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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3、【番外一】 ...

  •   “笑面灵官来了!赶紧把东西收一收!”

      藏魂地生死河之下,某只鬼在黑市头奋力吆喝了一声,整条黑市街都陷入紧张繁忙之中。

      这是新灵官接管黑市之后的第三次巡查,有了前两次的经验,黑市里的鬼安排了鬼在河上望风,一传二,二传三,警报便传了下来。三两下功夫,那些不该出现的东西都被一扫而空,摊面上守规无比。

      但也有动作慢半拍的,别人都乖巧地靠边站定了,他还在和客人掰扯。

      “都说了我不卖!”

      那个少年鬼的脑袋上开了一个大洞,里面深褐色的不明物体泛着点点光泽,正随他的动作晃动,将溢未溢。

      少年鬼拽着一个粗麻袋子,但无论他如何用力,对方的力气始终比他大一分。他急嚷道:“你这鬼怎么听不懂话呢?我说,我、不、卖、了!”

      拽着粗麻袋子另一头的鬼蒙了纱,从衣着和声音可以听出来是个姑娘。

      “我已经付了钱,你凭什么不卖我!”

      姑娘身形娇小,但魂魄尚有实型,应是刚到藏魂地不久,力气比脑有洞的少年鬼大一些。

      “我已经把钱退你了!”

      “我又没让你退,我不管!这东西我今天要定了!”

      两鬼各有各的执着,都不肯撒手,即便整条街都静悄悄地投来看戏的目光,他俩仍专注在被拉扯到变形的麻袋上,让人不禁好奇那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

      没多久,周围的气息渐渐变凉,一道轻薄暗影落在两鬼中间。

      “何物如此珍贵?”

      “长丘的……”少年鬼出口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略带僵硬地转头,眼神对上一张温柔带笑但异常白皙的俊俏脸庞。

      少年鬼咽了咽唾沫,道:“不是什么珍贵玩意……”

      话是这么说,可他并未松手。

      姑娘的面目藏在厚重的头纱之下,看到的人是模糊的,但她也能从来者的气度和少年鬼的态度感受到此人不俗。

      趁少年鬼不备,姑娘猛地一拽,将麻袋扯过来抱进怀中,趾高气昂地道:“你就是此地的管事吗?来得正好,你评评理,我付了他钱,他却中途反悔不肯把货给我,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此乃天经地义。”

      姑娘说的时候少年鬼手卡在半空不知所措,眼珠子都快在她和郁灵官之间跑冒烟了。

      “听起来是他之错。”

      “什么听起来,就是他之错!”姑娘据理力争,腰背挺得板直。

      少年鬼闻言也急了,垂头偷偷瞥着麻袋,左右不知怎么办才好。在旁看热闹的鬼都看着急了。

      其实刚才直接将东西给这姑娘便是,毕竟东西摆上来就是要卖的。但或许是脑袋少了一半,把所有灵活的、智慧的都跟着丢了,只剩一颗榆木脑袋。

      在少年鬼眼中,灵官来了就要把铺面上的违禁物收起来。这东西尚未离开他的铺面,就得收下去,藏起来。

      可眼下郁灵官已经在这了,麻袋里的东西若被发现,十年地狱之灾必是逃不了。

      少年鬼苦思半晌,手都挠到了开瓢的脑子里,终于想出个法子,他一边不舍地拿出一部分香,一边道:“我不是不给你,是要给你找钱。”

      姑娘狐疑地看了一眼放在麻袋上的香,质问道:“那你为何方才不说?”

      “这不是……”少年鬼偷瞄了一眼郁灵官,“一时慌乱……”

      “行。”姑娘收起香,扛上麻袋,跟看不清脸的来者道了谢,在众目睽睽之下往出口处走去。

      紧接着,分立两边的鬼重新将视线移到了这位新上任不久的灵官身上,目光中满是怀疑。

      他就这么放人走了?

      都不开包检查一下吗?

      难不成他就是个花架子,前两次都是唬鬼的,其实并不敢招惹黑市,或者嫌麻烦不愿管?

