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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月吊西楼角,风逐秋意寒。
      偌大的陈府一片黯色,萧萧秋风穿过竹丛交错的廊亭,一阵沙沙间,竹苑的烛火随风骤灭。
      “我焯!”陈景又算盘打得正响,突然的黑暗吓得她嘴不把门,发觉是窗户漏风,抬手摸向身侧,一巴掌精准打在她小弟的后脑盖上。
      “陈蕴郕!又不关窗户!”陈景又小心地抬着拿笔的手,生怕墨汁脏了账簿,“天天来天天说,下回不许翻窗户!走门!”
      伏在桌上的半大少年听着算盘声睡得可香,叫他姐一巴掌拍醒,懵懵地揉着脑袋去关上窗户,又摸索着点上蜡烛。他渐回过神来,俊俏的脸有了点神采,杏圆的眼睛笑起来弯成小月牙,可爱极了。
      “姐,你信不信,我要是真走门来叫那些姊妹兄弟看见了,明一早,城南到城北就没一个不晓得咱俩半夜打算盘的了。”
      陈景又蔑他一眼,指着自己下巴颏:“是我,半夜打算盘。你就是换个地方睡一觉而已,好意思叨叨。”她说完对了对算珠,一个没乱,便接着往账簿上落笔。
      陈蕴郕赶紧讨好地笑着坐过来,盯着陈景又翻手拨珠,支着脑袋念叨:“姐,这月里银子入账多,可咱出账也多,一丝一线用的尽是好东西。入了秋,那些轻巧料子卖不完的,堆到来年就不时兴了。”
      陈景又算完最后一目账,放下笔不慌不忙:“衣裳这样的东西,料子好是一回事,样式新又是一回事。这要是别人自然该担心好东西卖不出去要亏光,可我是谁?我是你姐!怎么,我连这点让你放宽心的本事都没有?”
      陈蕴郕坐正了身连连摇头:“怎么会!我姐姐最厉害了!京城里除了越家那个二少爷,没人能与我姐相较的!”
      “那是老板!”陈景又笑他,“嘴这么甜,难怪哄得那些小姐们个个要抢着来店里做衣裳。”
      陈蕴郕立马委屈起来:“还说呢,姐你不常去店里自然不晓得,要只是那些姐姐们倒也还好,可最近总是有些叔伯,看着快跟咱爹一个岁数了,来店里做衣裳的时候不是要最精细的料子就是要最时兴的样式,拿不出来就要闹事,拿咱们天下第一剪的名号说事。可我给拿的都是库里顶好的蜀料,再精细不过了。只是样式吧,时兴的都是姑娘喜欢的,叔伯们看了嫌小家子气,哎呀反正怎么都伺候不好!”
      “人家是客人,”陈景又语重心长,“客人想要的咱没有,那说明我们做得还不够。”她收好算盘,轻轻吹了吹账簿上半干的墨迹,“这倒是提醒我了,尽想着做女装,差点把男装给忘记了。”
      说做就做。她将账簿摊放在一旁,铺了张新纸,细细回想了下从前见过的那些中老年男装的花式,现在人喜欢什么她大约也知道个七七八八。心里有了底,陈景又落笔起稿,没一会儿便有了个大概。
      陈蕴郕看着他姐玩儿似的,梧桐叶几笔成丛,落在纸上栩栩如生,厉害得他说不出话来,愈发崇敬地盯着陈景又。
      “姐,你真是不一样了。”
      陈景又闻言,笔下一顿,纸上浸了团墨梅。她有些慌乱地抬起手可也来不及,那团墨迹晕得糊涂,脏了梧桐。
      陈蕴郕也跟着吓一跳,以为是自己扰到他姐了,赶在他姐发气之前先一步保命地闭上嘴,毕恭毕敬地捧着账簿站起身往窗户口退,一个灵巧的侧身翻,小声留下一句:“姐姐早点歇息,我先走咯!”一溜就不见了人影。
      陈景又倒不生他气。
