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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墙中酒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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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吸血鬼谨慎地穿过人群。
悬停在上空的博格飞船徐徐张开舱口,铰链转动,舱门放成一道斜坡,一小股喷雾从一片漆黑里飘出。
扭曲苍白、因极度痛苦而拧成一团的面孔发出阵阵惊喊。
绿色血管在它们伸出的手臂上病态地纵横交错——如同皮下一条条的绳索。
紫色瘀伤。
红色皮疹。
带血的抓痕。
浑浊双目中仍带着一股盲目的虔诚。
宗教预言的浩劫倒是来了,可人的原罪仍未得到解救。
诺莉仍记得自己刚出生那会儿,天寒冷得不像样子,上街讨饭是日常。
灼热的白日正斜斜地沉入地平线下面,热浪在空气中波动,像水烧开后冒出的水蒸气一样从地平线向上浮动,一切生命随之升腾。
在后耀斑时代,你可以称诺莉为‘幸存者’,抑或是‘流放者’。
对于她眼下的境况,似乎后者更为合适。
从博格飞船上投放的炮弹在两侧的屋顶爆炸。
尖嚎。
土石。
推进器在轰鸣,一股股暖风吹过她的脸。
她顺着噪声往上看去——博格飞船已经掉转方向,正追赶着四处逃散的人群。
世界看起来并未进步多少,即使经过了第四次世界大战和拟人战争,文明在自身的邪恶面前总会轻易瓦解。
闪耀病毒仿佛火山灰般铺天盖地,遮天蔽日,撒向世界各地。
“神”终于满足了自己的初幻。
但速度却大大超出预期——死亡基数带着肉眼可见的速度敏捷地爬向金字塔尖——直到殃及自身。
人群中响起的痛苦恐惧的尖叫声被不断投掷的炮弹湮没。
爆裂 。
扩散。
推搡。
诺莉拐了个弯,身子靠右,尽量贴紧通向另一条街道的巷道,算是做了些许掩护。
她能经受住眩疯病人、轰炸,可恐慌、嘈杂与不知疲惫的“清扫”会使她不得安生。
右边:被涂鸦层层覆盖的砖墙,绿蝇在腐肉上空飞舞。
左边:酒吧。
她正要长舒一口气——庆幸自己正远离这场没有诺亚方舟的死亡洪流——却整个人僵住了。
门窗完好,只是里面黑洞洞的。
我得走了。
它们从那边蜂拥而来,发疯般四处奔逃,见到巷道就想闯进去。
博格飞船从头顶冲来,飞行高度比之前任何时候都低。
一旦博格飞船处于悬停状态,‘神’就要扫射了。
银色飞镖高速划过低空,如雨丝一般落在它们身上。每一支飞镖似乎都找到了命中目标,猛扎在肩颈和手臂。
尖叫连连,随即倒在地上。
慌不择路,踩在同类身上。
她试图远离巷道的左侧。但,魔鬼说,我已恭候你多时。
玛德琳看着一个女孩逃命般地走进来。
她漂染的金发已失去光泽,棕色的、坚硬的发根不可阻挡地冒上来。皮肤白皙,鼻梁直挺,鼻尖微翘。一副活死人的表情,如同在邪恶面前提早投降的懦夫。
诺莉惊魂未定地坐在一张椅子上,大概过了几分钟,她才意识到有人在和她说话。
“来点杜松子酒吗?”
“不,谢谢,”她稀里糊涂地回答。“我不喝酒。”
酒吧里安静至极,除了旋转的唱片播出上世纪的歌曲,八十年代的装潢让她回想起在牛津求学的日子。
我不舒服。
那股邪恶,完完全全是从她眼前的这个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
“怎么从那场派对里出来了,不合你胃口吗?”
音乐、皮鞭、威士忌和迷乱的交合。
她揉搓着手背上的灰垢,“以前没见过这地方,新开的吗?”
“算是吧。别看现在人少,午夜就会爆满,反正今晚如此。”
“今晚?”