      一众鬼各怀鬼胎,盯向郁问樵的目光愈发炙热。

      郁问樵似乎完全看不见这些明里暗里绽放异光的眼神,目光落在少年鬼的摊面上。

      这个摊是用小半个木梯改造的,上下两层分别用布兜起来,里面装的都是一些前尘路不常见,但也不够格在黑市街卖的东西。

      比如换皮药,正如其名,是鬼在改换面皮时需要用的东西,作用就像胶水,把新皮粘上去。

      但这东西效用短,改皮不改骨,亲近之人或道行高深者依旧能看出端倪,因此属于游离在灰色边缘的物品。

      郁问樵一眼便知晓这些东西的作用和在黑市上的价格,若麻袋里装的是这些东西,根本不至于争抢到他来。

      少年鬼站在摊位侧后边,背贴石壁,笑容十分局促。

      不过郁问樵似乎也不打算追问处罚,只是扫了一眼,便继续往前巡查。

      其实灵官巡查并不严,只要违禁物不直接出现在眼前,不闹出鬼命,不扰乱阎河关秩序,皆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至于前两次为何给黑市众鬼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当然是因为新官上任三把火,得烧一烧他们的气焰,长自己的威风。

      黑市街的鬼怕巡查有个更重要的原因:“扰乱阎河关秩序”这条规矩,完全是看灵官心情。

      上一位管黑市的灵官或肖,数千年来都是一副被欠了千万黄金的表情,让鬼捉摸不透。

      与其去赌那张死鱼脸下是开心,还是不开心,不如安分守己度过巡查的那半个时辰。

      而当他们知道新任灵官是个有表情的,且是刚死之人时,在第二回巡察时试图重新找回脸面。却不曾想这人是个笑面虎,笑得越和气,下手越狠毒。

      但方才那么明显的违禁物交易,他又为何视若无睹?

      无数狡黠的眼睛在暗中观察,心思蠢蠢欲动。

      众鬼的视线跟随郁问樵的脚步,见他忽然停在一个红绿色大摊位前,不管有心没心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那是黑市街最大的商贩之一,毚鬼的摊位。阎河关生死河上下有一半商贩都是从她那拿的货。

      “郁灵官是想买点什么吗?”

      毚鬼头缠花巾,灰青长耳微微一动,两颗朱红眼如宝石镶在雪白光滑的皮肤上,看起来格外瘆人。

      她拿着烟斗长长吸了一口,吐出缭绕白烟,

      “不好意思,请稍等一下。”郁问樵一手微扯开衣领,一手往里按着什么,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衣襟里挣扎着要跳出来。

      “听话,先别闹。”

      “这里没有酒,一会儿回去给你喝好不好?”

      毚鬼眼见郁问樵对着胸口里自说自话,语气温柔无比,心生好奇,不由得斜眼打量他,但并没有发话,只是静静看着等着。

      郁问樵柔声细语地安慰、承诺了几句,还是没能安抚住。不一会儿,一团红色的东西擦过他的指尖飞出来,像只离笼的小鸟,兴奋地到处飞,又不知该先飞往何处比较好。

      郁问樵没有再制止,望向红团的眼眸中盈满爱意。

      小红团在众鬼好奇的视线中寻路似的到处飞,但对哪里都不满意。

      黑市街终年不见天光,所有光源全靠摊位上挂着的这样那样的灯笼、台烛照亮,物什和鬼的面容晦暗不明,平添神秘。

      不过有些东西看不清也好,看清了反而叫人难以忍受。

      忽然,角落里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吸引了小红团的注意。她轻轻一晃,落到毚鬼的摊位上。

      那是一块石头,表面半数以上都包裹了一层粗糙坚硬的黑砂,只有少量地方透出明媚的深红。

      由于光线较弱,很难分辨出是黑砂裹住了红宝,还是红晶蹭上了黑砂。但不管怎么看,它都是这摊位上最不起眼的一个物件。

      可这是黑市街毚鬼的铺面,再寻常的物件出现在此,也多了几分可疑。

      他正思索着,见小红团跟着他手中的石头左右飞,嘴角噙笑,一点思绪全抛之脑后。

      “这个怎么卖?”郁问樵问。

      见毚鬼不说话,郁问樵抬眸又问了一遍。

      毚鬼这才慢悠悠收回视线,含着烟嘴深深吸了一口,氤氲白烟从鼻下、嘴中呼出,“一块压布石而已,灵官喜欢便拿去罢。”

