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动迷宫]自由身》醉猫七日

44、沙丁鱼罐头

　　吉米在前面带路，他们上了二楼。

　　“别太激动，丹尼尔，”吉米说。他没再说一句话，伸出手敲了敲门。过了几秒钟后，门开了。

　　“哦，吉米，快进来！”那女人把门敞得大开，“你们正好赶上午饭。”

　　她头发灰白，脸蛋很标致，眼神温和而睿智。

　　诺莉跟在吉米后面走了进去，正对着门口是落地窗，外面连着一个小阳台，客厅里摆着一张布面沙发，壁炉里生着火，水槽边的碗正沥着水。

　　吉米脱下夹克，把它挂在门后面的挂钩上。接着，一个满头灰白、长着宽下巴的男人从里屋走出来。

　　“丹尼尔！”先是那个女人叫了一声，接着就是一片混乱。

　　大约过了差不多五分钟，这场隔了十年的团聚才落下帷幕，苏菲把丹尼尔拉走同他讲格雷丝。诺莉和其他几个人坐在了厨房里的一个摇来晃去的桌子旁，都盯着名叫汉斯的、粗声粗气的陌生人。

　　“看到你没事真好，吉米，”他说，“但我没心情玩猜谜。这两个人究竟想要干什么呢？”

　　“他要去除脑袋里的控制器。”

　　“我只想拿出控制的装置，但不想恢复记忆，”盖里抱着双臂警惕地看着头发花白的男人，“还有，我想知道这东西是怎么运作的。”

　　汉斯皱着眉，“胡说八道些什么啊！吉米，你带了什么样的软骨头、胆小鬼到我这儿啊！”

　　“我不是胆小鬼，”盖里没等吉米回答就说，“只是脑子里想的人太多了。”

　　汉斯举起手，然后拍着桌子说：“你以为我会因为喜欢你而这样做吗？我是看在吉米的份儿上才让你们进我家门的。”

　　“冷静，冷静，”吉米大声叫着，他身子往汉斯靠过去，压低了声音说话，“他们才从灾难总部逃出来，一是要开始新生活；二是不能再让灾难总部控制他们。”

　　汉斯紧盯着盖里，像一个科学家审视一个物种一样打量着他。

　　他摇着头站了起来，“给我五分钟时间准备一下。”说完，他就消失在一个侧门里了，什么都没解释。

　　吉米坐回他的椅子，舒了一口气。

　　“还好，不是特别糟糕。”

　　诺莉偷笑说：“盖里，你看起来很害怕。”

　　“别忘了，”吉米说，“你也要做的。那灰头发老爷爷说五分钟就好，所以准备好吧。”

　　“我不需要。”诺莉说——不知道他是故意这样说的还是什么意思。

　　盖里手肘放在桌子上，两手托着头——头已经开始感到抽痛了。

　　“盖里？”诺莉轻声问，“你没事吧？”

　　他抬起头说：“我只想要……”

　　话音堵在喉咙里，他感到脊背像给人劈了一刀那样痛得不得了。但这痛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吓了一跳，坐在椅子上，然后一阵痉挛袭来，手臂突然伸直，腿也踢了起来，扭曲着他的身体，于是他从椅子上滑了下来，摔倒在地板上，全身颤抖。他的背砰一声撞到硬邦邦的瓷砖上，他疼得大叫，想拼命控制不听使唤的四肢，但是他做不到。他的脚拍打着地板，小腿乱踢着桌脚。

　　吉米大声喊叫起来，“你怎么了？”

　　虽然身体无法控制，盖里的头脑还是清醒的。他眼角看见诺莉就在身边，蹲在地上，想让他平静下来；吉米则睁大着眼睛僵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盖里想说话，但只吐出白沫。

　　“听得到我说话吗？”吉米叫喊着，弯下腰来，“盖里，怎么了？”

　　然后他的四肢突然僵硬了，大腿伸直了，不再乱动，两臂无力地放了下来，他动弹不得。他使尽浑身解数，就是没有丝毫作用。他想开口说话，却吐不出一个字。

　　诺莉的表情都变了，几乎变成了恐惧。

　　“盖里？”

