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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金月一轮,岚烟河雾。
      解凌波划着她的小船,在黑夜里鬼鬼祟祟地溜着。

      她没点渔灯,但河道边皆是人有,一盏盏灰金色门灯照着。
      她撑子下的一抹船影在月夜里拐进了小水巷,又走城西水道。渐渐便要没入城西的夜色中。

      偏偏就倒霉了。
      眼前,一条船横在河道里。
      本地渔霸范成鹤,他摆宴的弦歌花船,在河房一带泊着。

      月波随风,吹送凤管龙萧,彻夜不绝。
      船头船尾划船的几个彪悍船夫,一边划着撑杆一边都在四处望着,找着解凌波的小破船。

      “范老大要找她说话。”
      “那小丫头现在跟着周娘子?”
      “对,周娘子又没看上范老大替她安排的亲事!成老六哪一点配不上她?她又逃了。”

      “成老六就是够好,周娘子才没拿鱼叉子和人家打架,叫嚣着一起见血,去龙宫里做夫妻。哈哈哈……”

      “成老六可不是那些废物软蛋,能被娘们吓退……哈哈哈……我说他们怎么就看不穿。周娘子那就是个疯疯癫癫的女人,不能做老婆。否则怎么轮得到他们?”

      解凌波这一世只是个十岁小女孩子,瘦弱得像麻杆儿似的。
      她尤记得第一天睁眼时,就听到有人跳到小破船上,周琼花提着鱼粥,揭开了船帘。

      随着阳光,周娘子一探头看到她,一脸惊喜的样子,嘴上说着:“小妹儿,我听说你不好了。但我男人也遇上事。我在江里捞他的尸体,有阵子没来看你了。”

      如果没有那罐子热鱼粥,她这副身体病死后还能再饿死一回。她花了六个月天天吃姜片鱼粥才勉强把自己养回来,手上有了点力气。
      她也学会划船、打渔、跟着女东家做小伴当儿。

      此时,她早就机灵地把船划到了拱桥下。船影在黑暗中藏了起来。她小心探头眼看得那大船像个胖富商一样逛着,划得极慢,但灯光越来越近。

      怎么办?躲着不管?不行。这船过了这座西拱桥就可能再向东。周娘子会被发现。
      她一头冷汗,心思电转。她知道周娘子挨过范老大的揍,市井里的恶霸就是范老大这样的人。
      她也知道周娘子现在在何处。但她不能出卖周娘子。

      要命的是,像她这样没爹没妈只有一条小破船,靠着周娘子带她打渔的十岁小丫头。她就算得罪了范老大,范老大也懒得多看她一眼,只会说一句卸了她的船底。
      她就无家可归了。没有船打渔还会饿死。

      她一咬牙,伸脚踢了踢小破船的乌篷门帘子,青布做的门帘里是一团子黑影,细看,是堆得高高的绵被。
      “……干嘛?”被子里发出了含糊的少年声音。

      “起来干活了。”
      “说好了,我只躺着。”
      “……换裙子!说好了装成女人,装成我那不走运的倒霉姨妈!”

      俞晚青缩在被子里,心中骂骂咧咧,他一个小爷们,哪一点像是她那位被大妇正妻砸了铺子赶出家门的倒霉姨妈?

      “我不穿裙!老子愿意脱光!”他故意说,“脱光可以吗?”
      “真的可以吗!?”她惊喜,“你这样豪爽大方?”
      “……”

      “快脱呀!你背过身去睡,把背和屁屁露出来就行。”她万没料到运气这样好,俞晚春小时候可是个小姑娘一样的害羞又嘴毒,现在大了果然就变成了粗鲁不要脸了。

      她高兴地说着,又毫不客气地指挥着,“快换裙,记得把裙子拉上去,大腿露出来一点点,若隐若现,千万不要全伸出来太粗俗了。”
      “我还没换裙!”俞晚春忍无可忍回头瞪她。

      微波淡月中,她巴掌大的苍白小脸,久病瘦弱,但一双眸子亮得像星子。她穿着蓝衣补丁衣裤,小胳膊小细腿握着一根青竹撑秆,深入水底。
      只有十岁的解凌波手里握着细长的撑杆,在她身后便是一弯金色明月,灰金色水天相映。

