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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争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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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钟后,程渡韫来到正院书房,书房外种了一丛翠竹,微风轻拂,竹叶清香荡漾在空气当中,为这个萧瑟的秋天弥补了一份难能可贵的生机。
行走间,程渡韫在脑海中整理来自原主的记忆,原主母亲去世之后,程仪没有续弦,不过抬了一个通房丫头做妾,除了照顾程仪之外,还担负了管理程家内务,养育程渡韫的责任。
这位姨娘对原主很是不错,她没有诞下子嗣,便将原主当作亲生子女一般抚养。
且由于这位姨娘是陪嫁丫鬟出身,和原主母亲从小一起长大,在之后的逃难中更是风雨同舟,两人的感情自是十分亲厚,原主之所以在十几年里始终对母亲的早逝念念不忘,同这位姨娘平日里的言传身教有不小干系。
不过她大概是不知道真相的,原主也不可能告诉她,这是家丑,也是噩梦。因此原主母亲的死因,便被简单地说成了病逝,原主哥哥的死因也是病逝——如果这位忠心耿耿的姨娘知道这背后隐藏着多么巨大的冰冷和牺牲的话,她肯定不敢提起半点,毕竟,再没有比这个更能挑拨父女关系的了,而之后的发展也证明,程家父女的关系确实是脆弱不堪。
理所当然的,程渡韫落水醒来之后,她就再没见过这位姨娘,府里的人对此也讳莫如深,只知道人大概率是活着,其他就不得而知了。
从原主满了十岁之后,开始学着管理自己的院子,此后便很少来正院吃饭,平日里大多是一周来正院一次,程仪有时会考教她,有时会关心一下她的生活所需,在外人看来已然是一对十分亲近的父女。
不过这些日子程仪很忙,回程家的时日和待在程家的时日都不定,因此之前那种规律的会见自然也无以为继,程渡韫对此自然乐得清闲。
算起来,两人总共有一个多月没有见面了,程仪看上去更清瘦了,脸也被晒黑了些,倒更像个乡下地主了,程渡韫此时有些百无聊赖地想着。
程仪没有程渡韫那种跳脱的思维,他的心跳得很快,还有一种被烈日炙烤般的眩晕,他想起那块玉,闭了闭眼,往日的刀锋和鲜血仿佛再次扑面而来,他没有铺垫什么,单刀直入地问道:“那位被救回来的小姐有没有说起她的身份?”
“没有。”程渡韫神色平静,似乎没有意识到程仪的表现有多么诡异,“她失忆了,什么都记不起来,连名字都是我给她取的。”
程仪似乎是松了一口气,他喝了一杯冷茶,之前略带沙哑的嗓音恢复了些许:“没事,你好生照顾这位小姐。”
就这样结束了?简直就是虎头蛇尾。
程渡韫眉头一皱,不正常,程仪的表现不正常。
她以为最坏的结果是程仪为了避免麻烦会把秋香暗中解决,但从现在程仪的态度来看,他好像把秋香当做了......筹码?
程渡韫背脊发凉,废太子党口头上说是为了清算朝廷逆贼,匡扶天下正义,但实际上,那就是一个民间暴力恐怖组织。
而有史以来,一个女人在但凡权力斗争中成为筹码,等待她的结局除了屈辱的死就是生不如死。
如果只是这样,那就是属于秋香一个人的灾难,程渡韫如果足够冷漠,硬下心肠,当然可以置身事外,稳坐钓鱼台。可如果废太子党倚仗在秋香身上压榨出来的价值做出更冒险、更激进的决策,那么被拖入灾难漩涡的,可能会有几万人,其中包括她,包括她认识的所有人。
信息差,程渡韫知道自己最大的劣势就是信息差,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时代,而原主也只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她不知道什么信息是重要的,因此她无法识别危机和机会。
所以,程渡韫并不打算就这样结束这场被程仪单方面掐断的对话,趁着程仪对她的容忍和歉疚还在,她需要获得尽可能多的信息,这样才能避免在某天祸到临头时连挣扎都没有时间。
程渡韫缓缓吐出一口气,盯着对面那位似乎有些出神的中年男子:“父亲,你知道秋香的身份?”
