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烂千朝》契阔谈宴

2、第一章 夏末之花

　　2015年夏，淮城，八月底。
　　蝉声一阵一阵，聒噪中带着夏日独有的惫懒感。

　　清华园小区。
　　“你看你那睡不醒的样子，放个假把你心都放野了。”蒋伊郡一边吃饭一边瞥向刚刚睡醒的女儿。
　　“预科班王老师数学教的能听懂吗？”
　　许欣歆伸腰打哈欠的动作一顿，随后含糊不清地回答：“差不多吧。”
　　蒋伊郡把粥递给她，明显对她的回答还算满意，点了点头。
　　“能听懂就行，用心听啊，你王老师可是教出来过高考状元，多少人等着上他的课……好了，快点吃，再磨蹭一会儿迟到了！”
　　许欣歆喝了几口粥，抄起一旁的书包就往外跑。
　　什么教出来高考状元，那是人自己学出来的，跟老师有什么关系。
　　许欣歆在心里腹诽，迅速把粥喝完了。
　　“妈，我走了——”
　　许欣歆一开门就被外面的热浪裹住了，她抄起门外的太阳伞，快步往预科班走去。

　　大清早的就骄阳炙烤，暑气自少有行人经过的柏油路面一阵阵向上蒸腾，沿路经过的车辆时不时带起一阵风搅动热浪。
　　倒是灌木丛中锦带花生机勃勃沿着枝条怒放，数不清的红色锦带向外伸展，喇叭状的花朵一个挤着一个，颇由“山青花欲燃”的意味。

　　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一辆小型卡车冲她鸣笛，示意她小心从侧边过。
　　小区的道闸杆竖着，应该是为了方便搬家的车出出入入。
　　最近总有这种搬家托运卡车进小区，许欣歆都习惯了。

　　她家这个小区挨着淮海一中，算是学区房。
　　每逢一年夏季，就会迎来一次大换血。
　　新一届淮海一中的学生搬进来，毕业了的搬出去。
　　许欣歆上初中的时候，淮海一中换校长，新来的校长雷弘景是从初中部升上来的，原本在蒋伊郡任教的初中担任校长，他在任期间凭借着他独有一套的军事化管理将常平初中升学率翻了一番。
　　蒋伊郡敏锐地察觉到淮海一中一本率将碾压淮海一高的风向，毅然将原本在淮海一高旁的房子卖掉，转手换成了淮海一中旁的这个比原先的房子小点的学区房。
　　事实证明，蒋雯郡的判断没错，雷弘景刚来一年，当年毕业班一本率升到了30%，本科率更是与淮海一高齐平。
　　越来越多的家长觉察到淮海一中的潜力，纷纷报考淮海一中，淮海一中涌入大量优秀初中毕业生，这几年的高考成绩一次比一次出色，在淮城教育领域呈现一骑绝尘的态势。
　　淮海一中旁的房价也颇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态势——房价越来越高，哪怕租金也是普通市区的两倍。
　　许欣歆在这个小区也住了将近三年，邻居一年一年地换，对高考的紧张也切身体会了不少。
　　虽然大多情况下她体会的是家长的紧张。
　　想到自己即将成为淮海一中的学生。
　　她其实内心挺期待的……
　　她在暑假刷了不少校园剧，高中校园的树在她心里都是永远绿油油的。

　　冲许欣歆鸣笛的那辆小型卡车在B栋二单元停下。
　　从车上下来一个保养极好的女人，穿着条蒂芙尼蓝连衣裙，戴着个阔帽檐渔夫帽，身段纤细。
　　周宛昙一下车就招呼着搬家工人从货厢中搬下大件行李。
　　她扫视了一圈周围的环境，又看了一眼太阳，拿手虚虚遮住阳光，走到楼栋门口的雨篷下遮阳。

