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2章 还珠 ...
-
五日的光阴转瞬即逝,一队人马掩人耳目,暗中进了江宁北城门。
这五日中,魏烨璟也仅有一日前往洛府登门拜访,只见了洛诩,许诺了诸多赏赐。此后他便按兵不动,有颜景在后方谋定,他与洛诩交谈时也未曾提到岑林染一句。
但京中的消息还是快了皇帝的人马一步递到岑林染手中,因此太子传召的消息一早到洛家时她便有了准备,心中是半点不慌。
岑林染穿着一身烟绿织锦绛纹百褶裙,套了件鸦青羽缎攒珠背心,最外面又罩了件月白色的锦边弹墨缕金百蝶纱锦斗篷,额间点缀了一颗透水玉,发间珠钗闪烁。这一身矜贵雅致,温婉有余又有几分别致的出尘。
颜景亲自带人来请她,洛府诸人早被叮嘱着安分守己在各自院中,唯有洛诩在府门前相送。婢子搀着她上了马车,颜景却被洛诩拦了一下。
皇家之事向来举足轻重,外人不得多言,但左相大人神色肃穆又并未说明太子缘何要单独见洛家的娘子,自小与外甥女亲厚的洛诩不免担心问道:“颜大人,太子单独传召颦霜是有何事?”
虽说岑林染的身份是他们心知肚明的事,但该做的戏却是要做足。
都传当朝左相芝兰玉树好皮相,温润如玉为人善,不管何时见着都带着让人如沐春风的笑意,但此时他听到洛诩的问却皱起了眉。
“洛公子,言多必失。福泽难料,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你洛府的造化!”
听他此言,在场之人不免都猜想莫不是岑林染入了太子的眼。洛诩一脸惊诧,正要开口,颜景却不欲多解释般拂袖转身上了马车,只留他一人面色不虞立在门口,不多时也挥袖而去。
车架起行,岑林染神色恹恹地靠着车厢壁。
车中只有她和侍女织月,织月见她这副样子便知道她又难受了,忙从随身的小匣里拿出茶水和一瓶药来,倒好茶水后取出一粒递到岑林染手边。
“小娘子又发寒了么,今日午后怕是要落雨,您先把药吃了罢!”
岑林染嗯了一声,接过药和茶水,半分没犹豫地就着温茶把药丸吞了下去。
她身体孱弱,体温低于常人,贪凉怕热却又容易冻着,每每出门都要人盯着她多添一件暖麾才不常生病。但夏日炎热,穿多了容易捂出痱子,她便要常常服药才不会那么难受。
许是太子急着见人,马车驶得很快,岑林染下车时还觉有些不适。
见到玄武园正门外站着的人,她露出诧异的神色,走上去就要行礼。
“洛小娘子不必多礼,随孤来。”魏烨璟虚扶了她一把,和颜景见礼后带着他们进了玄武园。
从京城派来的人早在偏房中等候多时,见魏烨璟将人带来,对他行礼后便都不动声色地暗中打量着岑林染,越看越是心惊。
魏烨璟未曾多言,进屋后边坐到了主座上,说话的是颜景。
“洛小娘子,下官需要你的一滴血。”
颜景挥了挥手,一个乌纱裹头的人托着一个托盘走到岑林染面前,托盘上一碗金盏盛着半盏无色之水,一旁的锦帕上放着几根银针和一把小巧的匕首。
织月早被吓得不敢吱声,岑林染知道这是太子的意思,虽面露疑惑但没露出半分不愿。她有些疑惑却不敢多问,拿起比寻常绣花针还要粗上几分的银针时不自觉咬了咬唇。
狠心拿银针刺破手指的时候,岑林染面上露出痛苦的神色,但毫不犹豫将指尖沁出的血珠滴在了金盏之中。
“娘子!”织月忍不住惊呼一声,也顾不上礼数,直接拿出帕子按在了岑林染的伤口上。
在场之人都并未言说什么,颜景有挥了挥手:“带洛小娘子去西厢休息。”
屋外来了侍女将岑林染二人引出了门,把她们带到西厢的花厅后又有人拿来了几瓶金疮药。
岑林染将手中攥着的锦帕还给织月,见到上面的鲜红血迹,织月又是一阵心惊。她家小娘子金枝玉叶,虽说不是洛家的血脉,却也是老太爷、老爷和诩郎君骄纵宠爱着长大的,本就身子不好,稍微磕着碰着都要把人心疼坏了。小娘子待人温和,府中下人都多受她恩惠,织月身为她的贴身侍女更是忠心不二。