      郁问樵没听到似的,从袖口中取出高于黑市街一半商品物价的香,放到摊面上,然后托着石头和趴在石头上面的小红团,像逛街一般流连在摊位之间。

      一众鬼看到那一捆有小臂粗的香,眼睛都直了。

      待一个胆大的鬼开始吆喝招待灵官后,整条街都热闹起来。

      有的鬼把所有形似石头的东西堆出来,还有在地上现捡的,不管有没有好东西,都要上前凑,说不准这泼天的富贵就泼到自己头上了呢。

      只是万石丛中过,小红团再没有停留过。

      直至巡街结束,他们再也没见过一根香。反倒是有十来个鬼掉以轻心,让灵官抓了个正着,受到了处罚。

      “那红团子到底是什么身份?”一鬼望着郁灵官离去的方向疑惑道。

      花腰女鬼冷笑道:“能让一个男人心甘情愿为其花钱的,还能是什么身份?情人呗!”

      “谁家情人长那样?再说了,我家那口子从未给我花过钱,”婆子鬼神情惋惜,“依我看,是孩子吧……唉,想不到郁灵官也是一个苦命人……”

      花腰女鬼反驳:“你长那样也没有花钱的必要,人家跟你可不一样。”

      婆子鬼冷哼一声,“就你知道,一个屁大点的红点子都能叫你看出人兽雌雄美丑来。”

      “那当然。”花腰女鬼满是得意,“别的不说,郁灵官那般样貌之人,岂会找个丑八怪?”

      旁边的鬼一边将方才藏起来的东西重新摆出来,一边听八卦,觉得花腰女鬼说的也不无道理。

      街尾的猜测慢慢传到了街头,添油加醋,成了另一段故事。

      郁灵官有一绝美的红粉知己,但二人不受世俗礼法所待见,红粉终成骷髅。郁灵官甘愿于藏魂地为役数千年,只为救她脱离炼狱。

      故事还有许多版本,人与妖的、人与鬼的,甚至人与神的……融合了阎河关芸芸众鬼的所有奇思妙想,以至于郁问樵后来出门上街,都能收到千奇百怪的视线。

      郁问樵不但不在意,反而乐在其中,甚至专门拿了小本子,工工整整地记录,想着到时候都讲给莫非榆听。

      每次想到这,他就会觉得这漫长的日子也没那么难挨了。

      暗红的天空中划过浅浪,微弱的细闪藏匿其中,既暗既明,仿佛地狱星河。

      “哐!叮哐哐!”

      木窗外传来几道声响,像是凿石头的声音。

      郁问樵记录完新听来的《笑面灵官为红颜》的故事,合上放好,不紧不慢地走到窗边,撑头下望。

      小红团“嘿咻嘿咻”地飞绕在一个小男孩的身边,像是在为他加油打气。小男孩在她加油的节奏中一下又一下地挥舞着锤子,动作虽然生疏,但好歹是每一下都落在了那块红石头上。

      原来这几天见不到人,是去做这件事了。

      郁问樵心想着,手肘撑在老旧的窗框上,温柔的目光随红团流转。

      那小男孩只有一条手臂,身材瘦弱,一双灰眸中却似有清光,全神贯注于那块名不见经传的石头上。

      看来这小帮手也不是随便找的。

      小红团尚存有简单的意识,但她不会说话,没有肢体,很难将意思表达清楚。别说阎河关的鬼了,即便是郁问樵,也花了些时间才读懂那些上上下下转圈都代表了什么。

      阎河关上的石匠木匠不少,但能认真听一个小团子说话并答应她请求的,恐怕只有这个独臂少年了。

      郁问樵能想象到她飞过整条街,慌乱但真诚询问的模样,小家伙一定吃了不少闭门羹,有些可爱,却更叫人心疼。

      石头已完全褪去外衣,石屑和粉灰覆盖其表,深红从中露出,散发着点点油润的光泽。若是清洗打磨一番,应是块不错的石料。

      小男孩已经换了凿子,左右端详一会,要开始雕刻了。

      正当郁问樵探头想要看清他准备雕个什么样式时,小红团挡在了中间。

      那一瞬间,她仿佛有了肢体和表情,正叉着腰,仰头气鼓鼓地瞪着他,斥责他的偷看行为。

      郁问樵怔愣一瞬,不由发笑。

      她那不足拳头大的身躯能挡住什么。

      正当小红团以为郁问樵回去了的时候,他又推门出来,将一捆香放在门口的台阶上,朝小红团使了个眼色。

      小红团左看看右看看,怕被人抢走,赶紧飞过去提醒小男孩。

      男孩跟着来到台阶下,不可置信地拿起那一捆香,嘴巴张了半天,磕磕巴巴道:“这是……给我的?”

