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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4章 故日 ...

  •   尚懿六年的春天,才过立春就暖了起来,岑林染早早就听风墨舅舅说会有一场倒春寒。果不其然,春分那日四下骤然冷了下来。

      春深露重,书院在橘洲山林之间,更是如此。

      岑林染身体孱弱,体温低于常人,贪凉怕热却又容易冻着,每每出门都要人盯着她多添一件暖麾才不生病。

      她目不能视,身体又弱,还学不了什么,常觉无趣。偏生又是个闲不住的,没事找事也喜欢往书院附近的林子里走走。书院中人不是各司其职便是要忙于学业,而岑林染自从知道自己的身世后便不愿有专人照顾她,因此,除了她院子里为她做饭的余妈妈,便没了其他专生为她而来的人。

      容敛华怕她磕碰着,前两年离开书院后寻了只聪慧的黑犬,亲自训过了给她送来,既是给玩伴,也为她探路。

      平日里岑林染进山林时的伴儿便是这只叫“鲤奴”的黑犬——说来好笑,分明是只风神俊朗的大黑狗,却极爱吃鲤鱼,还爱趴跪在岑林染脚边打滚撒娇。

      但春分前也刚落了一场寒雨,细密如线,却冷得透骨。众人不放心岑林染一人一犬独入山林,便由身手最好的裴影安看顾着。他学期将满,提前过了院首的考察,不日便会出山,有不少闲暇时间。

      “鸣启舅舅,这样如何?”院中房门还未打开,里面少女脆生生的嗓音就已穿过门扉传了出来。话音未落,房门被一双嫩白如玉的小手打开。

      裴影安立在院中,脚边蹲坐着鲤奴,见少女步伐匆忙,裙摆翻飞,不由得出生提醒:“慢点,当心摔了!”

      “不会的,我这个院子我闭着眼睛都知道哪儿是哪儿——哦不对,是我不严谨了,我本来就看不见。”说到自己不健全的身体是,岑林染从没有那么愤懑和失落,反倒表现得像是比外祖阿翁和舅舅们还要不在意。

      书院中的衣物多以青绿为主,虚岁有六的少女穿着一身烟绿织锦绛纹百褶裙,套了件鸦青羽缎攒珠背心,最外面又罩了件月白色的锦边弹墨缕金百蝶镶毛斗篷,脚踩一双石刻青织金避水靴,头发用两朵攒珠的浅绿绢花梳了个垂挂髻。一身矜贵雅致,既透着这个年纪该有的香娇玉嫩,可爱之余又有一分别致的出尘,水碧蝴蝶似的从房里飞了出来。

      只是美中不足的是,那双本该同其他孩童一样乌黑有神,透着伶俐的眸子被一条三指宽的白绫覆住。

      每次看到笑意盈盈的少女和她脸上覆眼的白绫,裴影安与其他人一样,眼中都止不住溢满怜惜。他俯身让岑林染牵住自己的袖子,而后将拴着鲤奴的绳子递到她的另一只手中,不知是在安慰岑林染还是在安慰他自己道:“总会看见的。”说着,便抬步朝院外走去。

      无需提醒,岑林染听到了脚步声就知道跟上。她童年早慧,心思机敏,似是听出了裴影安话语中的低落,笑着说起自己的近况宽慰旁人:“前日请悯桐舅舅为我号了脉,他说我今年应当能恢复嗅觉。这几日我凑近香炉时也总觉得能闻到些味道,兴许没两月我便真正能闻到了呢!只是凑在香炉跟前,总会被呛得咳嗽流泪。”

      “不可离香薰裹紧,当心熏到眼睛。”裴影安担心她的眼睛,他本就不擅应付人情世故,如此便更是没听出岑林染是在安慰他,只想回去后再让彦归鸿来替她看看眼睛。

      裴影安平日里便是沉默寡言,陪着岑林染时也是如此,只是倒知道多关心岑林染的身体。众位师兄弟一看到这瘦瘦小小的小侄女都不由得把一颗心都记挂上去了,纵使书院内讲究勤俭清苦,他们也都不约而同地娇养着这小女郎。

      二人一时无言,连鲤奴都不喜吵闹。裴影安引着路,朝岑林染事先说好的方向走去。倒是岑林染心中觉得鸣启舅舅少言寡语,出山后也不知能不能时常回来看她,再次相见也不知是何时,前年出山的知来舅舅除了给她送鲤奴就再没有回来过,连每季的衣衫都是差使手下送来的。鸣启舅舅今年学期将满,也过了外祖阿翁的考察,怕是不日就要离开了。

      思及至此,岑林染深觉要珍惜和舅舅相处的时间,如此便是觉得自己目不能视有些可惜,连舅舅们的面容都不知道,只能记得声音。

      “鸣启舅舅,你出山后会去哪里呢?”

      闻言,裴影安想到了什么,眼中骤然生气冷冽的恨意,却又顾忌着岑林染还小,很快压制了下去,但开口时声音显然比平时低哑了几分:“舅舅去考科举,当状元,然后做官……等以后颦霜要做什么,舅舅就是颦霜的依靠。”像是不需多问,他们都能知道岑林染一定会在知道自己身世后去向自己一身病痛和母亲香消玉殒的罪魁祸首复仇。

      岑林染知道裴影安在说什么,纵使从没有人在她面前言明,她也从那些只言片语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大抵就是那个德不配位的阴险小人利用了女子的纯真善良,骗了她母亲的身心,骗到了外祖阿翁的暗中相助得继大统,骗到了她这颗替他解毒的活珠子。岑林染不懂情爱不懂仇恨,但她已经知道自己是要复仇的。

      岑林染满心欢喜地答应下来:“好啊,那若是颦霜受欺负了,舅舅可一定要为颦霜出气!”

