘴推给她,然后问:“元幸……是你给自己取的字吗?”
      她点点头,拿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
      嫂嫂轻轻地说:“寓意很好。”
      又说:“看来南康公主没有为难你。我原来听说你被桓郎君带走,心里很慌。现在看来,小姑福气大,化险为夷,遇难成祥。”
      说着,抚了抚她脸上的疤痕,也没有问是如何来的。
      她咽下桂花糕,只觉得满口余香,笑道:“女君她……她很好,对我很好。”
      嫂嫂也跟着笑了笑,又忧愁地说:“我原以为你嫁了桓郎君,但公主说并未。你年岁渐长,也到了出嫁年龄,可惜嫂嫂无能,不能为你筹谋。”
      她急忙摇头:“嫂嫂,安安不需要嫁人。”
      嫂嫂极温和地笑:“安安,小孩子话。”
      她说:“你阿兄性情……不提也罢,虽然封了归义侯,然而地位岌岌可危。我整日在佛堂,但你年纪尚小,难道就和我们这些人一道沉沦?”
      她拍了拍元幸手背:“南郡公主解我燃眉之急,她性情纯真,身份尊贵,又尚未婚配。你多同她一道外出,好择一如意郎君。”
      李元幸坚定地拒绝道:“我心中已有归属。”
      嫂嫂问:“是谁家的郎君?他何时来娶你?”
      “不!”她觉得自己舌头打结,半天说不出话来。
      嫂嫂见此情状,觉得自己摸到了事情真相:“他不能娶你,是也不是?”
      元幸能认识谁呢?她少时长在宫中,从不接触外人,唯一机会就是城破之时,想必心上人就是桓温。听闻南康公主性情暴烈,想必是不能容人的,难怪千里迢迢将她送至建康。
      至于嘱咐小妹,想必是存了补偿的心。
      想明白这点,她再看元幸,见她低头沉默,在这种情况下,正是一种另类的默认。
      “南康公主对你……也算仁至义尽。”她苦口婆心道:“她既然将你送来,不正是一种态度吗?小姑素来聪慧,怎么会不明白呢?”
      再抬头,元幸泪盈于睫,只是倔强地说:“我会等着她来接我,她是重诺之人,已经食言一次,断然不会有第二回了!”
      嫂嫂摇摇头不再劝,年轻人啊……

  • 作者有话要说:  南郡公主在史料是是“南郡悼公主”,我没有查到她是否是本来就受封为此,但“悼”这个字的字意为:
    1.哀伤;悲痛2.特指悼念死者
    所以我倾向于这是在她死后受封的,这里在行文中称呼为“南郡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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