      小红团上下飞。

      小男孩盯着香,咽了咽口水,随后不舍却果断地将香放回原处,一扭头,“不行,我不能要。我娘说‘无功不受禄’,雕石头是我自愿帮你的,况且我学艺不精,不坏了你的石料已是万幸,怎能收你的钱?不行的,不行的。”

      要是小红团有鼻子,此刻一定正往外冒气。

      她飞到男孩脸旁,示意他转回来,接着去拱那捆香,然后又拼命上下飞。

      小男孩皱眉试图理解,“你是说让我拿着?”

      小红团上下飞。

      “可是……”小男孩心中挣扎。这些香就算不能让他上往生桥,也能让他在前尘路过一段时间的好日子,谁能不心动?但母亲的教诲他又怎能无视?

      前尘路就在旁边,鬼来鬼往,但凡有一个人转过来就完了。

      小红团飞上飞下,推香又推他,忙得要出汗了,忽然楼上传来一个声音,“给你就拿着吧,多的部分就当是她提前预支给你的,日后她再寻你帮忙,切莫推辞。”

      小男孩知道这是灵官办事的屋子,在楼上说话的自然是灵官,不知道是碍于官威,还是想通了,他犹豫许久终于收下了香。

      叮叮咚咚的声音又响起来,郁问樵审批着文书,等他再度起身走到窗边时,小红团和小男孩都已不见了身影。

      他急忙下楼去找,刚出门就看见,他俩蹲在串串摊边有说有笑。

      往生桥头又起争执,郁问樵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小红团,丝毫没有要理会的意思,奈何事情越闹越大,这才沉着一张脸前去。

      桥头十七八只鬼扭打作一团,残缺的胳膊腿、耳朵眼珠散落了一地,虽不见血色,但光是一地七零八碎也足够骇人。

      排队的鬼让的让,躲的躲,眼中或是恐惧,或是迷茫。

      几个阎河关的老人眼尖,见到郁灵官来了,便收了看热闹的心,自觉退到一边。

      郁问樵在旁站定,左右打量了这些人一圈。

      从衣着气势看,这些人生前应属两个阵营,彼此仇视敌对,却是同月同日同时死。

      这样的事不少发生。

      原以为死了一了百了、大仇得报,终能往生极乐,没想到在轮回门前又碰见了。有道是冤家路窄,人生在世尚且不怕,死后更是无所畏惧,再见仇家,再杀一次便是。

      郁问樵仿佛看戏,津津乐道,没有劝阻。不是他不想,而是没办法,对面小二十人,他也只是孤孤单单一只鬼,文文弱弱,身无余力。

      片刻过去,这帮人仍没有停手的意思,旁边的人渐渐不耐烦起来。

      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句,好奇郁灵官为何没有动作,被人听去,一路气冲冲走过来质问。

      “你是这管事的?”这老妪脸横一气,“你既然是这管事的,为何不阻止他们?耽误我们投胎你担待得起吗你?!”

      “哎哟!你快别说了!”同行的老翁说着就去拉她。

      老妪一把甩开老翁,一副得理不饶人的霸道模样,“凭什么不让我说!我又没说错,难不成他还能把我抓起来?”

      郁问樵中途看了一眼老妪,没回话。倒是旁人说了一句:“他还真能。”

      此话一出,周围新鬼看向郁问樵的眼神从疑惑瞬变成畏惧。在人间得罪人最多不过是死,在这呢?是下十八层地狱,还是永世不得超生?