“秋香?”程仪面带疑惑。
“这是我为那位小姐取的名字,不过这不重要。”程渡韫神色认真地看向程仪,她需要确认这个少女背后究竟隐藏着多大的麻烦,以及,多大的利益,“如果可以,父亲能告诉我她的身份吗?毕竟那是我救回来的人,不管父亲您想要做什么,我想那都会和我扯上关系。。”
书房陷入沉默。
程仪心中震动,他从来都知道自己的女儿聪慧敏感,但是她从来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表示出自己的聪慧敏感,她只会试探。
就像许多后宅女人一样地试探,然后靠着试探去编织梦想与谎言。
但这并不妨碍什么,相反,这正是大家闺秀的风范,而如今,程仪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当一只小狼不愿意藏住自己的爪牙,那只能代表她想要自己去猎食了。
她果真还是不信自己。
程仪又喝了一杯茶,随后他低垂着眼,拿起毛笔在纸上勾画,程渡韫静静地等待。
过了一会,程仪放下笔,抬手示意程渡韫上前,纸上描绘着精美的纹饰,里面有龙、凤、貔貅等神兽,程渡韫不明所以,此时程仪终于开口道:“这是皇家才会用的纹饰,只有当朝天子的子女才有资格在自己的衣着配饰上刻画。”
“今日,谢家姑娘送来一块玉,她说那块玉是那位秋香小姐落下的。”
程仪停了一会,程渡韫却已经能够猜到后面的话了。
“玉上有这种纹饰。”程仪拉开了最后的帷幕,帷幕的后面是一个黑色的剧场,多么奇妙啊,一个立志于造反的家族救了一位出身皇家的少女。
“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除了宫里的人和皇室宗亲之外,我也是当初在东宫当伴读时偶然听太子说起的,相传这是太祖定下的规制。”
程仪说完了,这下轮到程渡韫沉默不语。
兴许是在穿越后遭遇的绝望太多,程渡韫很快就回过神来:“如果她真的是公主,父亲会怎么处置她?”
利用?
亦或是杀死?
程仪没有回答,但是他的眼神已经告诉了程渡韫他的答案。
利用,然后杀死。
程渡韫觉得有一股寒气从脊柱向上窜,真野蛮啊,她想,这可是一条人命。
她不是不知道这个时代的人命贱,翠珠和翠珍就是买回来的,府上的大部分人也是买回来的,他们的大部分生命建立在一张薄薄的契书上,虽不至于生杀予夺,但主人想让他们死,也是一件并不算难的事情。
可是,第一次,一个活生生的,她看着好不容易活过来的人,一个按道理自由的人,被轻而易举定下了生死,这让她觉得窒息。
更窒息的是,她看到了程仪的决心,那种决心强烈到了让他不做思考地去杀死一位公主,在这个封建帝制的时代,这类人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疯狂。
程渡韫心里满是讽刺,这叫什么事,一个古代人面不改色地要杀公主,现代人却害怕得要疯掉。
妈的,到底是谁封建啊!
程渡韫吸了一口气,平稳着声音道:“她不一定是公主,那只是一块玉,代表不了什么。”
“而且她失忆了。”程渡韫努力提醒程仪,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之前让她啼笑皆非的小骗局现在竟成了她唯一和程仪谈判的筹码。
“我已经派人去查,皇室的公主名册只在宫里有,这点有些麻烦,不过前段时日太子来了一趟渝西,也许他的车架里就有一位公主。”程仪的脸一半浸透在阴影中,让人看不清他真实的表情,“但不管她是公主还是别的什么人,既然她身上有那么一块玉,那么她一定和皇家有关。”
“至于失忆,治得好最好,治不好,也没关系。”
程仪加重了语气,不知是在提醒程渡韫还是在提醒自己:“小韫,我们做的事情不能有半点泄漏的风险。”
程渡韫又感觉窒息了,她攥紧了拳头,沉默了许久,然后抬起头来,第一次撕下了自己平静温和的面具:“可这件事真的有必要去做吗?”
“为了什么呢?既不是伐无道,也不是清君侧,那为什么要造反呢?也许父亲你会说先帝靠逼宫在太祖驾崩之时上了位,可那也是先帝的事情了,你们一开始已经输了,如果还想要赢,你们已经没有筹码了,只能牺牲别人,牺牲天下人。”
程渡韫咬着牙一字一句道:“可天下人何辜?”
但凡,但凡程仪他们的行为能找到一点正义性,能够保证他们可以带来一个哪怕好一点的未来,程渡韫都可以说服自己帮忙,在她那个时代,战争已经发展成一门涵盖全社会的复杂学科,她只要拿出那么一点,拿出火药,拿出燧发枪,拿出现代练兵法,拿出各种战争动员话术,她可以帮助他们获得胜利。
但这种胜利是什么呢?
只是换了一个皇帝而已,而且说不定是一个更坏的皇帝,而代价却是让无数过着平静生活的人走向死亡。
程渡韫做不出这样的恶心事。
而她想问的是,程仪他真的不知道这种事有多么恶心吗?那个在原主母亲回忆里以济世安民为己任的少年郎,难道真的完全死掉了吗?
程仪转过头来,与她对视,程渡韫看清了他开始苍老的面容,看清了他复杂的表情,看清了他眼睛里深藏的痛苦。
然而他没有给她一个答案。
他给了她一个问题:“可是,先帝及其乱党杀了我程家满门,我程家又何辜?”
程渡韫没有办法回答。
正如程仪也没有办法回答一样。
最后,程仪跨过了这两个问题,他说:“你回去吧,记得照顾好秋香小姐。”
说完,他从抽屉中拿出那块堪称罪魁祸首的玉,顿了顿,还是把它递给了程渡韫:“这玉就先物归原主。”
程渡韫离开了。
程仪继续坐在书房,此时已近入夜,他点亮了灯,过了许久,他才自言自语地道:“父亲,才过了一代人,乱党就变成我们了。”
随即,他笑了一声,又好像是在哽咽,而后一切又重归寂静。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争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