      她刚来这儿头几天,病得翻身都难,家里一圈人全当她死到临头了,看也不来看她一眼。只有这个三姨娘生的七弟弟,每日都悄摸翻窗来看她,拿自己的长命锁换钱给她买最好的药,若不是他这样尽心照顾,自己就是有九条命也该病死榻上了。
      陈蕴郕说她和以前不一样了。
      能一样么,陈景又心想,你可怜的四姐姐早往登极乐了,我就是个顶号的,也就勉强装个五分像吧。
      她这个陈景又,上辈子也算半个成功人士。
      陈景又一出生,就因为先天性心脏病被父母扔在乡下后山上任其自生自灭。上山捡野菌子的奶奶好心将她捡回去,奶奶也没有家人,视这个捡来的孩子为上天的恩赐,靠着养鸡养鸭收破烂、卖野菌子鸡鸭蛋给她治病,又四处借钱供她上完了高中。陈景又也争气,高中毕业又考上重点大学。
      可她不想再继续念书,毕竟上大学的费用对她和奶奶这个小小的家而言是天文数字,是负担,她最怕自己让别人有负担。
      无论奶奶说得再多劝得再苦,她也不愿再往下读。她只身跑去了省城,靠着脑子灵光,再加上她从小就自学画画,在广告公司拼命地往上爬,短短四年就成了设计总监。奶奶的养老钱是赚够了,以前治病上学借的钱也还了个干净,她的人生终于迎来了痛快与自在,一切都越来越好。
      就这样潇洒到三十岁,陈景又认识了她理想中的爱人,年轻浪漫风度翩翩,无论任何方面都让陈景又无比地喜欢。荆棘深谷里彷佛盛满了她最渴望的那份爱,哪怕浑身伤痕她也无所畏惧地扎进去,为了她的爱人愿意违反行规,宁愿被整个行业拉黑也要接私活,无休止地加班工作只为了替他还上投资欠下的债务;为了他甘愿辞掉心爱的工作投入全新的领域,靠没日没夜地画画卖画为生,只因为他称赞她是新时代潮流主义画家。当然她也确实成功,仅仅三年时间,她的一幅画就被拍卖出千万天价,她成了风头无两的天才画家。
      虽然很累,可那些掌声与鲜花,这五年她好像获得了无上的“幸福”,这个梦太美,以至于梦醒的那天,她宁愿自欺欺人也不愿醒来。
      朝夕相处的爱人成了诈骗犯,她这个天才画家被卷入了数亿的巨额洗钱交易中,她亲爱的爱人,将她推向台前,作为公众人物的她成了众矢之的,而他在事情暴露前先一步转移了所有的财产逃之夭夭。就是这样的一天,陈景又只记得她在六点醒来,当头一棒的噩耗却让她宛如梦中。
      她的“爱情”,她的莽撞,她的愚蠢,奶奶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心疼自己的孙女遭人构陷,挺直了身躯站在那样多的媒体面前为她大声辩驳。但当陈景又从警局出来的时候,奶奶已经说不出话来,躺在重症病房里,陈景又只能隔着窗,愣愣地望着她的奶奶。
      奶奶走得很突然,多年的积病加上为了陈景又连日奔走,哪怕用上所有的办法也留不住她。
      葬礼是陈景又与奶奶的单人告别。她有好多来不及说的话,比如她小时候嘴巴总干得裂开,羡慕别人的润唇膏可从没好意思和奶奶开口;初中总是在垃圾桶里翻别人还剩几页的作业本;上高中学校要买校服,老师说不买不能上大课,她硬是在办公室里又哭又吼弄得老师再不敢叫她买什么;还有她那段糟糕的“爱情”,她终于可以在奶奶面前尽情说个遍。
      那天陈景又抱着奶奶的遗像在灵堂坐了很久,她自顾自说一堆,倒是一滴眼泪没流。她知道还会和奶奶见面的,所以何必悲伤。
      当然她还有点小事要处理。既然要死,那新仇旧帐自然要清干净。
      陈景又打小就聪明,不管是什么她都能有样学样,毕竟她也算是半个诈骗犯了,撒点小谎骗个小人又怎么呢?一样的人设,她还是那个为了爱情寻死觅活的陈景又,奶奶去世为她更披了一层脆弱外衣。最妙的是,她的画卖得更贵了。