“娘子……”
“噤声,”岑林染朝她摇了摇头,“替我上药。”
织月知道言多必失的道理,也不多话了,见到自家小娘子只痛了那么一下,现今已神色如常便放心了下来。
织月侍奉着岑林染在花厅中喝茶等了半刻,不多时便听到有许多人朝这边来了。
来的人除了魏烨璟和颜景,其余都是前日才从京城来的。
魏烨璟的左手食指上也缠了一圈纱布,神色更是有几分激动,见岑林染又要行礼,忙连声道免礼。
“洛娘子久等了,孤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你一定要如实作答!”昨日和父皇派的人一起来的还有一封密信,其中交代了他皇长姐身上可能有的信物,要他滴血认亲后务必确认,言辞急迫,让魏烨璟险些当晚就去洛府上找人。
“民女不敢欺瞒。”
察觉到自己过于激动,魏烨璟收了收神色,但分明语气还是比平时快了几分:“洛娘子是否自小便有一个绣着双蝶绕兰的锦囊?”
这件事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秘密,洛府中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一点,但外男知道自己的贴身物品如此清楚,还是让岑林染的脸色有几分难看,可她又不能露出不悦。
“是,殿下如何得知?”
魏烨璟没有回答她,继而又问:“这锦囊中是否有一个长命锁和一块刻着‘染’字的玉佩?”
这个问题让岑林染大惊失色,脸色苍白了几分,只不顾礼数瞪大了双眼看向魏烨璟。随即她像是很快想到了什么,满脸的不可置信,双眼通红,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见她这副样子,在场之人都知道魏烨璟是说中了,呼吸都不免粗重了些。
“你该是孤的皇姐啊!”魏烨璟按捺不住,朝岑林染走了两步。
岑林染没有应,而是颤抖拿出方才所说的锦囊,从中拿出一把婴儿手掌大小的金锁和一块玉佩。
立刻有一人从魏烨璟身后走出,接过她手中的物品查看,众人的目光便皆落到了此人和他手中的东西上。
不消片刻,那人猛地跪下,将手中的物品高举过头顶,高呼:“参见瑞迎长公主殿下!奴才赵衍昔日在宜嫔娘娘身边伺候,曾见过官家亲手将此物交给娘娘!无论如何奴才也不会认错此物!”
岑林染像是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往后退了两步,撞到凳子上,站立不稳。
此时魏烨璟无多顾忌,亲手扶了她一把,言辞恳切地讲述了当年的“窃珠之乱”。
“父皇这些年一直念着皇姐,从未放弃过派人外出寻找。所幸天意如此,让皇姐救了我的性命,你我姐弟二人才能见面。孤初见皇姐时便觉亲善,将此事禀告父皇后,他当即便派人来江宁确认。父皇已经下了密旨,若是确认是皇姐,就让孤与皇姐秘密回京,届时择吉日认祖归宗,再行册封大典。”
“可……我怎么会是……”岑林染还是有些神思不属,绝色天姿让人好不怜惜。
魏烨璟宽慰道:“请皇姐宽心,如今你我血脉得以相融,信物确当,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何况皇姐极肖父皇,若是你与父皇一同出现,断谁都知道你们是父女。”
此事秘辛,魏烨璟亲自将岑林染送回了洛府,与洛家如今的当家人洛珽荣密谈许久,叮嘱他们好生照顾岑林染,又定好了回京的日子才离开。而他也这时才知道,岑林染于洛家的名字叫洛染,小字颦霜。
是夜,霜染居中,织月怕小娘子突逢巨变,大费心神,夜里会难受,便守在了岑林染屋外。
可她不知屋中倚窗望月的人全然没有白日那惊疑于色的样子,岑林染对月无言,只是面容冷淡地把玩着手中的玉佩,无声道:“京城,我已经准备许久了,你准备好了么?”