“送走231年。”玛德琳走到吧台后面不见了。“可惜没有落球仪式,真怀念以前啊——”
诺莉松了一口气,这女人显然不认识她。
这很好。
毕竟,她的名声像美国老式乡村农舍的破烂玻璃,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一股腐朽尖锐的气息。
毫无疑问,不管过去多久,仍然有人会在临死的前一刻想起她的那双眼睛——透露着一股子沉静,哪怕你在她面前暴毙而亡都不会掀起什么波澜——有人推测,这源于她永未可知的过去。
可这些人是断断瞧不见她的过去的——她自己就已经把它消灭掉了,一脚踩上去,再用鞋跟把灰烬碾进土里——况且人们已经被她的美貌迷得走不动脚,哪里腾得出空隙、费出心力使她开口呢?
“想好你的新年愿望了吗?”
“愿望?”她正在思索廉价马丁靴上干涸了的、带着颗粒的印迹是什么东西,“我没有什么愿望。”可能是某个男人喝醉后吐上的。
“别这么肯定,知道新年愿望是什么吗?”玛德琳像是在吟唱,“是跟未来的约定。未来很快就要来了,马上就要到了。”
我要谨慎,她想。
“心愿,”玛德琳坐下来,“多沉重啊,人们往往意识不到,大部分人穷其一生也拿不出一分钟的决心。不是我,也不是你。”
留声机的唱片卡住了,高亢的小提琴独奏声被一遍遍地扯回来,像一个好胜的小孩不停地拉拽风筝的细线。
“上面有划痕,”玛德琳撩起唱针,换上另一张唱片,新的乐曲飘出来,“我一直都在期待这一刻。诺莉·哈迪格。”
“你认识我?”
大事不妙。
“我知道所有事情,”玛德琳短暂地叹息了一下,“但你让我印象非常深刻。那次环绕整个地球的旅行,实在是太了不起了。”
诺莉忍不住握紧椅子扶手。
“那么多钱,这是人类让我最喜欢的特点之一。饥饿、贫穷、疾病,他们可以用钱解决,可没有一个人肯。”
玛德琳见得太多了,久而久之,这些事情就像钢丝球磨平了她对世界的期望和设想。
到如今,人类这种高等的下贱动物——于她而言,早已没有任何秘密——他们的堕落、疯狂、悲哀全都分门别类地储存在她的脑子里。
当然,要同他们所接收的智慧脱离开来。
“人类只要从虚荣的旅行、愉快的航行、耗资数十亿的太空竞赛拿出一点时间,或者一年时间不拍电影、电视剧——不过那东西现在已经寥寥无几了,不是吗?”
诺莉眨眨眼睛。
“只要把那些钱花在你们真正需要的地方上,一切都迎刃而解。还能有剩余,”玛德琳顿了顿,“但是,你是第一个参与其中的人,环球航行。”
那只是蜜月旅行,她只是众多游客中的一员,她只是跟随已故的丈夫,罢了。
“沙漠里的那个人,你们抛弃了他,不是吗?”
“在北极时的向导,你们给了他一枪——来自信任之人的炮火——重重一击,不是吗?”
“还有那个女人,那个因纽特女人。不是你,你没参与,但你看到了他们的所作所为。”
“我看到了,”诺莉把手放到桌子上,“我看到了很多,”它们不可避免地颤抖起来,“人类是种病毒。”
“但你们是如此有趣,”玛德琳轻笑一声。“所以我才不得不上到最高层,我当时必须亲眼看到那条船经过,你当时也看见我了。”
她的微笑藏着一丝邪恶,仿佛唇动之间便可置人于死地,却又藏着好意的提点。
“不是吗?”
诺莉的脸上带着一股——像一条迷失在海草和鱼骨之间的——幼雏。
“等那些人停止追杀以后,你会怎么样?顺便说下,他们很快就会结束今天的搜寻。你仍在享有豁免权,但那不会一直属于你,有人想杀了你,有人想研究你,还有一部分人想占有你,你要一直逃亡吗?还是待在地窖里,躲避着一切?”
诺莉早已过了向往乌托邦的年纪,甚至不想再费神挣扎对抗——命运——虚无之物,但她却是如此热切地盼望去拥有一处舒适的容身之所,她已经受够了纽约地铁站的潮湿闷热。
“让我猜猜看,对我所遭遇的事情,你可以做点什么。”
“我确实可以,”玛德琳朝前探探,显出一股淡淡的热切,“正如我曾经对我的一位客户说的:等我弄好了,你就可以站在第五大道中央开枪打人,但不会有任何后果。”
后果。
“他的账快到期了吗?”