　　送走搬家师傅，周宛昙坐在还未拆封的沙发上，顺手取下帽子，摸出手机给丈夫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好一会儿那边才接上。
　　“成民啊，我到了……嗯。”
　　“我看着环境还行……没事，你先忙，我一会拾掇拾掇就好了……”
　　“没事，我自己来就行，不用请人了……”
　　“行，我一会给小朝打个电话问问，他们俩应该已经到站了……好好你忙吧。”
　　挂断电话，周宛昙给儿子拨了过去。

　　中午十一点半，许欣歆回家。
　　中午更热了，她踩着两边的树荫慢吞吞地走。
　　在楼道口她碰见了一个陌生女人。
　　那女人正在弯腰搬着一个纸箱，看着挺沉的。
　　女人刚刚直起腰来，啪嗒一声口袋里的手机掉了出来。
　　许欣歆捡起来给塞回了她的口袋。
　　“谢谢你小姑娘。”

　　两个人一前一后上了楼。
　　又听啪嗒一声。
　　手机又掉出来了。
　　许欣歆捡了起来：“阿姨，我帮您拿着吧，您要去几楼？”
　　“五楼——太感谢你了。”周宛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是几楼的呀。”
　　“四楼。你们是新搬来的住户吗？”
　　“对，阿姨的孩子在这边上学，今天刚搬来。”
　　到了五楼，周宛昙放下箱子，接过手机。
　　“真谢谢你啊小姑娘，今天家里太乱了，就不邀请你进去了，改天来阿姨家玩啊。”
　　许欣歆笑了笑，转身准备下楼。

　　和两个正上楼的人迎面。
　　是两个男孩。
　　前面那个和她年龄相仿，后面那个看起来不过上小学的样子。

　　“你们俩这么快就到家了。”周宛昙笑，“这是楼下住的小姑娘，刚刚帮我上楼来着。”
　　在前面那个男孩向她微微点了点头：“谢谢啊。”
　　许欣歆也微微点头回应。
　　两人擦肩而过。

　　许欣歆不自觉开始回忆刚才那一幕。
　　她从未见过那么好看的人。
　　男孩睫毛在昏暗的楼道光下如鸦羽，长而根根分明，在白皙的皮肤上投出一小片阴影。
　　他的五官轮廓利落分明，眉眼敛起，眉目间带着点疏离，唇色偏淡，扯着个不咸不淡的弧度。
　　这世界真是参差不齐，有的人生来就是女娲毕设作品。
　　他也是淮海一中新生吗？
　　许欣歆感慨了一会。

　　周六蒋伊郡带着带许欣歆去矫正牙齿，她的下牙有些外凸，给她戴上了牙套矫正。
　　“刚戴时牙酸到无法用力咀嚼，每次去医院紧牙套就会酸个两三天。”
　　听以前一个朋友吐槽过戴牙套有多痛苦，自己戴上了才能真正地感同身受。
　　下周三就开学了，开学就是在军训基地长达九天的军训。
　　这天杀的军训怎么熬啊。

　　淮海一中每年九月迎新生。
　　清华园门口的这条路每年九月堵到飞起。
　　不大的校门口攘来熙往、拥拥挤挤，临时派来的交警忙碌着指挥交通。
　　到处都是私家车运送着行李。
　　许欣歆提着个箱子从小区出来，后面跟着拿着其他行李的父母。
　　在乱糟糟的汽车和电动车中艰难前进。
　　喇叭声此起彼伏。
　　路怒的出租车司机叫骂声也此起彼伏。
　　蒋伊郡当初交换房子本是为了上下学近些，后来听以前那家五楼的住户说住校在学校学习时间会长些，就决定让许欣歆住校。
　　许欣歆还挺乐意住校的。
　　她的初中是走读学校，这让她对宿舍生活还是很好奇的。

　　校园外墙竖挂着三个大条幅，红底黄字。
　　“热烈祝贺优秀学子汇聚我校，开启人生新起点。”
　　“立大志明大德成大任担大任，用梦想不负青春。”
　　“距离2019届高考还有1010天。”
　　许欣歆看到最后一条，心里啧啧感叹不愧是重点高中……
　　不少家长指着那最后一条横幅嘱咐孩子。
　　迈进淮海一中校门，就是迈进半步名校大门。