      她惊喜地还在催促着:“你愿意就太好了!穷嘛,没衣服穿。魏五哥他们知道的,”
      穷得没衣服穿确实不算什么。常见。

      “我早发现你白白细细比我还像女人。就算他们有怀疑,我就说我姨妈命苦,以前靠我姨夫生活,十指不沾阳春水只在家里忙,做了没名份的妾。”
      她兴高采烈地编着半真半假的话。

      姨妈嘛,全县都知道她做外室养得太娇贵。皮肤好这很合理。

      “你说怎么样?我没想到你现在这样豪爽大方。”
      “不行!”俞晚青骂骂咧咧地换了破裙子。他也只有十二岁,却有了杏花吹满头的少年风韵,哪里愿意豪爽大方。

      “不行吗……?可惜,你皮肤挺好看的,又白又细……你是不是从不干活的?”
      “放屁!”

      “……不要骂人。”她劝着,“自从我爹病了,你伯父和我们家断绝来往后,我娘也不在了。我这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为了生活难免要卑鄙无耻,这也是能理解的吧?说不定我就把你出卖了。”
      “……”

      “范老大这会子在大船上宴请的多半就是刘书吏,刘书吏放了话要打死你们这对伯父侄儿呢。叫你伯父胡说他八字带凶。黑气罩顶。”
      所以,这小子上半夜突然跳到她船上躺藏的时候,第一句话就是:“我付钱。”
      ——他雇下她的船。

      她想,俞小子当然万万没料到,她本心是让他替她打掩护白干活,现在也不怕他不答应。她劝着:“你还要在我船上躲几天吧。不要骂人比较好,你说呢?”

      他忍气:“是我不对。你包涵。”
      “没事,我原谅你。和你比起来我到底还算是个好人。”

      俞晚春想打死她。但他心里怀疑解凌波在指桑骂槐。以前他大伯确实得罪过解家爹娘。
      虽则那时候他也不到十岁。
      他只能气哼哼地在乌篷子里躺下来,装成是病人。

      解凌波瞅着他,左看右看,这小子把自己用棉被裹得紧紧的,她突然弯腰一伸手,摸到
      他的头。
      她把俞晚青的束发银簪子抽了,又抓乱了他的长发。

      在他暴怒之前,她提醒:“你是病人,哪来的功夫梳头?”
      俞晚春愕然,又疑惑地看着解凌波,虽然有三年不见,但她应该不懂这些的。

      借着画船远远的灯光,他盯着她,问:“……你是凌波?”
      “干嘛?”
      “是凌波?”

      “对,没爹没娘,无家可归,姨妈不管你们家也不管我的凌波。”
      俞晚春沉默后开口:“和你订亲的不是我。你知道吧?”

      “对,是你哥。否则我就把你交出去讨好刘书吏了。”她笑咪咪,她家以前也做个小本生意,三年前她爹生病,家里生意一败涂地,她娘拖着病体带她上俞家借钱。

      他伯父借了二百文钱,就说他大侄子病死不在了。原来订的这门亲事就算了。更不可能接凌波过来寄养,以后让她和大侄子成亲。

      说起旧事,解凌波问:“你哥没死吧?”
      “没。”
      “被你伯父赶走了?”
      “……对。”他半晌才应了一声。

      她瞅瞅,心想,早觉得这亲事其中另有蹊跷,果然如此。但她眼前哪里顾得上?

      俞晚春却迟疑道:“你知道了?我继兄他……”
      伯父确实不对,不过,继母带来的这位兄长和解家这门亲事其实不算数,是个幌子,但
      也是不得已。当初作主的父亲和兄长应该也是很歉疚的。

      “知道,你伯父坏,你哥也坏,一定是看着我家原来有四条船,我又是独生女儿,你哥就阴谋想霸占我的家产。”
      “……”他懒得理她了。

      她也嫌弃地看着俞晚春,这孩子居然一脑门全是情情爱爱,不知道正常人脑子里都是阴谋诡计吗?想来想去就觉得这门亲事很怪呀!一定是盯上她的家产。街坊旧交之间也是如此互相伤害。

      解凌波感伤着,回头看看那条大画船又停下来。

      看着,原来有几条燕双飞的小船驶来,又接了几位丽装抱琴女乐上船,风中有娘子们的
      笑语嫣然,环佩月响。
      这说明,她暂时还没有被船夫们发现。

      俞春晚转身用力躺下,抓抓散乱的墨发:“懒得死你,我病了!你不侍侯我?”
      “你是我姨妈,我是嫌弃你这个拖累,又记恨你以前不收留我,只等你病死就把你的几件首饰卖掉的乖巧亲外甥女。”
      “……”

