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爻合》小谷民

5、君埋地下泥削骨，我寄人间雪白头。

　　锅内的食物早已不辨原貌，混合成一团。

　　容与本想系紧面罩，然后细细察看里面有关于此案的蛛丝马迹，余光却瞥见一小颗枯干的菌伞，她轻轻掂起来，打量着。

　　容与见众人盯着她手上这柄菌伞：“这菌伞应当是那日做饭的食材。江南盛夏，潮热不已，若是寻常之物，便会霉变。这菌菇应是当时倒菜入锅时，不慎从锅沿掉下的，因着当时近灶台，给灶火烘干了。”

　　“房大人，此菌你是否认识？”

　　看着这早已不辨本色的菇干，房固自是不认得的。平日里，作为府台大人，他只负责张开口，等着饭菜端上来，喂到嘴边。遇到端上的哪种菌子好吃，他倒是知道拿着筷子点着‘下次再做点这个’。这野味的素颜，他是认不出来的。

　　容与拿出随身的纸笔，欲将这菌菇的模样画下。上城有许多人热衷尝菌菇这一味鲜，但山野之中，肥美的菌子不少，因贪嘴食菌中毒者亦甚众。她想将这菌菇的画像画下，然后去找草药堂的先生，或者去山野中找采集菌菇的农夫问一下。

　　不过，仇韫倒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他将视线收回：“此菌菇名唤毒蛟。其生长在深谷之中，外形常随风变幻，枯干时则化为一柄骷髅伞。此草菇剧毒，若误食，则毒入五脏，双掌发热，如蚁撕咬。然后十步内毒发，渗入骨髓，纵然扁鹊再世，莫之能救。”

　　卢建恍然大悟，以手击额：“嗨呀！看来这群人是服用了此类菌菇，中毒致死。”

　　房固一直心心念念着那垂粱之尸：“那何以有些尸首悬梁呢？”

　　仇韫不着意地提醒：“容大人，或许此中有谜底。”

　　“诶？！”

　　容与灵光一现，急忙带众人回到大雄宝殿，让几人先以热水浸手，再同时上手摸金钟。依次是一人、两人，至十人时，忽然机关作动，地门大开。一群大鸟作如黑云冲飞出。定睛一看，它们通身艳黑，头顶赤冠，爪如金钩，绕着梁宇转，似乎在寻找目标。

　　“那日大人曾说，这雁丘寺曾修缮过。幸有仇大人，找来了这寺内的修缮图纸，这地宫一处，有明显改造。但当时我们并未在殿内找到关于如何开地门的机关，陈县令亦不知。如今知道中菌毒者，双手发热，定会主动就近寻凉意。而这殿内，这刺凉金钟便是近水。当十人皆来此处冰手时，便会触动机关，如同刚才大家看到的那般，将这猛禽放出。这些猛禽便会捕捉到一些因毒发之人而七窍流血之人，以为其是庆贺之灯笼，将其挂上金钩。”

　　房固轻叹：“所以一个个挂完后，这群巨鸟便又飞回去？这就是当时方丈跟我说的，原来万寿法会准备的惊喜？！”

　　眼见案破，卢寺卿脸上可见的欣喜：“所以，这本是连环之巧合，才促成了这一惨案。”

　　房固还是有疑问：“可这也不对啊，为何梁上之尸都成了撕成了条？”他们却在这里完好无损。

　　“不知诸位大人是否知道，在雁丘寺一案后，曾在多处发现群鸟死亡。我曾去现场看过，那些皆是食尸鸟。而我问过报官的香客，有一群鸟，几乎与他同时进殿，待那鸟群作散时，粱上之尸已成血柳之状。据他所述，那日见的鸟，与食尸鸟极为相似。至于为何地上的尸体没有被撕成条，与食尸鸟喜将战利品带上梁食用的避险习性有关。”

　　房固消化了好一会，才长舒一口气，不管这个案子如何奇诡，起码不是性质恶劣的刑案：“这下可以跟圣上有所交待了。”至少不是什么天谴人祸，陛下想必也不会放在心上，乌纱帽总算是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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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想请诸位大人赏脸，再吃个临行宴，诸位大人既然不接受，我也就不好强留了。”房固说道。

　　案子一破，容与一行人的任务也算是结束，于是他们便很快告辞回京。

　　“房大人，我有一事相求。”容与站出，向房大人说道。

　　“请讲”，如今破了案，皇帝也不再有向他磨刀霍霍的样子，房固心情指数很高，“只要是本官能做到的，本官一定倾力相助。”

　　容与展开一张大纸：“这一图上有可食菌类的图鉴，可四处分发，布告百姓。此事虽偶发，但若再生此类案件，府台便难辞其咎了，还宜小心预防。”

　　“容大人有心了”，房固有些感到羞愧，想起往日种种，心里五味杂陈，“我这就吩咐人去办好，四处张贴，免得百姓再次误食。”

　　“那就告辞了。”

　　可是，车马还未起行，却等来了皇帝的口谕：“雁丘寺一案虽告破，然松湖府刑狱之中的弊病，却已是积重，必须整治。故朕欲着大理寺卿卢建留松湖府，与监察寻使吉安一道，对松湖府的刑狱进行整治。松湖府台房固务要配合大理寺和御史台。若三月内，松湖府尘冤错案，未得纠破，大理寺卿卢建与松湖府台房固一道，原地解职。”