后果。
“那些人不会停止寻找你,他们源源不断,资金、人手、装备,不管你去哪里,他们总会找到你,”玛德琳用手指摩擦杯口,“等你意识到这一点,逃亡早就开始了。”
“嗯,这听起来很刺激。”
“这是新年礼物。”
试探。
“如果我的心愿是阻止太阳耀斑爆发呢?”
警觉。
“当然可以。”
诺莉不置可否地笑笑:“说回我,你提供什么?”
“有一份档案,卡米尔·莱斯帕那耶工作很出色。”
诺莉稍稍惊讶了一下,她以为那些身份证明早就已经被销毁了。
“你的档案里没什么严重的事,但也足够让你被困在某个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地方。”
真可怕,她几乎要颤抖了。
“那份档案,要么被发现,要么永远消失。”
诺莉舔舔嘴唇,这条件太诱人了。
玛德琳把斟满酒液的杯子推过来,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起开的瓶塞。
“所以,你可以立刻获得自由:这世界上不会再有人知道你的存在,没有人会追杀你、渴望你。或者,你会被关在实验室里,等着他们孜孜不倦地日复一日地研究你。”
“给你自由。这就是我能提供的。”
诱人。
自由,这不就是她一直以来渴求的吗?
像游离于世界之外那样活着,不会被人打扰、被追杀、被垂涎。那种一直束缚着她的外部的普遍的力量,那种逼迫她进行自我异化的产物会统统消失殆尽。
可代价呢?
“那要看你有什么?我对钱、不动产或者股票期权没兴趣,我要真正的资产。你有什么?”
她有什么?
没有配偶,没有孩子,没有至亲,至少没有她关心的、某种法律意义上的至亲。
诺莉沉默了。
她的阅历足够让她看出——玛德琳就像二手车的售货员一样,绝不会让顾客知道隐藏条款,因为一旦说出来就不是隐藏的了——永远不会有人告诉你真正的代价。
“不,我实在没什么可以给你的。”
“代价甚至都不会算在你的头上——”
“那就更没得谈了,”诺莉摇摇头,“我从没被任何人利用过。”
她吸了一口气,似乎是想给自己提供一点支撑。
“我会找到落脚点,也许这过程很艰难,但我不能为了自己而牺牲别人,这是我的底线。”
她带着一股子决绝的神情站起身,心里盘算着要如何度过无尽。
“所以,谢谢你的关照和慷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谢谢。这是我的荣幸,”沮丧的气息像狐臭一样从玛德琳的身上释放出来,她悻悻地说,“祝你好运。”
诺莉推开门走出去。
血液给干燥的空气加上一抹湿润,街道被红色渲染,骨头、破碎的肢体交叠充斥在一起,要么脑袋被刺穿,或者两个人前胸贴着后背被钉在一起。
她转过身,石墙的冰冷坚硬传到她的指尖。
诺莉茫然地盯着那面墙。
这里刚刚还是一扇门,怎么现在成了一堵墙?
解脱。
那种被邪恶注视的感觉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或者自己正身处其中。
一道强烈的白光照了过来,那是汽车的头灯,强光后面是巨大的轰鸣着的黑影。
围困。
黑暗像机油一样从视野周围向中间合拢。
她突然被迫横躺在沁了血的沙土上。
颧骨贴着碎肉。
皮肤沾上了炭灰。
那个女人正站在一旁的房顶上微笑地看着她。
她又在看我了。
车前灯又大又亮,如同两轮灼热的太阳呆在那里,烧尽黑夜。
“把她带走!”一个男人喊道,“从来没这么费劲过!”
“我们只是奉命行事......”另一个声音说道。
她动不了。
那微笑像蛇一样,咬住了她的喉咙,空气如同砂纸一般磨得她身体的每一寸都不舒服。
“别和她废话!”
骗子,诺莉在脑海中咒骂她。
那些拖拽她的人好像根本看不见玛德琳。
接下来,在那虚无缥缈的、违背常理的黑暗之中,诺莉唯一能看到的、听到的,只有玛德琳的笑容和不怀好意的笑声。
玛德琳站得高高的。
汽车的尾灯消失在夜色当中。
正如她所料的那样:总有一天,哈迪格小姐会对将她逐到此处的罪恶甘之如饴。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