白日里半真半假演上那么一场,让众人先对她有个不谙世事的印象,也不知回京后能引来多少想斩草除根的蠢货。
不过情绪起伏是真的,她身子弱,此时已是疲惫不堪,但只要一闭眼,满目的黑暗就让她回忆起那些目不能视、口不能言、耳不能听的日子。
在橘洲安养十数年,如今还没恢复味觉。
岑林染疲乏地垂着眸子,倒是忆起三年前离开橘洲万象书院来洛家前风墨的嘱咐。
“师兄他们顾虑周全,早在各处都替你安排好了身份。”风墨着一身书院同意的青绿长袍,漂碧色的发带束着发,一身文人风骨,有些瘦削。身为书院院首最小的关门弟子,却也是下任书院院首,虽不过廿一的年岁,已经是有了七八分岑院首洞彻事理的斯文气态。
岑林染在舅舅们面前一贯乖巧,凑到风墨身边帮他研磨,道:“知道了,掷砚舅舅。”
正在学子卷面上批注的风墨停了笔,一脸严肃地看着旁边已经初现姝丽的少女道:“你此行所谋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大逆不道之事。”
“颦霜知道,弑君弑父,无论哪样拿出去说都是骇人听闻。”岑林染不以为然地笑笑,像是全然不知单一句“弑君”就会招来灭族之祸一样。她停下手上的动作,拿出帕子擦了擦手,含笑的秋水眸对上风墨的双眼,秋水之下是深入骨髓的痛恨。
“可是舅舅,这是弑母之仇,是毒害之仇!我生来先天不足,身中奇毒,五感俱失,身体孱弱,这一切也都是那所谓的父亲,父皇,亲手赐给我的!母亲被哄骗做了他夺位的棋子,我成了他解毒的良药,都被他用过之后便弃之如敝履。舅舅们的师姐被他害得香消玉殒,不能落叶归根,外祖阿翁白发人送黑发人,你们都恨!”岑林染说到这里都有些咬牙切齿,虽仍是笑着却早已是眼眶发红,“你们诸多顾忌,不便动手。但此仇必报,必须由我亲手来报!”
风墨还想劝劝她,不想看她铤而走险:“现在时机未到,你还可再想一想。我们虽有顾忌,但护你一生衣食无忧总归是可以的。其他事,等时机到了,自然会得偿所愿。”
岑林染摇了摇头,透亮的眸子望向风墨最深的心底,轻声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不论是从前阿娘将我送出宫来,还是往后若是有天舅舅们亲自动手,只要做了便会留下痕迹,总会有人找到我,也会有人看出你们的图谋。颦霜总归要回到那用金玉红纱灯掩埋饿殍冻死骨的京城的,更不愿外祖阿翁和舅舅们背上弑君的骂名。我本是毒胎,是恶鬼投生的修罗,弑君弑父的骂名该在我身上。”
清楚岑林染幼时知道自己身世后便坚定了复仇的决心,风墨知道怎样都是劝不动她的,终究是老气横秋地长叹了一口气道:“万事莫要自己独扛,师兄他们已为你筹谋许久,纵使你失败了也能护你全身而退。只是,颦霜,我只对你有一个要求。”
“舅舅请说。”
“弑君事小,黎民为大。如今的天下,国不可一日无君,弑君也一定要早为黎民百姓择一位明君。若是你只管杀戮,大仇一报便急流勇退,只留下一个群龙无首的朝堂,院首也不会愿意的。除此之外,纵使你取而代之也可,自会有人鼎力扶持。”
风墨的话让岑林染一时哑口无言,她只想过杀而后快,从未想过之后的事。这一番话,倒是让她往后之举要多思量些了。
…
“我从未想过取而代之,大渊不过二世,也只有往前的昤朝有过女帝。魏烨璟似乎有些优柔寡断了,不知其他几个如何……”
回想起风墨的叮嘱,岑林染一阵头痛。
罢了,入京再看。
岑林染不欲多想,关上了窗躺到了床上,这次倒是不一会儿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