      老妪一对恶厉眼在郁问樵平淡的目光中变得窘迫,她乜眼瞧老翁,朝他疯狂使眼色。老翁愁眉半晌才明白过来意思,手脚不协调地拉着她退至人群后。

      桥头瞬间宽阔了不少,也有胆子大的仍旧站在原地,甚至更进一步,上前劝架。

      起初自然没人听他的,还被不知从那伸出来的拳头打了一拳。那人故意将伤朝向郁问樵,随后扯着嗓子,叫了好些人一同拉开他们。

      几息功夫,人便都被拉开了,只不过手脚停了,嘴上不停。

      关兵提着大刀从远处跑来,森寒刀光映出一连串惊恐的面孔。

      关兵朝郁问樵行礼,无需他多言,便快速分成两队,一队将肇事者绑起来,一队组织亡魂登往生桥。

      往生桥恢复秩序,郁问樵拿出名簿,目光划过不停变换的墨字,最终在一行名字上停下来。

      姓名、生辰、死因都对上了。

      郁问樵正准备以滋事扰序的罪名处以罪罚,小红团忽然冒出来,飞过名簿,又在这十几只鬼面前飞旋,仿佛知晓了他们生前的罪行,为此愤愤不公。

      “我也这么觉得。”郁问樵微笑道,语气温柔地让这些鬼忘记自己正在等待刑法,纷纷抬头望他,灰蒙的眼底露出希冀的微光。

      郁问樵点点头,看着小红团自说自话:“是这个道理,你说的不错,那便这么办吧。”

      说罢,郁问樵在这些人身份信息后的刑罚一行各加了一句,关兵便领着人往地狱去了。

      “果真是拟台地狱。”附近摆摊的鬼倚在木桩上,啧嘴感叹:“宁在地狱偷懒,不在河关生非,今时不同往日……新来的可要记好了喽。”

      客人怪异地看了摊主一眼,不明所以地走了。

      距往生桥头斗殴一事已过七日,这段时间阎河关再未发生事端,连黑市街都安分了不少。

      郁问樵处理完最后一张文书,捏了捏侧颈,伸手在打瞌睡的小红团身上虚虚地摸了两下,捧起一旁的小本子翻阅起来。

      这些传言故事他早已烂熟于心,但每次仍看得津津有味。

      往昔如玉如葱的手指如今失去光泽,白得发灰,仅有翻页时还能听到指腹与纸张摩擦的柔软的沙沙声。

      良久,一片阴影落在桌案上,郁问樵不用抬头便知道来者是谁。

      或肖一步也不多走,站在门口有气无力道:“有流言传郁灵官仗势欺人,处罚不公,鬼王决议小惩大戒,以下是对你的处罚。”

      话音落下数息,一沓接一沓的文书名簿跟自己长脚似的,晃晃悠悠来到桌案前,落到桌面上。

      “处罚”落定,郁问樵才看见几摞半人高的公文后是只六臂小鬼。

      郁问樵有些迷茫,上一次的公务将他困在房间六日有余,片刻前才结束,哪里来的时间去仗势欺人?

      可或肖并无解释,说完便离开了。

      郁问樵看着纸堆,只觉眉心肿胀。

      他走到门边,扬起发酸的脖颈,好不容易看惯的天,再次变得压抑,仿佛困于一张巨大的血膜之下,压得人快要喘不过气。

      天红地暗,遥遥无期,这样的环境无论看多久都无法放松身心。

      郁问樵衣襟松垮,他垂眸看着在他衣襟里熟睡的小红团,出了这无聊的房间。

      前尘路一如既往的鬼来鬼往,少了闹事的人,还多了几分祥和的味道。

      小男孩嘴角泛着油光,双手捂住衣兜,眼中有底气,但头总低着,想看又不敢看。

      “我说这位小哥儿,”糖果摊主瘪了瘪嘴,“你都在我跟前来来回回三回了,烦不烦呐!”

      “我……”小男孩支支吾吾,手攥紧了衣兜里的香。

      这些摊主都是前尘路上的老人了,眼睛一斜便知道他藏的是个什么东西。

      杂货摊主灰蒙的眼珠一转,两个黄脸蛋也跟着提起来,她扭上前拉住小男孩,口中散发出呛人的灰烬味:“小哥儿莫害臊,喜欢就多看看,这几个都是近来的新货,放眼整条前尘街,甚至阎河关,都是独一份,可是顶好的东西呐。”

      小男孩的眼睛本就粘在上面离不开,被摊主这么一拉,更走不动道了。

      丝丝缕缕的甜蜜钻进口鼻,配上那莹润的光泽,一把将他从这乌烟瘴气的鬼地方,拉回生前日思夜想的老街。而此刻,他终于拥有了可以买下这颗糖的钱。

      小男孩咽了咽口水,不知道这个讨人喜欢的小东西吃进嘴里究竟是什么滋味。

      正如摊主所说,糖果在阎何关是极为罕见的,一是来源少,二是需求少,毕竟谁会在投胎路上买糖吃呢?