      俞晚青和她小声对骂着,眼睁睁地看着解凌波过来,他以为要打架,便瞪她:“干嘛?”
      她手脚麻利地把乌篷子拆了,露出船中一堆高高的被子。被子下的俞晚春也能看着半清。

      “喂!”他只叫了一声,就闭嘴,因为他看到解凌波把乌篷子放到水里泡着,又点起一盏渔灯放在了船头。

      他见过,这是本地穷渔家夏天夜里停宿的习惯。没有家只能睡在船上。又怕堵了航道被大船撞翻,会点一盏渔灯。

      拆了乌篷子是因为现在天气是夏秋之交,夜里时凉时热。船篷子也洗得勤快。
      ++
      她准备妥当,完全就像一条上虞县穷渔人的破船。她才揭开那团子青布被,吱溜一声睡了进去。和他一起背靠背躺着,装睡。
      旧被子堆挤着,有两床,居然还是刚洗过晒过的,有阳光与皂角果子的气味。贝吉布和棉花蕊,这在本地是穷人家用不起的。原是她爹重病,家里才置办的。父母去逝后这两床棉被和一条小破船,就是她的家,是她全部的财产。

      她觉得俞晚青运气真好,她辛苦两天晒好了被子,他就来躺了。
      这小子蒙头睡在里侧,不出声。

      船体狭窄,俞春晚虽然被挤到了,但并不觉得讨厌。
      他睁着眼,盯着拱桥黑暗里乍明乍暗的银波,背上是解凌波因为紧张而灼热的体温,他并不觉得难受。反而有些在家破人散后的安心。

      解凌波还只是一个十岁小女孩子,他和解潜波很小就相识。
      除了伯父,以及那位后妈带来又带走的继兄长,解凌波算是和他亲近的人。

      想到这里,他还是没忍住缩成一团,骂她:“胆小鬼!你躲进来干什么?”
      “你不怕,你不胆小,你蒙头睡这里?你伯父的骗卦摊子被刘书吏的人砸了,人也被打了,你怎么不去报仇?”

      “哼。”俞晚青之所以不敢回去,躲到这里来,就是因为暗中报复了刘书吏的人。怕回去连累被打得不能起身的伯父。

      解凌波一清二楚,故意要怼他。
      她还知道,刘书吏是托了范成鹤办的这事。按理是这小子倒霉遇上了恶霸。但她可没有余力去同情他。

      她穿越过来发现父母双亡,唯一的姨妈自身难保,指腹为婚的未婚夫早几年前就被赶走,俞家也不肯收留她。她全部财产只有一条破船。
      她就自己选择了活路。

      她跟着周琼花学打渔,替她打下手,认她做了女东家。

      周娘子是本地一位渔妇,年纪上了三十,胆大心细,有时候像个疯婆子。周娘子这几天暗地里接了一单运货的生意,不能让人知道。
      更不要说,范大爷说合周娘子与成老六的亲事,周娘子也不愿意。

      现在范老大找到她凌波头上来问话,她解凌波就得替周娘子应付这件事。
      否则,她就不配做周娘子的小伴当儿了。

      两床被子堆成一团,渔灯在她的头顶后三寸,她眯着眼道:“千万不要出声。我来应付。”
      渔灯照着拱桥下的舱道,她也蒙头团着。

      水浪一波波地涌近,她默默地数到第十二个数的时候,小船突然左右晃荡。

      她知道是划船的船夫用撑秆子捅她的小破船呢。魏五手下的小黑叫着:“凌波!凌波你起来,叫我们好找,你们周娘子人呢?范老大问你话!”

      她揉着眼睛从被子里爬出来,故意露出了俞晚青的侧影。

      小黑瞅了两眼,想起了最近县城里传得最多的两件事,第一件,张三娘子的赘婿于秀才病重了。赘婿家想要一笔钱,讹到了张家头上。

      第二件,隔壁县酒监官毛使臣,在上虞县悄悄置的一房外室小妾。还为小妾开了一家酒铺子。这事被大妇发现了。大妇亲自坐船过来,带着仆妇们砸了铺子,抄了家,揍了不懂规矩的贱货。
      这外室就是解凌波的姨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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