　　口谕传毕，卢寺卿与房府台的脸，便像皱干的老茄子一般，刚才的意气瞬间蒸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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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寺卿不回，便只有仇韫和云岚意回京。可容与却辞了仇韫的快马，与向枫自在地漫行。

　　如今周郎尚未回京，她先回京，也是百无聊赖。

　　沿路风景尚好，不如随处驻马领略。

　　于是走走停停，容与才随着秋风，到了京城。

　　容与策马入城，看着沿途之景。不知是否是见惯了江南常春之色，如今再看着这京城，虽然热闹，却也隐有肃杀之气。

　　回到京中，似乎大家都怪怪的。

　　周衡出征在外，她先去见了皇兄。

　　皇兄对她大加赞赏，赏了她许多金银钗宝之物，却对她的婚事闪烁其词，亦没了往日的逗笑。

　　众人见了她，各个眼中却好像有千言万语。

　　终于，她在朝市的闲言碎语中得到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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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府上下，早已衣麻披白。

　　灵堂之中，一棺停在其中。

　　复者拿着周衡身前征战北戎的甲胄，一手执腰，向幽冥处长声高唤着他。本来，他的及冠礼后，便是他们的婚礼。如今来不及取字，复者唤的，是他的名。

　　余音未落，刚才絮絮的青云骤聚成稠的黑云，瞬作倾盆大雨，嘶嘶的风声，似乎在低吼。

　　皇帝缓步步入灵堂，轻叹：“岚意，你是一朝公主。他未婚，你未嫁，你在这灵堂不吃不喝不睡的，算怎么回事？”

　　云岚意长跪于地，眼底颇为倔强：“皇兄，岚意去下城之前，皇兄答应过我。若是战捷，便为我与周衡指婚，周衡如今战胜归来，皇兄也当如约下旨。”

　　“长乐”，皇帝眉头紧皱，“你这是何苦？周衡已殉身，你如何嫁他？朕知你一时无法接受，朕答应过你，会为你指婚，朕也不会食言。京中少年才俊颇多，朕会为你另寻贵家世子，再行指婚。”

　　“陛下，若是如此，便不必再指婚。在我心中，周衡早已是我的夫君”，云岚意语气异常冷静，但眼底的焦枯之色，却透露出了她这几日的消乏，“别人如何，再不是他。”

　　“长乐”，皇帝叹气，“朕也知道，你不愿意接受这件事。你是这世上，与朕血缘至亲之人，朕如何不想你幸福？朕找过仇卿为你们合婚，朕原不想说，如今也该告诉你，他并非你的良缘。一切不过是天意弄人。”

　　“我知道了。”知道皇帝不肯松口，云岚意不再争辩，只是又恢复麻木之色。

　　“你！”皇帝气极，但又碍于这场合，不便发作，便愤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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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庚申月，庚申日。

　　天灰蒙蒙的，万物一片肃杀之象。周府上下，更是一片死寂。

　　这日，周衡的灵柩将从灵堂发引，归葬北陇。

　　他身前北定戎敌，死后，忠勇侯也让他归葬京北陇山，北望远疆，使敌不敢南窥，以尽臣子之道。

　　灵车发出，人们恍惚间再次看见了当年那位白马金羁、意气风发的周世子。时迁事异，如今长安街上策马击剑的少年早已以身殉国。

　　众人素服，放眼望去，皆是灰白的色调，让人不觉屏声呼吸。

　　吉时将至，棺车将发。

　　时辰已至，丧主扶棺，棺车缓缓出府。

　　城中的民众自发纷纷送行，行经之处，白衣伏地。

　　恍惚之间，一声马嘶划破长空，人们抬眼望去，先被一袭红妆夺了目光，坐上之人稳稳地抓着马轡，盖头随着坐下赤棕骏马微微摇动。

　　赤马跟着插在棺车上的残旗矫步行进，目光也紧紧抓着这军旗，似乎在等待将军一声令下，冲锋陷阵。

　　护棺士兵回过神来，准备将这乱入的人和马驱逐。

　　但此时，不知何物带风而来，残旗拍在杆上，啪啪作响。

　　人们再看时，红盖头已被和风带落，被吹走了盖头的长乐公主，目光追随盖头，最后随着红盖头落在棺上。

　　忠勇侯认出是长乐公主，制止来人僭越。

　　他想开口劝她下来，劝她回去。但终于还是忍住了，若是陛下责罚，他一人担责便好。

　　于是，旧马行棺，送辞之人，伴着一路的丧音哭号继续行程。

　　长乐公主并没有随着行人恸哭，她也不知道，为何没有眼泪。

　　或许是心早已枯焦，再也无法生发出一滴泪来。

　　长乐公主就这样，看着棺被抬下，从此黄土一抔，掩去了他的音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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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极殿内，皇帝又发着脾气。

　　长乐公主跪在地上，仇韫看着她身形瘦削，脸色青苍，不复往日活色，移开了目光。

　　皇帝骂骂咧咧，数落不止：“如今，你闹出这般荒唐事，伤尽我皇家颜面！就算你是大桓公主，此事一出，如今京中士族，纷纷避之不及，惟恐朕指婚的圣旨降到他们头上。你教朕应当如何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