　　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他的身体开始往前走，虽然他并没让自己这样做。他的手臂和大腿移动着，他站了起来。他简直成了一个木偶。他想尖叫，却做不到。

　　“你没事吧？”诺莉问。

　　盖里发现无法控制自己的意志和四肢，心中无比惊慌。他的头抽动着，然后转过来，望着这个公寓的主人消失的那扇门。他嘴里开始吐出几个字，却不知道它们从哪里发出来的。

　　“我不会……让你们……这样做的。”

　　盖里绝望地挣扎着，使劲地想控制自己的肌肉，但奇怪的东西已经接管了他的身体。

　　“他们操纵他了，”诺莉直起身，她平静地说，“镇定剂呢？”

　　那几个字又从盖里嘴里吐出来了：“我不会……让你们……这样做的！”他尖叫着，喉咙都受伤了。好像他的大脑已经被设计成只会说那句话，任何别的话都不会说了。

　　“镇定剂！汉斯！”

　　盖里的脑海浮现了一个记忆，他脑子里安装了一种类似自动防故障装置的程序，防止植入的脑卡被取出。他想对着朋友们大声喊叫，让他们给他注射镇静剂，但他就是喊不出来。他一边踉跄着开始往门那边移动，一边推开吉米。他跌跌撞撞走着，快到厨房操作台的时候，他伸出手，抓住了水槽边的一把刀。他抓住了刀柄，越是想放开它，却越是紧紧地抓住了它。

　　“盖里！”诺莉朝他走过去。

　　盖里转过身，面对着他，高高地举起那把刀。他恨自己这么软弱，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他再一次想说话，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现在，他的身体会做的就是：采取一切措施，阻止大脑里的脑卡被取出。

　　“你想杀我吗，蠢货？”诺莉问，“想再演一遍吗？那好，来吧，扔过来啊。”

　　那一刻，盖里知道，他真的是要这样做，他吓坏了，但他刚这样做的时候，身体却转了过去，对着相反的方向。汉斯从门口走出来了，两眼瞪得大大的。盖里猜汉斯就是他的主要目标——那自动防护装置要攻击任何尝试取出他的脑卡的人。

　　“这是什么鬼东西啊？”汉斯问。

　　“我不会……让你们……这样做的。”盖里回答他。

　　“我就担心这个。”汉斯喃喃自语。他转过身，对其他人说，“你们过来帮忙啊！”

　　盖里想象着大脑的内部运作，好像由极小的蜘蛛操作的细小部件。他咬紧牙关，与它们抗争着。但他的手臂开始举起来，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把刀。

　　“我不……”还没说完，就有人从后面推倒了他，敲脱了他手里的刀。他摔倒在地板上，扭头看见了吉米。

　　“我不会让你杀任何人的。”他说。

　　“放开我！”盖里大叫着，不清楚这是他自己的话，还是灾难总部的话。

　　但吉米夹着他的手臂，将他摁到地板上。“他们不放过你的大脑，我是不会起来的。”

　　盖里想笑，可是他的脸不能接受任何一个简单的指令，他觉得自己每一寸肌肉都绷得紧紧的。

　　吉米大力地压在他的后背上，盖里纹丝不动。

　　诺莉转过来对着汉斯大声喊：“我们把那东西从他脑子里弄出来吧！”

　　“不行！”盖里大声叫，“不行！”他扭着身子，举起手臂砸过去，凶猛地抵抗他们，但吉米压着他出了厨房，走过一个很短的走廊，他一边踢一边扭动，撞落了几个相框，一路传来玻璃的碎裂声。

　　盖里一遍又一遍地尖叫，他已经再也没有力气抵抗内在的力量了——他的身体反抗着吉米，他说着灾难总部要他说的话，他已经屈服了。

　　“进这边来！”汉斯在他那头叫了起来。

　　他们进了一个又小又窄的实验室，里面有两张放满工具的桌子和一张床。有一个面具悬在空床上面。

　　“把他放到床上去！”汉斯叫着，吉米把汉斯仰面摔到床上，但他还是在挣扎，“给我抓着这条腿，我得给他打麻醉。”