　　广播里通知高一新生在操场集合，乘坐大巴统一到往县城的军训基地。
　　按照中考成绩，她被分到了清北A班。
　　集合完，学生以班级为单位陆陆续续上车，大巴车一辆一辆开出校园，驶向军训基地。

　　车上。
　　许欣歆靠着窗户坐，车厢里叽叽喳喳的，她看着窗外大片大片被收割完的小麦田出神。
　　身旁的姑娘在背书。
　　好认真……
　　那姑娘戴着个黑边眼镜，手里拿着个小书。

　　眼睛姑娘伸手戳了她一下。
　　“我在背《逍遥游》，你知道这个字怎么读吗？”她指着小书里的一个字问。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的“蟪”。
　　许欣歆喜欢听歌，有一个歌手专门把这些古文唱成歌，她听过他改编的《逍遥游》，里面有这个字。
　　“念huì。你这么早就开始背课文了啊。”许欣歆惊叹。
　　“好滴谢谢你。”旁边的眼镜姑娘一边拿笔批注一边冲她挤眼笑，“我姐姐是咱们学校高三毕业班，她说早早背完六十四篇以后压力小。”
　　许欣歆点点头，心里感叹这一中就是不一样，课业压力就是重。
　　“我叫李穆婷，庄严肃穆的穆，娉娉婷婷的婷。你呢？”
　　“我叫许欣歆。欣喜若狂的欣。”许欣歆顿了一下，“荒耽歆淫”的歆。”
　　李穆婷扑哧一下，被她逗乐了。
　　许欣歆无奈地说：“找不到其他成语了。”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七月大火星渐渐西行，天气开始转凉。

　　这句话说的一定不是淮城。
　　九月初的太阳依旧毒辣，这几天的训练让许欣歆早就在假期养安逸的身子苦不堪言。
　　每天早上天还蒙蒙亮就被大广播叫起来集合，一连一连带到操场出早操。
　　许欣歆有点低血糖，跑得发晕。
　　早饭油条有点硬，牙齿戴着个箍的她啃得很是酸爽。
　　上午训练开始，开局就在太阳下占个半小时军姿。
　　军训服上衣虽然是夏装，裤子却是厚重的长裤。
　　学校给每个新生发了两页A4大小的纸，上面印着《氓》和《离骚》（节选）。
　　“请每个同学拿到手里的资料就抓紧时间背了，我不希望看到任何一个同学无所事事，军训完各班班主任将检查背诵情况，请同学们在训练之余抽时间完成。”
　　短暂的休息时间大家都垂着头在小板凳上背古文。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
　　她快背傻了。
　　想到中考完自己的快意暑假，一时有点恍若隔世。
　　总觉得自己的脑子在中考最后一科收卷时也一并上交了。

　　李穆婷凑过来，生无可恋的样子。
　　陌生的环境让两个小姑娘迅速发展成了好朋友。
　　“我快累疯了。”李穆婷哀嚎，“这跟我想象的高中生活出路太大了！”
　　“我也。”
　　知道淮海一中课业重，没想到上来就那么紧张。
　　想到还有三年，许欣歆有点崩溃。

　　“你看那不是咱们班主任。”
　　清北A班班主任是一个小个子中年女教师，叫尹峥嵘，此刻正和几个班主任在树荫下站在一起说话。
　　“我也想在树荫下乘凉……”
　　“她今年带的毕业班里出了两个北大学生！”
　　“我天，两个北大！”
　　许欣歆忍不住惊呼出声，旁边学生投来惊诧目光。
　　“有一个是我们大院里的，叫林科辉，他妈跟我妈说尹峥嵘管得老严了，学生都喊她铁面女娘。”

　　尹峥嵘带着个方框眼睛，镜片隐隐反射着冷峻的光，镜片下的眼睛严肃冷厉。
　　许欣歆看见她的眼睛，莫名发冷了一下。
　　“也确实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