      “当然。”

      “那舅舅你何日启程?是要等悯桐舅舅和叠玉舅舅一起吗?”岑林染晃了晃裴影安的袖子。

      骤然起了一阵风,岑林染感觉到扑面而来一阵凉意,却很快被脸侧的动静阻隔。裴影安替她盖上了斗篷的帽子,阻隔了春寒,他自己倒是不甚在意,下意识点了点头后发觉岑林染看不见,才开口道:“嗯。悯桐回神医谷,叠玉回江南老家,我先与叠玉一起。我与叠玉先在洛家的江南老宅为你造一个万全的身份,等日后你若离开橘洲也好有个安全的去处。”

      岑林染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方又笑道:“那就麻烦舅舅帮我把性子造得和那些知书达理温柔娴静的大家闺秀一样,但要清冷些,让人觉得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听余妈妈讲话本富贵宅门里的人最是势利,我若出去肯定要是去叠玉舅舅家的。洛家家大业大,必定有许多人,但我不愿叠玉舅舅因我而被人看低,也不愿有很多人觉得我好欺负来打扰我,当一朵温柔的让人主动以礼相待的高岭之花就最好了!麻烦两位舅舅费心了。”走了许久,岑林染已经决定有些疲累,一口气说完这么一大段话,顿时有些气喘。

      裴影安被她这一席小大人的话弄得哭笑不得,不知这还没读过书的古灵精怪的女郎从何得知这么多说辞:“颦霜真的只有五岁吗?从哪里知道这么多的?”

      “余妈妈念的话本里的!”岑林染扯了扯手中的袖子,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脑袋使劲摇了摇,把盖在上面的兜帽摇落,哪里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那为何要去洛家?”裴影安又问。

      不等岑林染回答,裴影安双耳微动,将岑林染护在怀中后颦眉向上看去。此时他二人已经走到一处山崖下,他武功高强,耳聪目明,听到了有重物从上方滚落的声音。

      但岑林染似乎还要更快一分,在裴影安注意道之前便听到了上方的声音,先一步要抬头,但后知后觉自己看不到,便生生止住了自己的动作。她在舅舅怀中听到鲤奴低吠了一声,下落的动静越来越近,那似乎——是个人!

      “舅舅!有人落下来了!”岑林染惊呼一声,她已经听到了那人的痛呼声。她这几年全靠听觉生活,听力灵敏非凡,甚至听出滚落那人的年纪只比自己稍长。

      既然遇到了,那就断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裴影安叮嘱道:“你在此处不要动,我很快回来。”见岑林染乖巧点头,他便不再犹豫,飞身而出。

      岑林染只觉一阵风过,身边顿时便没有了人。她也不觉心慌,呵住有些躁动的鲤奴:“鲤奴,坐!”

      鲤奴呜咽一声,乖乖在岑林染身边坐下,低头蹭了蹭她的裙摆便不再动作。

      不消片刻,岑林染便听到了远处衣物擦过低矮草木的声音,隐约嗅到一阵奇怪刺鼻的味道。但当她仔细去闻的时候却又什么也没闻到,依旧是嗅不到任何味道的样子。

      裴影安走近之后,岑林染才听到另一道呼吸声,微弱但一时半刻也不会咽气。

      “是何人?”岑林染紧了紧手中的皮绳问道。她没听到第二道脚步声,想来是坠落之人伤势过重无法行走,由舅舅背着或是抱着。

      “是个少年,”裴影安惜字如金,眉间沟壑还没平去,心道今日是不便继续光下去了,“先回去。”

      “好。”岑林染没有异议,倒是对这坠落山崖的少年的际遇有几分好奇,想要快些回去。

      少年被安置在岑林染住处旁边的院子,一睁眼见到的便是一只坐着足足和它旁边的女童一样高的大黑犬,顿时惊吓不已,险些再晕过去。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发觉自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而那少女似是察觉到了什么,轻笑了一声道:“不必担心,此处是万象书院,很安全。”

      少年哑声问道:“你是何人?”

      “你的救命恩人,”反正是她比舅舅先察觉到落下的是个人,才做出了提醒,岑林染心中毫无负担,“我救了你,以后就不要随便死了哦。我可不是那种大恩不言谢的大善人,以后我要找一个权势非凡的人复仇,到那时,你就当牛做马帮我复仇来报答我吧。现在嘛——反正我看不见,你就先好好帮我看看春花秋月、日升月落吧。若是识字,为我念话本也好。”

      往后少年为岑林染念了六年的话本,却没能等到她恢复视力的那天就离开了橘洲。

      她与他亲近,便让他唤她“染染”。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叫过她了。

      岑林染费力地睁开眼,还未仔细打量眼前这个陌生的地方,便见到窗前无声抹眼泪的织月。

      见到织月,岑林染的心便放下了,虚弱的声音里带着些笑意道:“哭什么,你家娘子还没死呢?”

      听见她的声音,织月猛地抬起头来,带着哭腔道:“呸呸呸!娘子胡说!”

      岑林染没什么精神,也不逗她了,便问道:“我们这是在何处?是何人把我从湖里捞起来的?”

      若是男子,怕是有些麻烦。

      听到岑林染的问话,织月反倒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似的浑身抖了一抖。

      “回娘子,我们如今在驿站。是,是西宁王将您带到这里再派人来告诉太子殿下的!”

      西宁王,大渊如今唯一的异姓王,那个连夺西戎十一城,坑杀了数万敌俘的西宁王!

      听闻他初露头角便在皇帝御驾亲征时救了皇帝的性命,随后势如破竹立了数功,短短两年便成了无人不知的狠辣角色,在大渊朝中无人交好却权势滔天,是个异类。

      岑林染一时不知此人此举有何意,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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