      那条狗一样的男人,闻见点钱腥味儿便凑上来舔,恶心得让人可怜。陈景又站在床尾,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昏死在廉价的地毯上,她的 “爱人”,心里免不了对自己的脑子质疑一番。
      再贱也贱够了,陈景又很自信地将手中的剔骨刀在大理石电视柜边上磨了磨。学画画的时候看别人都要学人体,她也跟着学,幸好那时候用功了,如今下刀的时候格外自如。
      一针兽用镇静剂,一刀连一刀,胭脂般的红浪冲破血管,在她的脚下汹涌,一浪浪延伸到墙角,绽放出烈色的玫瑰。陈景又本来想阉了算了反正也顺手,可她有底线,狗的下面她嫌脏。
      这样极端的报复有违礼法,但合她心意。
      她坐在床上,静静地迎接脚下人的死亡,夜晚的城市歌舞升平,一场不算精心的杀戮在欢唱中结束。陈景又冲刷了屋里的血气,打包冷冻好尸体,电费交了一整年的,想来不至于臭到邻居家去。
      为了尽早地重逢,陈景又选择了最迅速的死法。她在黎明到来之前洗净身上的血迹,换上了高中毕业那年奶奶给她买的那件她一直舍不得穿的新裙子,竟比以前还宽松了。
      她坐在窗户上一遍遍地抚摸奶奶的遗像,迎着一点点升起的太阳抱着奶奶的遗像从三十楼跳下去的时候,她脑子里满是对上天的祈求。
      要是真的有来世,求求你让我再见到奶奶,我罪孽深重,当牛做马都无所谓,我求你让我奶奶平安富贵。
      话是这么说,可睁眼的那一刻她人都麻了。
      不是,还真有啊?
      醒来的那一刻她还以为是自己回光返照了,自由落体时的失重感还未消散,可抬眼看见的不是熟悉的米白色天花板,只有积灰的青色幔帘和瞪大了眼睛一脸惊喜地看着自己的小少年。
      这一下她倒是分不清东南西北猴年马月了,病得糊里糊涂昏昏沉沉,好不容易有个醒的时候又被小少年一海碗中药苦晕过去。不过半梦半醒间好似总有人在脑子里和她说话,那声音轻飘飘的,跟他妈鬼一样。
      “我是没得活了,万不得已才求来了姑娘。”
      陈景又睡得舒舒服服,被这声音吓一跳,想问点什么,又张不开嘴。
      “姑娘莫开口。我魂魄将散尽,能让姑娘听见我的声音已是勉强,姑娘是生人,泄出一丝阳气我便要烟消云散了。”
      陈景又满脑子问号,说这么多,我真活见鬼了呗?
      “姑娘,我留不久了,恐姑娘不晓得从前,只能赶在魂飞魄散前来告知,请姑娘万万记好。”
      “如今是元梁十三年,我名陈景又,是京城陈家四女,年十八,母名谭德舒,是元梁邱阜人,母亲十年前病故,独生下我一个孩子,家中人心冷淡,唯有小七弟蕴郕真心待我与我相依为命。我身子本就不好,突生重病,只是我死了便死了,只恐小七无人照拂,故此才求来了姑娘。”
      好巧嘿,我也叫陈景又。说这么多她就记住这个了。
      “小女子不求其他,只求姑娘能让小七往后有个依靠,我来世为奴为婢再还姑娘大恩!”
      好耳熟的剧情,那我倒是替你活了,谁让我奶也活一回啊?
      陈景又冒着冷汗惊醒,那声音消失不见仿佛只是她幻然一梦,可她说的那些话与自己脑海里零星浮萍般的记忆又大差不差,容不得她不信。
      “哪有什么不记得的,你说你白白来一趟。”陈景又都替她暗道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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