　　吉米跨坐在他身上，并用他自己的身子压住他。汉斯在抽屉里找这找那，不时发出叮当声和咣当声，然后他走回来了。

　　“尽量压紧他！”

　　盖里最后一次企图挣脱出来，可吉米就像一块石头一样，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不顾他歇斯底里地尖叫。

　　“按住他，别让他动，真该死！”汉斯喊道。

　　诺莉抓住盖里的两只手，她仰起头看见吉米震惊的脸，忍不住笑出来。

　　盖里感到大腿被戳了一下，他觉得奇怪的是，他一边猛烈地反抗着某种东西，一边又完全希望它发生。

　　当黑暗开始侵袭过来，身体变得僵硬的时候，他终于重新控制住了自己。

　　他在最后一刻说：“我恨那些混蛋。”

　　吉米从他身上跳下来，“我这辈子都没想到会坐在——”他指了指身后已经昏迷的盖里，“——他身上。”

　　“我觉得他也没想到。”

　　他们绕过地上的玻璃碎片，丹尼尔和丹顿太太坐在客厅里，瞧见他们出来纷纷问怎么了。

　　“我去给你找身新衣服，”丹顿太太站起来，对诺莉说，“你去洗个澡怎么样？”

　　“谢谢，”诺莉说着，现在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三个，吉米还带着那副墨镜，似乎长在他脸上了似的，丹尼尔摆弄着平板，“你们——”

　　吉米和丹尼尔也同时开口，三个人尴尬地笑了笑，转而又恢复平静。

　　“我会离开这儿，”诺莉先打破这份宁静。

　　“你还是想去焦土区？”丹尼尔把平板放进沙发的夹缝里。

　　“不一定吧，我可能先回纽约，然后再做打算。”

　　“我会留在这儿，”丹尼尔说，吉米移开目光——他想让诺莉留下，“找份工作，”他站起来，吉米转而坐到沙发上，他想让丹尼尔说服她，这样自己就不用开口了，他不想让诺莉知道自己也想让她留下来，“你可以开走我的飞船，如果你需要的话——”

　　“什么？”吉米弹起来，他没想到丹尼尔会话锋一转。

　　“我只是希望你能放下过去，诺莉，”丹尼尔没理会他，“你要知道你不可能救所有人。”

　　吉米瞧见丹顿太太走过来，于是说道：“诺莉你先洗个澡，我们之后再讨论。”

　　诺莉瞧了他们一眼，接过丹顿太太手里的衣服，转身进了浴室。

　　她脱下衣服，赤身裸体地站在浴室中央，她把纽特的破信封和查克的小雕像拿出来，这才发现新衣服是件裙子。她有一瞬间的愣神，她有好几百年没穿过裙子了，正是那条裙子让她惹上命运的捉弄。

　　诺莉踏进浴缸里，她拧开蓬蓬头，水从上面落下来。她伸手拧向冷水那一端，这才感受到一丝舒适。她要做个打算了，接下来去哪里。盖里会留在丹佛，这不容置疑。丹尼尔的家人都在这里，他的父母——丹顿夫妇是好人，还有他的女儿——她还没见过她。吉米呢？她一点都不了解他，可他是个吸血鬼。

　　但是在吸血鬼眼里，了解一个人往往分成三个步骤：一是，所属家族；二是，转变的经历；三是，天赋。

　　这么算起来，她的确不了解他。可是如果她要去焦土区，又是需要他的。可为什么需要他呢？她从来都是独来独往，并且沉醉于此。为什么？

　　诺莉叹了一口气，大概是很久没有遇见其他吸血鬼了吧。她想等盖里醒过来，倒不是为了告别，而是因为纽特，她想了解他的过去，关于他、他的朋友、他的妹妹。但她没有把握，她不太确定盖里愿不愿意说起这些事情。