      遗物、祭品......阎何关的物品均以死者为媒传递而来,传来之前可能受虫鼠啃咬、天象侵蚀,因而种类纷杂且品质参差;也因此大部分完整的物什,尤其是食物,都可称为上乘货。

      “五十炷香。”摊主伸出五根手指,“这五十炷香除去摊位、进货、装饰,还有疏通费引路费,就没几个钱啦,咱总得赚几炷香吃饭是不是?”

      小男孩更犹豫了。他了解过,一颗糖在阎河关的市价在三十六炷香左右。这种成色,五十虽贵了些,不过尚在合理范畴内。可问题就在这,若是便宜点他就直接买下,不再犹豫,贵点就直接放弃,可偏偏它不高也不低,让人进退两难。

      “可以再便宜点么?我......香不够。”

      摊主朝他怀里瞄了一眼,语气平平,似是毫不在意这单生意,“这颗糖得来不易,五十已经是最低价了。”

      小男孩皱眉看着那颗糖,咽了咽口水,犹豫再三后,捂住衣服的手渐渐松开。

      就在他准备拿香时,一片浅灰替代了摊主的位置。

      “你可想清楚了?”郁问樵轻声问道。

      看清来者,一旁的摊主默不作声地溜到摊位后方躲了起来。小男孩停下动作,垂头道:“反正我在这儿已经呆了很久了,不差这一会儿。”

      当初第一眼见这孩子,便是被他做事专注的模样吸引了。七、八岁的年纪,只身在阎河关数年,似是因为与早逝母亲的约定,一直努力赚香上往生桥。虽然性子执拗,但心眼是好的,否则当时也不会应了雕石头的请求。

      郁问樵正是看中这一点,才未阻止小红团与他来往。想必小红团也是想帮这孩子一把,才常常去找他玩,然后从零花钱里拿一部分给他当“陪玩费”。

      郁问樵估算他这阵子赚的香,已经快足够补上窟窿,若此时买下这颗糖,尝到甜头,怕是这窟窿就再难填上了。

      她应当不想看到那样的结局。

      “我记得你提到过你母亲,那你还记得你以前想吃糖时,她说过什么吗?”

      小男孩一下沉默了。

      生前家里穷,母亲没日没夜地操劳,在生下他的第三年就因病去世了。她走得那么早,都没能等到孩子长到伸手向自己要糖吃的年纪,怎么会说什么?可是她走得那么早,别说糖了,连窝窝头次次都是留给孩子,自己吃野菜羹。

      一股酸涩涌上来,全都在胸腔里憋着。

      小男孩想哭,但他只是一只游荡数年的孤魂,没有眼泪可流。

      “郁灵官,我知道错了。”小男孩用仅剩的一只手拉紧腰带,收好怀里的香,鞠躬向郁问樵道了谢。

      “你没有做错什么,也不必谢我。实在要谢……”郁问樵轻轻拉开了一点衣襟,露出里面睡得正香的小红团,“就谢她吧。”

      小男孩看着熟睡的小红团,眼神愈发坚定。手紧攥着腰带的边角,犹豫许久后猛地抬头:“郁灵官!您、您接下来有空吗?我......我可以带您逛逛!”这张小小的脸像憋过了气,肉眼可见地白了三个度。

      说完,他又猛地把头压下,似是懊恼自己的鲁莽。不过他说这句话的目的就是为了感谢小红团和郁灵官。

      这段时间要不是小红团带着他,他不会这么快赚到这些香,更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某个时候放弃,沦为无尽生死河中一粒不起眼的沙。

      而且小红团说过,自她见到郁灵官起,他就一直处理公务,好不容易有个黑市巡街的活,能让他多走一走,多动一动,结果每次三两下就结束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温柔的人会被困在这里,他应该属于更广阔明媚的天地,而不是那间狭小阴暗的屋子。

      小男孩想报答他们,错过这次,也许就再难找到机会了。

      “好啊。”

      郁问樵几乎没有犹豫。他本就是想出来走走,如今有人带路,他甚至连路都不用看了。

      小男孩倒是没想到郁灵官会答应,眼神在前尘路上来回跳跃,慌乱之中找到一家还算有意思的店,连忙引着郁灵官往前去。郁灵官进店,他就掀帘,郁灵官逛店,他就在门口守着,寻找下一个目的地。

      半天下来,逛了得有十家店,卖什么的都有。

      其中最火热的,要属深巷小店中的特质信纸。据说,只要在这信纸上写下在世之人的名字和想说的话,对方便会听到。

      闻言,郁问樵眼眸中闪过一抹微亮。

      他轻捻信纸,质地粗糙,做工比门市里最低级的纸张还要低数个档次。制作时估计用了植物汁液,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也正是这点生的气息,挑动离世的亡魂,希望如残风狂卷。

      如今,人间已过百余载,他所熟悉的早已人非物非。

      只是奇怪,死后往生的亡魂皆会通过阎河关,可郁问樵却从未在名簿上看到那几个熟悉的名字。

      不过这也并非是坏事,或许人世间已寻到延年益寿的仙药秘方,做出药丸;或许他们离开此方天地,前往更广阔的世界。无论身在何方,郁问樵相信他们都能过得有声有色。

      他站在破旧的木板桌边沉思,起初沉浸在抢信纸、写信的鬼也逐渐发现了灵官的存在,在他回神之前悄悄离开了此地。

      霎时,拥挤的小店中只剩下一言不发的郁问樵和心惊胆战的老板。

      小男孩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时不时往里探头,偶尔对上老板苦涩的眼神,就冲他耸耸肩。

      走之前,郁问樵还是买下了那张信纸。希望那一点植物生气,能留存到小红团醒来。

      两人一路前行,一直到鬼迹罕至,路上空旷得只能听见细沙抚过路面的声音。

      小男孩站定,望向前方的缥缈虚无,默默咽了口唾沫。

      阎河关的老鬼常说:前尘路的尽头也是一座地狱,当香燃尽,还未登上往生桥的鬼,就会被尽头的声音唤走,再无归日。但也有鬼说,还未登上往生桥的鬼,会成为生死河中的沙。

      真真假假,谁也不知。但尽早赚够香,登桥往生,总是没错的。

      “郁灵官,我们回去吗?”小男孩问道。

      他扫了一眼周围,道:“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再走走。”

      “......那你要小心,他们说前尘路尽头的地狱是会吃人的。”小男孩嘱咐完,又觉得这话说得多余,前面有没有地狱,灵官会不知道吗?

      “嗯。”郁问樵不知从哪拿出了五柱香,递给了男孩,“我会小心的。”

      瘦小的身影走走停停,慢慢消失在来时的方向。郁问樵收回视线,垂眸用指尖虚虚抵了抵怀中的小红团,继续向前走去。

      风沙渐大,前路早已模糊,继续走下去,恐怕连鬼王都得迷路。

      郁问樵护着衣襟,在风沙中站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随后调转方向,往地狱而去。

      暗红的沙土之上,一条条由无数罪魂组成的长蛇苦苦哀嚎着。

      每条队伍中总有十来个罪魂闹事拖沓,似乎晚一秒进地狱就是赚了。因此,这些队伍里,每隔数丈便有一只押送看管的鬼。

      这些鬼远远看到灵官的轮廓,便朝他行礼。两旁的罪魂们也识趣,老老实实地站在队伍里往前走。

      郁问樵站在岔路口,遥望右侧不远处,喃喃道:“这批进拟台的罪魂比上次还多一成。以前曹谱是所有鬼的向往,如今成了地狱,还是有许多魂鬼愿往之,倒是给灵官分配刑罚的公务减了不少烦恼。”

      “你说拟台里面还是你当初离开时的模样吗?这么长时间过去,火瑚应该能独当一面了吧。”

      “对了,白衣鬼你还记得吗?就是相骨的官人,听闻前些日子他已还清了债务,找或肖谋了个差事,押送来拟台的罪魂。”

      说着,郁问樵前后稍探了一眼,没看见他,估计不在这一批里。

      相骨注定只能在拟台终了,即便无法相见,白衣鬼也不愿往生。拟台这道无形的门,是他们之间仅有的联系了。

      待郁问樵回头,一道红影从拟台中破光而出,机械般、麻利地,与郁问樵对接完名录,便带着这一批罪魂回了拟台,没有丝毫停留。

      空洞的神情布满了那张熟悉的脸,郁问樵无论看了多少次,都无法习惯。

      “非榆,你若是再不醒来,你的身体都要不像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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