　　她拧上水龙头，架子上放着一瓶洗发水还有沐浴露，她的记忆还停留在肥皂上。想不到已经脱离社会这么久了——吉米说丹佛很好融入，但这条对她肯定不适用。她把头伸在花洒下，让水顺着头发倾泻，并用手在头皮上抓挠了几次。

　　泡沫落下来，并没有立刻溜进下水孔，而是打着旋呆了一阵子，才消失在黑洞洞的眼里。

　　诺莉蹲下身子，冷水砸在她的脊背上，她想叫苏菲帮她找一条裤子。

　　——诺莉——

　　她的肌肉僵住了，惊呆地蹲在那。因为这不是在这座房子里任何人的声音。这是一个谦恭而友好的声音——这是他的声音——这个声音已经使她倍受折磨，使她支撑不住，几乎要昏倒在浴缸里。

　　那种痛苦，像是金属订书钉活生生地钉入了她的内脏，它们那锋利的钉子尖在不停地又是刺又是划拉。

　　——我希望你没把我忘了，还记得我吗——

　　诺莉额外小心地不要记起他的名字，一切都变得模糊了，就像她的脑袋突然被压进黑暗的湖水中，再也浮不上来一样。

　　“妈的！”诺莉压低声音说，“妈的！滚出去！”

　　——你知道的，我喜欢听你叫我的名字——那男人轻笑着。

　　诺莉拧开水龙头，她借着水声用正常的声音威胁道，“滚出去，别待在我的脑子里。”

　　——哦，你这小可怜儿不想叫我的名字吗？这样吧，你不说出来我就不走，怎么样——

　　滚开！滚开！你从我这里得到的还不够吗？你这混蛋——

　　她用所有能想到的肮脏的词汇攻击他，可这除了让她筋疲力尽以外再没有别的效用。

　　——我的名字，说出来——邪恶的男低音咆哮着。

　　诺莉耳边一阵轰鸣，仿佛有架飞机贴着她的头皮起飞，那声音震耳欲聋。□□被撕裂，疼痛不光是伤口，而是一种蔓延到浑身上下，每一根脆弱神经都在抽出的那种激烈的羞耻。像一颗在无尽黑暗中炸裂的信号弹，刺目的白光足以撕裂、拉扯掉你仅存的神志。

　　“不，离开我！”

　　“吉米？你怎么了？”丹尼尔的声音从外面的沙发上传过来。

　　后者略带颤抖地告诉他自己没事。

　　苏菲在揉面团，汉斯还在进行手术。

　　——名字，诺莉，很简单，你不可能忘记——

　　她看见血浸湿了地面，但那是不可能的。可她又感觉她的身体内有什么东西在崩溃坍塌，她现在分不清幻想和真实了。

　　“特洛卡。”

　　——乖女孩，我会找到你的——

　　她抽身后退，拉开浴帘逃了出去。跨出淋浴间时她险些摔倒，所幸伸手扶住了水槽。她双手掩面，跪在地上。

　　所有的血液似乎全部涌到了她的头上。她的大脑如同一个巨大的水泡，随着她的心脏的每个节拍跳动，如同一架小鼓一样即将四分五裂。诺莉扶着水槽站起来，湿漉漉的头发打着她的脸颊，脖颈和下巴上满是白痕，她发了一抖——都是那个男人的杰作。

　　“诺莉？我听到了声音，你还好吗？”

　　是苏菲。

　　“是的，我没事，”她抹了一把脸，把垂到额前的头发梳到脑后，“苏菲？”

　　“怎么了？”

　　诺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张了张嘴，“能帮我找件衬衫和裤子吗？”

　　“当然可以。”苏菲转身走了。

　　她的精神终于崩溃，像一只纸鹤被揉成了团。除了用浴巾裹紧自己以外，诺莉再也没有力气做其他事情。但即使她把自己裹得像沙丁鱼罐头内部一样紧，窸窸窣窣的回忆仍旧渗进她的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